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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雪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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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两人两骑轻装迅捷,但在平民打扮的布衣下,其实带着通过层层关卡的竹牒,并且早已打点好一切、带了足够的钱币。
尽管如此,他们的行进却并不快速。商尧顾忌玥萌久病,所以策骑的速度始终不快;近日来,由于玥萌的虚弱越形明显,突忽昏迷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商尧干脆和她共乘一骑,防着她自马上堕下。
晓行夜宿,越往西,繁华越远。他们总在小镇宿歇,偶尔错过了宿头──虽然次数不多──还得向民家借宿。
每晚,他总得确定她睡了,才回房休息;有时候她起身得迟了,还得靠他唤醒。
玥萌从来就不是贪眠的人,会有这样的情况,两人彼此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尤其是最近几天,她昏迷不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以至他总是忧心:若是她再也不睁开眼睛……
时序已是仲秋。
他们在夏末秋初出发,行进极缓;近日愈缓。
虽然玥萌不多话,然而旅途中的交谈却是难免的。
「当日你怎知我的居处?」
那日话题,起自玥萌的一问。
「一名军中将士告诉我的,此人与你有些渊源。」商尧道:「他姓唐名华,十三年前蒙妳救命之恩。」
「唐华……他还安好!」自言自语着不知从何而生的欣慰:「唐容呢?」
往昔最幼弱的小女孩,是不是也成功熬过了最纷乱的年代?
「妳的记性真好。」略才提起唐华,便能连带忆起唐容。「唐容嫁人了,听说丈夫也在军中,只是我不曾见过。」
近几年的新嫁妇,十有九丈夫是军人,并不足奇;军营里也多得是新婚未及年便又往征各方的年轻兵士。
忽尔想起:唐容无恙安好,那么年纪与唐容堪差彷佛的、那个义父曾想婚配于商尧的义妹呢?
「不知所踪。」商尧叹气道。当日旧主败亡,在军中的正妻严氏自尽,小妾则早已被当作战俘,赏赐给败吕有功的将领;只有旧主的独女却不知为何,竟是觅不着踪迹。
他也曾刻意打听小姐的下落,但碍于身份上的敏感,始终无法问得太明;而打探的结果,也总说吕小姐不曾在被俘之列。
只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有人誓死护卫小姐离开了那日的战乱;二,小姐早已死在乱军之中。
「总希望她还在人世,无忧无愁,无病无痛。」虽然与这位名义上的义妹病没有过太多时间的相处,但玥萌依稀记得义父对这位独女的宝爱,真正令女儿不知世间愁。
然而经过战乱的洗礼,即使吕小姐还活着,又怎可能如同往昔一般天真?能为她遮挡一切世事风雨的父亲,早已不在了呀……
「无力排解,况已成过往,何苦伤怀?」
「这话该是我对你说的。」玥萌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虽然我看不到你现在的表情,但是我知道,你现在的感怀不比我少。」
商尧无语。她是对的。他总是说服自己往昔即是过去,挂怀无意义,却又总会在夜阑人静时想起,感慨孤寂。
「提到义妹,有个疑问我很早便想问你。」
「嗯?」
商尧很明显感觉到她迟疑了一下──这使他突然好奇起玥萌要问的究竟是什么?她是绝少迟疑的。
「义父要将义妹嫁给你,你为何总是推辞?义妹脾气柔婉性子天真,不会有妻妒、管严之虞。」
都已是陈年旧事了,但有些事情,连她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总觉得不问清楚,心下一直都悬着些什么;所以即使有所迟疑,还是问了。
如果不是因为眼前的景致极度荒凉,而她枯瘦的的肩骨就在他的眼下,商尧几乎要大笑了;但即便如此,却也不禁莞尔。
「妳的记性真的很好,这么久的事了,都还记着。」
「你说我记性好,还知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代表你也还记着。」她面不改色,语气也照旧平静,执意要问清理由。
「早该料到妳会把我的玩笑话当真。」事实上也是因为明知道她会把他的玩笑话当真,所以才开了这个玩笑。
「玩笑话?」她的声音带着困惑,忍不住仰转头看向商尧。
「对,玩笑话。」商尧勒马停缰,一跃下马,而后将她自马背上抱下──时已黄昏,而现在在他们面前的小小客店,正是今晚所能及的最后宿头。
