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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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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是南朝名家丘迟的名句,寥寥数语,道尽江南婉娩春色,向世人展示出一幅绝美的晚春图。
然而此刻,这千古名句也不能完全形容眼前的胜景了。
春来水涨,千里波光,河面显得更加广阔,其上行舟往来不绝,和风丽日里,对岸楼阁林立,无数酒旗招展,几处红杏如霞,歌声笛声越过河朝这边飞来。店门前栽着几株柳树,柳色葱茏,如烟如雾,落絮被风撩起,漫天飞舞,点点如雪,情致妩媚动人。
“江南好景,名不虚传,再过些日子便可见烟雨如画。”窗前,林社歪在椅子上赞叹,神情惬意。而旁边的游墨则坐得端端正正,仍是白衣如雪,优雅如云中仙鹤,衬得前者五彩斑斓更像只大公鸡。
有趣的是,仙鹤与公鸡在一起,竟也相得益彰。
游墨皱眉:“吵得很。”
林社举杯:“这么多人,每个人想着不同的事,说着不同的话,过着不一样的日子,有精彩的有平淡的,你不觉得很有趣?就像是在看戏。”
游墨道:“成日为俗事奔走,有什么趣。”
林社道:“你以为他们都和你一样,可以不用担心吃穿生计?何况在他们眼里,你成日练剑也未必好。”
游墨道:“他们怎知练剑的好处。”
林社笑道:“你又怎知为俗事奔走的乐趣?”
游墨懒得理他了。
唐小慧坐在旁边没说话,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拿过酒壶重新斟满。
正在此时,一阵琴声飘来。
这一带有许多青楼烟花之地,听到乐声本不稀奇,然而这琴声时而婉转清冽,时而低沉哀伤,时而又变作金石之声,似有许多愤慨不平,牵动人心。
酒楼里本是客人满座,谈笑风生,此刻都相继沉默下来。
林社讶然:“不知是谁家姑娘,竟有这等琴艺?”
唐小慧已是入神,闻言才惊觉,点头:“我虽不懂,但这琴声就像钻到我心里去了,就像……要透不过气,紧张得很。”
游墨道:“此曲声调绝伦,从未听过。”
说话间那琴声中的变化愈发大了,其声铮铮然带壮烈之气,有如雷霆风雨,听得人心动荡,随之忽起忽落,竟至冰炭交加的境地。
就在众人失神之际,楼下街上忽然响起一声长嘶,紧接着便爆发出一阵喧哗声,夹杂着惊叫怒骂。三人回神,立即探身出窗外朝下看,原来一匹赤鬃马无缘无故发了疯,扬蹄长嘶,挣脱主人掌控,踩踏摊铺无数,行人纷纷逃窜。
唐小慧变色,起身:“那马……”
话未说完,琴声便嘎然而止,紧接着又重新响起,这次声调竟大异先前,平和中正,悠扬婉转,低郁愤慨之气已全然不见。
唐小慧呆住,她只觉得那琴声极其美妙,有若春暖花开,流水潺潺,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温暖,舒适,起伏的心潮迅速得以平静,一时听得入神,早已忘记自己本是打算跳下去救人的。
发狂的马渐渐放慢速度,终于停下,随着乐曲欢快地在原地打着圈。
那马的主人脸色煞白,只觉得事情发生得莫名其妙,眼见闯了祸,他也不敢再作停留,上马匆匆离去。楼下人群重新聚拢,收拾残局,嘴上抱怨,面上却并无恨色,听着这样悦耳的琴声,心情绝不至于坏到哪里去。
座中客人们恢复谈笑,面上光彩重现。
“不可思议,”林社忍不住摇头,“这琴声不仅能控制人心,连马也能制服,不知是哪位高人,我要过去会上一会。”
游墨淡淡道:“若高人是位姑娘,就更好了。”
