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的都对》鸫榆

1、第1章

　　巳戊九百二十四年，绝迹山外五十里。

　　一团黑影倒飞出去，撞在树上，树叶哗哗响成一片。有飞鸟惊起，又停在不远处，望向此间。

　　东渐咳出一口血痰，一落地，便成了冰。

　　他躺在异常寒冷的地面上喘着粗气，感受着逐渐流失的生机，而自己无可奈何。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重活一世还是这般倒霉。

　　上辈子遇上入室盗窃，没被强盗捅死，却因为找不到药卒于意外发作的哮喘。眼睛一闭一睁，就成了现在的东渐。

　　恒旸东家的大少爷，年方二十四，他穿过来才二十一年，于茫茫修真界而言不过须臾，却也足够他了解这个世界的常识。

　　比如他现在快死了。

　　东渐此身，天资尚可，不够出众也不算无用。爹娘尚在人世，感情亦尚可。二娘有一子，天资聪颖，奋发上进。自浩劫以来，家主之位不再限于嫡长之间，即便是女子，只要足够出色，也能继承。

　　按理说，他和二弟相比，就如同野鸡之于凤凰，完全没有竞争力可言。东渐思前想后，仍未想出二娘非要杀他的理由。

　　杀手修为高他不知凡几，却不用杀招，只缀在他身后戏弄他。迫使他奔逃了两天三夜，直到气温的变化已不可忽视，他才发觉已行至绝迹山下。

　　杀手将他踹飞后便不再动作，只远远地看着他，等待着他被冻成尸体的那一刻。

　　东渐的思维也像是被冻住了，大脑不再运转，同山上的雪一般，一片白茫茫。僵着一张脸看杀手警惕地盯向他身后，一步步缓慢后退进树林的阴翳里消失不见，一个人从绝迹山方向的寒叶林缓步而来。东渐听着枯败的落叶混着冰碴子被踩得沙沙作响，看着一袭黑衣出现在他视线中。

　　那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黑色的短碎发，黑色的衬衫，黑色的修身长裤，干脆利落又锋芒毕露。一条四指宽的黑布覆在双眼上，掩去了大半面容又衬得他皮肤雪白。

　　黑衣人双手环抱着一团什么东西，被一块灰扑扑的旧布遮盖，看不分明。

　　东渐只是看着发生的一切，仍然无法思考。直到黑衣人将他带远，又升起一簇篝火。

　　裹紧陌生人施舍的旧毯子，东渐呵出一口白雾，想将线索捋清楚些。

　　绝迹山山如其名，万物绝迹，只有极少数妖兽可以在边缘地带生存，是现今最负“盛名”的绝灵之地。而所谓绝灵，不仅是指灵气极其稀薄，更重要的是，修行者置身其中，除非封闭经脉，否则灵力会开始不受控制地外泄，直至枯竭。

　　杀手这三天两夜看似无心的逗弄，实际在有意将他往绝迹山驱逐，倘若不是眼前这人出现，等待他的结局无非是被冻死，或泄光灵力后冻死。

　　也就是说，二娘希望他能够“意外”死亡，或是杀手的身份过于显眼，直接动手很大可能会被认出来。

　　东渐按按额头，长叹了一口气，所以动机到底是什么呢？

　　暂且撇下心头的疑惑，东渐决定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火堆间或发出噼啪的声响，火光欢快地跳动，黑衣人盘膝坐着，怀中仍抱着那东西，还小心地拢了拢旧布。到此时，东渐才看清那竟是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又小又软的脸被旧而柔和的布料掩着，睡得十分香甜。

　　“恩人怎么称呼？”东渐放轻了声音，向那人看去。无意间从他被黑布遮住的脸上看出些不习惯，像是在思索，隔了一会儿方才出声。

　　“迹雪。”虽然师父总是叫他“三花儿”。

　　“在下东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愿为阁下效犬马之劳。”东渐回暖后拾起了大家族少爷的包袱，开始文绉绉地咬文嚼字。

　　不知迹雪是不习惯东渐的用词遣句，还是单纯不习惯同人交谈，又经历了几秒诡异的沉默，才听他出声，“师父要我去痕河看看，但我不认路。”

　　东渐回忆了一下横河的位置，对他说道：“此事容易，迹兄先随我归家，恒旸城中有传送阵到横河附近……”

　　“师父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不读书就走路呗。

　　东渐的计划就此被腰斩。

　　去横河容易，可派人带他去好像差点诚意，亲自带他去，二娘又来杀我怎么办？这兄弟身上根本没有灵力波动，势必会受到牵连，何况还有个这么小的孩子……

　　东渐陷入自我纠结，许久没有回答，迹雪也不着急，旁若无人地做着自己的事。

　　一堆枯枝烧完了，迹雪又换上新的柴禾，东渐才从沉思中抬起头来，望向他，问道：“迹兄可要随我修行？”

　　他想得很好，教迹雪修行，一来，算是报恩；二来，方便应对途中的意外，两个人总比单打独斗好一些；再则是他自己的小心思，迹雪此前未曾修行，进度自然比不过他，或许可以体验一番当大哥的感觉。

　　迹雪点了点头。

　　只是东渐还未从劫后余生的强烈兴奋中清醒，加之诸多疑云，以至于他彻底忽略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事实。

　　拢了拢毯子，调整好坐姿，东渐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开始吧。”

　　迹雪又点点头，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条长布带，将那小童绑在身上，学着东渐的样子坐好。