玥萌很合作地进了客店,并且一如往常,没什么食欲,尔后很快便体力不支,沉沉睡去。
待商尧叫醒她后,再度开启了旅程,玥萌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玩笑话」。
「我从来就不觉得妳会是个家管严的妒妻。」商尧只好解释:「当初若我不这么说,依妳的性子,肯定把主子的话当真了,对吧?」
虽然是问句,其实并没有多少的不肯定在里头。
玥萌默默,等同承认;却仍是不懂他「开玩笑」究竟与她将义父的话当真有什么关联。
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商尧接续道:「如果我那时候不这么说,妳会把嫁我这事当真;而那时,妳不过十五。」
「所以,你没有答应,是因为义妹年纪还要再小?」义妹比唐容还要小上一岁;败战那日,也不过十四。
「就算她年纪再大上一些,我也不会高攀。」
说是说高攀,其实任谁都知道:当初吕将军确实是有意要将女儿嫁与商尧,故而三番两次以开玩笑的方式暗示──玥萌那次,其实算是个引子。
「为什么?」
哎,他自以为认识了她十多年,却还不晓得原来她也有这样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一面──原来不是沉默寡言,只是鲜少碰到有兴趣的话题?商尧有些好笑地猜测着。
「为什么?」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她又问了一次,仍旧不愠不火,却透露出执意要知道答案的倔强。
她的倔强他知悉已久,然而她的打破沙锅问到底,他却是头一次领教。
「从前妳听老屈说典,也是这样的势头吗?莫怪『受伤』得特别频繁,夜里总能在他那儿见到妳。」也许是单独两人的旅行已有一段时日,过往十多年不曾有过的亲熟,竟然在现下自言语中产现──他在揶揄她。
「我受伤也找他,不受伤也找他,可是从没有缠着听故事。」她辩白。换言之,都是老屈自己告诉她的。「常常受伤,不是因为操演不注意,是对方的防患太严密。」
「对方?防患?」这辞大有玄机。他原本只是开玩笑指称她老往老屈那儿跑,没想到她跑得这么勤,其中真有个理由是因为时常有伤在身。
玥萌点点头,不用回头看,光听声音,就可以听出他的疑问。
「在战场上,我是将军;在夜里,我是刺客。」这是她第二次将双手摊展给他看了:「要在战场上杀一个战铠披身、刀剑在握的武将,远不如在闇夜里要一个手无寸铁、惊乱错愕的匹夫的命容易。杀武将,我得提长戟;但若是夜半杀人,大半时候,我只需将大拇指按在对方的喉结上,然后用力向下一扣──」
他喉头一紧──「妳的轻功卓绝。」随即一叹。他隐隐知道旧主有用刺客,否则哪来这样好运道,敌军中将领每每在夜半猝死?却无论如何没猜到──或者该是下意识排除了这个可能性──她就是那名暗杀了多名将领的刺客。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她的功劳,谁也比不上。
「什么时候开始暗杀任务的?」
「进京的时候。」她回答得没有半分犹疑,可以想见第一次的刺杀任务给了她多深的印象。「尔后,任务变得越来越难完成,几乎所有敌方的武将都越来越在夜间防备,不容易得手了。」
「这是自然。」昔时赵国名将李牧,多次挡下了强秦的攻侵,几使秦军闻之胆寒,却命丧于一女子刺客之手──李牧是儒将,虽懂韬略,却无武艺在身,所以这样一面护国的铁壁,轻易便在一名刺客手下倾倒。李牧的前鉴令得后世为将者有了警觉,个个谙习武艺,却没想到这反而成了盲点──因为对自身武艺的依侍,反而疏忽了夜间的守备,认为即使刺客忽至,自己也有能力应付,平日里营外也只任由值班两三名兵士守卫,丝毫不将能轻易在不惊动守卫情况下潜入的刺客放在眼里……她能多次得手,多半肇因于此;而后,别人有了警觉,她的任务自然越来越难完成、受伤机会增加了。
屈指一算,进京那年,她才十三、四岁。
这么小的孩子,担下了刺杀的任务。
她是在卖命,一直都是。他的心口泛过一阵酸涩。
「你还没告诉我。」不容他的沉默延续,玥萌坚持得到答案。
问句拉回了他的心思。也许是想到了她曾经历过的危难与孤寂,商尧的声音越显沉缓温和了:「好,我告诉妳。」自怀中掏出一块玉,摊在她面前。「这块玉,名叫雪丹,这些年来,我一直带在身边。」
「我知道。旁人总把玉挂在腰带或是剑上,你却总把它放在怀里收着。」她伸手拿起了他掌中的玉,专注地看着。玉质温润,色泽之美,就是向来不懂得鉴物的她,也知道是宝;最奇特的,是玉的正中央,有个朱色红点……
他绝少在旁人面前拿出这块玉的──应该说是不曾刻意拿出来过──她竟然注意到他对那块玉是从不离身,这让他惊讶于她的观察力之敏锐,却没有想过:其实玥萌之所以会知道,并不只是因为目光锐利,而是眼神总在不自觉中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这红点是什么?」绝不会是后来自外边晕染上的颜色。一点朱红,与玉同透,浑然天成,更为这块白玉添增了无以名之的典贵秀逸之气。