林社笑道:“男人喜欢女人天经地义,有什么丢人的,你不喜欢女人,难道喜欢男人?”边说边站起身:“你不想去的话,我自己去。”
唐小慧忽然道:“我也去,我们都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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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上春波绿,一条不大不小的船横在水中央,无人掌舵摇橹,一任西东。
船头坐着位雪衣公子,宽袍广袖,玉冠长发,半张侧脸美如画,他安然坐在那里,同样是白衣无尘,气质却与游墨全然不同——游墨是冰,他就是美玉;游墨是仙鹤,傲然独立难于亲近,他就是白鸽,亲切温顺,无形中就能和人拉近距离,招人喜欢。
他面前放着一台古琴,琴声正从指下流泻而出。
一人,一琴,一舟,比那满河春波两岸柳絮更加出色。
看到这一幕,三人都愣了片刻,游墨先开口:“有的人要失望了。”
林社回神,莞尔:“女人固然好,朋友更难得,只不过……有的人恐怕高兴得不得了。”眼睛看唐小慧。
唐小慧哼了声,不说话。
林社正要再说,那边琴声却止住了,原来那雪衣公子似乎已经发现有人在议论自己,转脸朝这边看来。
林社与游墨对视一眼,相继掠上船。
雪衣公子并不意外,抱着琴起身作礼:“两位好身手。”
林社抱拳回礼,口里笑道:“兄台抚琴自娱,却差点引出事来。”
雪衣公子微笑:“方才小弟也闻得岸上有响动,想是惹出祸事,惭愧,所幸补救及时。”言毕转身朝舱内道:“岸上还有位客人,将船移近些吧。”原来船上并不止他一人,里面还有个船家。
这边唐小慧轻功本就不好,此刻见船离岸太远,正在发愁,忽见那船缓缓朝这边移来,顿时喜悦不已,忙提真气掠上去。
雪衣公子抬手让坐:“下处简陋,几位莫要嫌弃。”
船板很干净,显然是专程擦洗过,唐小慧与林社本就不在意这些,客气两句便盘膝坐好,游墨皱了皱眉,扫视半日,总算找了块最干净的地方勉强跟着坐下。
待众人坐定,雪衣公子才问:“未知三位有何见教?”
林社早已想好说辞:“适才有幸闻得兄台雅奏,竟觉此曲高妙至极,摄人心魄,因想着兄台必是个中高人,所以冒昧前来,打扰之处,望兄台恕罪。”
雪衣公子忙谦逊:“三位大驾光临,在下不胜荣幸,只恐艺拙,扫了三位雅兴。”
林社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雪衣公子道:“在下姬广陵。”
三人都愣,原想着对方琴艺如此高妙,应该是江湖上十分有名的人物,如今历数江湖名家,竟从未听说有叫姬广陵的。
雪衣公子看出众人心思,微笑:“在下极少在江湖行走,想来三位不曾听过。”
林社回神,正要说话,却被唐小慧抢先道:“姬兄琴艺高超,自然不必在意那些虚名。”
姬广陵微觉意外,颔首:“姑娘过奖。”
林社忍笑:“想不到小慧竟是姬兄的知音。”
唐小慧狠狠瞪他。
姬广陵莞尔:“未曾请教三位大名。”
林社道:“在下林社。”
唐小慧抱拳:“唐小慧。”
见她举手投足之间大异寻常女子,神情却一本正经,倒活脱脱像个男人,姬广陵更加意外,随即忍不住笑了:“幸会。”转向游墨。
游墨不得已开口,说了上船以来的第一句话:“我姓游。”
对方不愿告知姓名,姬广陵也不多问,点头:“原来是游兄。”
林社笑道:“你别见怪,老游不是不愿说,只是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姬广陵笑:“既不愿说,必有为难之处,在下并没生气。”
游墨说了第二句话:“多谢。”
林社似想到了什么:“我虽不才,但平生听过的曲子也不少,先前姬兄所弹奏的,莫非就是失传已久的古曲《广陵散》?”