　　“这里离绝迹山太近，灵气过于稀薄，感觉不到也不打紧。”打完预防针，见迹雪还是不如何上心的模样，东渐闭上了眼睛。

　　“闭眼，静气凝神，感受灵气，引至睛中穴入体，化而为灵，通极泉穴……”

　　“睛中穴在哪？”迹雪突然提问，打断了东渐的想象。

　　虽然东渐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无法感觉到灵气的时候，还是会有说不清的失落。然而教学需要继续，他只能凭借想象往昔的修炼来指导迹雪，万万没想到对方对于这些常识方面的欠缺已经严重至此。

　　“这里，”在自己身上指了指，指完才想到对方其实看不见，不料迹雪竟了然地点头，随即从他身上传来了微弱的灵力波动。

　　东渐大惊，手忙脚乱地将接下来的几个穴位指给他。

　　待到波动逐渐平复，迹雪将那微末灵力在体内运转完一周，东渐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迹兄，你实话告诉我，你此前从未修行？”

　　“没有。”迹雪回答得斩钉截铁，且十分坦然。

　　师父说修行这种随便找人教都能学会的简单东西他不教。

　　“那迹兄你……”东渐斟酌了一下用词，“又为何目覆黑绫？”

　　直接问人家是不是瞎未免太过失礼，此问甚好，甚是机智。

　　迹雪摸了摸眼前的黑布，“师父说，不戴会瞎。”

　　东渐了然，哦，原来不是装瞎，也不是装酷，是怕雪盲。

　　东渐愕然，雪？方圆千里，除了绝迹山，哪里还有雪？

　　东渐试探，“都下山了还戴着？”

　　迹雪若有所思，“下山后确实看不大清。”随即取下黑布，慎之又慎地捋直叠好，一眨眼便不见了。
　　大约是放进储物法器里了。

　　这人可能背景不浅，东渐想。

　　自浩劫后，储物法器的制作方法一度失传，余留下的，则在争斗和意外中损毁，数目愈发稀少。后虽有能人研究出了制作方法，然此法仍只为少数人所掌握，且制作出的法器有丢失物品的风险。其珍贵程度可见一斑，故而大把的人趋之若鹜。即使是后来的半成品，亦价值不菲。

　　得想个办法和他结交。

　　东渐下定决心要傍上这条大腿，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先随迹雪去横河看看，再作打算。

　　迹雪毫无所觉，抑或是察觉了，并无所谓，闭上眼开始了新一轮的修炼。

　　等回到恒旸，迹雪修为已同修行了二十余年的东渐差不离了。

　　东渐在这五天的旅途中逐渐麻木，慢慢习惯了被打击。

　　也是这一天，迹雪怀里的小娃娃终于醒转。

　　东渐自然问过迹雪这孩子的来处，迹雪统统回答“不知道”，他的态度太过自然，让东渐忽略了迹雪说谎的可能。

　　本就粉嫩的一小团，如今睁着黑圆的大眼睛，煞是可爱。东渐突然觉醒了当爹的天赋，慈祥地逗弄小团子，然而并不曾得到过一星半点的回应。

　　多年后的东渐想到这一茬，恨不能将那个觉得凤竹可爱的自己一巴掌打死。

　　回了家，他二娘许是早早得到了消息，未表现出过多的惊讶，表示了一番担忧后像往常一样同他寒暄几句，各自回房。

　　东海，东渐的弟弟，结束了一轮修炼，甫一睁眼，便看见自己亲娘正站在面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回来了？”漠不关心地开口，像随口拉的家常，姿势表情都未动过丝毫。他不理解自己娘的焦虑，也不对哥哥的境况施以援手，冷眼旁观者一切，仿佛与他无关。

　　“他的修为更高了。”东渐二娘道，美丽端庄的脸开始有些扭曲。

　　“不足为惧。”东海敷衍地答了一句，阖眼，似又准备入定。

　　见此，东渐二娘急急忙忙上前搡了他一把，“你成日就知道修炼，存下的灵力你可知如何使用？！若不是那兔崽子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我何至如此忧心！”

　　东海对于修炼被打断一事有些不耐，虽明白他娘说的是事实，却不认同。“一力降十会，像他那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之徒，便是剑走偏锋，亦不如我。你且出去，莫扰我。”

　　浩劫之后大量功法术式失传，修真者的战斗多取决于自身的灵力储备。一个人的天资好坏，最直观地反映在经脉的宽阔与否。经脉越宽，则能储存的灵力越多，优势更为明显。少数人对于灵力流动十分敏锐，经训练可以精准掌握术法所需灵力，能够将有限的资源最大化利用。东渐自己未曾发掘的潜质，反而被他二娘察觉了，加上他跳脱的行事风格，成了他必死的理由。

　　然而只有少数的修真者知道，还有一种极少数的人，天生对灵气的亲和力远高于常人，可以无视经脉带来的限制。灵力于他们而言，取之无尽，用之不竭。

　　母子俩的争执由于东海单方面的休战而告一段落，只有东渐二娘一个人心急如焚，然不得不装出一脸平静，去面对东渐的试探。

　　迹雪对这户人家汹涌的暗流视而不见。小孩子总是喜欢热闹，他每天早出晚归，精力和时间都花费在陪凤竹逛集市上，只偶尔分出一点点微末的关心问问东渐什么时候启程。

　　东渐修养了一个月，给在外平乱的父母去了传信，收拾了些行李往山寨储物镯里一塞，同迹雪和凤竹踏上了前往横河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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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东渐（jian，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