「原先便在玉上头的,与玉石同生,或许便是玉的精魄吧!」商尧低头看着她翻来覆去把玩审看那块玉:「老屈给你讲过尧帝和丹朱的故事吗?」
「丹朱是尧帝的孩子,性格躁急顽劣;为了让丹朱静下心来,尧帝造了围棋;后来尧帝西往昆仑,得到一块宝玉,更将玉命为『雪丹』,赐给丹朱,用来砥勉丹朱从德、从善。」讲过的。老屈讲的故事,她一个也不曾忘。
「那妳知道:这块叫作雪丹的玉在丹朱死后,最后流落到何方吗?」他又问。
她愣了下。「不知道。」这是真的不曾在故事中听过。老屈只说尧帝将雪丹给了丹朱,却没有提到过雪丹在丹朱死后的下落。
「雪丹本来是由丹朱传给了子孙世代,可是尧帝世系后来没落了,雪丹也不断在诸侯之间转手;然而无论如何,总还是在公卿大夫等读书人手中流传。但到了东周世代,雪丹玉却出现在一个商人的手里;这个商人,名叫陶朱公。」
唔,陶朱公,听说从第一代陶朱公开始,后世每位承继家业的家主,都自称陶朱公,历来为齐国商贾首富。陶朱公既然财倾当代,上古名玉落在他手上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她想。
「陶朱公自从得到了雪丹后,喜爱非常,所以将它置在特制的案座上,时常能够对玉而坐,一宿不休。」见她听得专注,商尧续道:「雪丹其玉,玉有魄,其魄如君子,不甘商贾污浊气,自碎于地,陶朱公心痛至极。但奇怪的是:玉碎十片,碎片大小几乎一致,且每块玉上均有一红点,其色如血。」
「啊!」本来听故事听得兴致盎然,现下才醒觉他讲这故事的用意──「这玉是尧帝时的……雪丹?」
「其中一部分的雪丹。」他微笑着对她点点头。「雪丹玉碎成十片,后来陶朱公便将这些玉片作为信物,自己随身一片、嫡子一片、六名为他佐助往来各国商贾贸易的管家也各执一片。后来陶朱公谋反遭诛,家业尽散,六名管家中有的来不及逃出,命丧临淄。」
「那你的雪丹,怎么来的?」
「祖母给我的。」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祖母的先祖,曾是陶朱公的管家之一,这块雪丹最后交到了她的手上。」
「嗯……」好几百年前的古老世代,于她而言只是故事,如今却由一片玉串联了古往今来。
「我有个自幼订亲的对象,就住在邻县,姓秦,家里人都管她叫秦娃;我们两家是世交。」
突然抛下了雪丹玉,话题一下子切换到了彼幼年时,玥萌却不曾打断他的话。商尧说话从来不把不相关的事兜在一块讲的;这表示,她的问题,解在雪丹玉。
「秦娃小我四岁,小时候曾见过几次,印象其实很蒙眬,但依稀记得是个笑容很甜的人,连生起气来都很好哄。祖母也很疼爱秦娃,却不知为何,对于爹和秦伯伯所订下的这门娃娃亲坚决反对。
祖母念过几年书,与乡野村妇有极大的差异;但差异的肇因并不全在那几本书,而在于:祖母擅相。
祖母宝爱雪丹玉的程度,我想即使战国时的陶朱公再生,程度顶多就和我祖母一样,不会再多了。我有兄长,父亲也仍在,然而祖母贴身带了大半辈子的雪丹玉,既没有传给父亲,也不曾予我的兄长,却在我六岁多时,便把玉给了我。
我还记得,她很喜欢把我抱在膝上,总说我将来必定荣显先祖、功荫门堂。
小时候不识宝,还觉着服玉累赘,直问着祖母究竟要这玉来做什么?她老笑着说,留着给我将来送给媳妇儿。
可是秦娃没能等到我将雪丹玉送给她。」
「她怎么死的?」根据商尧的语气,秦娃多半已故世,否则怎会说是「没能等到」?
事实证明,她猜对了。
「算是受我连累。」商尧缓了缓,才又续叙:「我年少时曾为郡县吏。因为看不惯上司作为,所以干脆造就不可挽回的事实,惩戒奸恶。年少气盛,只想着就算对方报复,横竖我已请大哥带着家人迁往他方,根本无后顾之忧;只要我能舍得下现在的官位、弃逃他乡,一切都不会有问题。」
玥萌点点头。她知道的、她知道的。那天,她亲眼看见他的行动。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会到邻县,迁怒于秦伯伯一家。秦娃也没能幸免,同样成了黄泉不归人。
那年,父亲和祖母都已不在人世,母亲和大哥责我莽撞,害了秦娃一家。有时候我会想:祖母不赞同我和秦娃的亲事,会不会是预知了秦娃会受我连累?但念头随即否决:不论我与秦娃是否结亲,秦家与我家世代交好都广为人知,秦家终究逃不过。
然事因我而起,我心有愧。」
他虽与秦娃无甚交集,也不见得有深厚情感,但总是自己的订亲对象,未及过门,就因他的缘故身死,他怎能不耿耿于怀?
「你怕义妹会成了另一个秦娃?」
「不只小姐,谁都一样。」闷闷的声音,隐约的叹息。
天边又是日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