姬广陵含笑点头:“正是。”
林社赞叹:“怪道如此高妙。”
游墨也惊异,难得主动搭话:“相传自魏晋嵇叔夜后,世间便再不闻《广陵散》,想不到……”
姬广陵道:“先祖也好此道,且天生异禀,但凡琴曲皆可过耳不忘,嵇叔夜临刑前弹奏此曲,正巧他老人家路过听见,因此默记于心,世代相传,在下也是从家父处学得,以为自娱。”
“此曲虽好,姬兄琴艺更是过人,”林社一语双关,“这琴声不仅能摄人心神,连鸟兽也难自禁。”
姬广陵仍很温和:“林兄过奖,声无哀乐,总归是听的人本身情之所至,琴声不过助他发泄出来而已,岂有那般神妙的。”
唐小慧想了想:“《广陵散》不好,听得我很不舒服,后面这曲倒很好听,是什么?”
这话说得虽没品位,却也是真实感受,姬广陵美眸一弯:“此曲原取自古曲《阳春》,在下不才,冒昧作了些改动。”
林社抚掌:“怪道我听着耳熟,却又不像。”
唐小慧忙道:“你再弹一遍好不好?”
游墨没兴趣:“我不听了,告辞。”说完自顾自起身掠上岸。
“老游总是说走就走,”林社苦笑,跟着站起身,虽知道姬广陵涵养甚好不会计较,却仍是客气赔礼,“我等尚有要事在身,姬兄休要见怪,还望他日再闻雅奏。”
姬广陵微欠身:“恕不远送。”
林社足尖轻点,掠走。
“那……”唐小慧看看岸上二人,又看看姬广陵,依依不舍地抱拳,“后会有期。”
姬广陵忍不住看着她一笑。
唐小慧跺脚,转身掠上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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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一路往回走,游墨目不斜视旁若无人,林社却津津有味看风景,惟独唐小慧唉声叹气。
林社终于忍不住问:“你真那么喜欢听琴?”
唐小慧道:“我只是觉得……他不讨厌。”
林社大笑:“那我们再回去吧。”
唐小慧道:“算了,游墨不喜欢。”
林社拍拍游墨的肩膀,拖长声音:“老游,看小慧对你多好。”
“手,拿开,”游墨停住脚步,再看唐小慧,“你可以回去听。”
唐小慧嘴角一撇,双手抱胸:“算了算了,听琴小事,先查金杀的死吧,有什么比咱们三个在一块儿重要。”
林社拍她的肩:“说的好。”
俊脸浮上一丝笑意,游墨不语,继续往前走。
林社道:“他故意不说话,其实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唐小会大笑:“喂喂,别走那么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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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江南,绝不能不知道谢府,茶楼、酒楼、布庄、银庄……江南各城几乎都能见到他们的生意,而且都是赚钱的生意,谢府也成了江南第一宅第,谢府究竟有多大?早在五年前谢老爷子就重金买下了整座小山头,起了两丈高的围墙,在其中修建园林房舍,从正门到北门要坐马车的。
现今当家老爷名叫谢照,年四十七,经营有方,谢家愈发风光气派。
然而就在今年正月初五,谢照却接到了一件东西,这件东西让谢府上下都充满恐慌,从二月起,谢照便向各武林名门发出贴子,言下之意是要斩除黄泉诗社的鬼使,为江湖除害,凡有一技之长都可入住谢府,但平安过得四月初五,每人赏银二千,能抓住阴司使的赏银两万。
谢照当然不是想除害,若平时,他必不会肯拿这么多银子悬赏,只因人越有钱越怕死,为了保命,钱财什么的都是小事。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已不新鲜,“有钱能使磨推鬼”才显本事,也只谢府有这等手笔,且不说巨额赏金在前,到时还要动手捉拿阴司使,是何等刺激的事!因此近日谢府宾客盈门,豪杰云集,一是相助,二是增长见识,三是顺便捞点赏钱。
嵌着金环的朱红色大门,阶下立有两个石狮子墩,门上挂着大牌匾,匾上“谢府”二字金光闪闪,尽显豪门气派。
与众不同的是,牌匾下头竟还悬了块小木牌。
黑漆木牌,上面写着几行血红的魏碑体小字,那是一首前人的诗: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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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已经聚集了三五十个人,很热闹的样子,三人站在角落观望。
唐小慧眯眼:“那就是索命诗牌?”
林社道:“应该没错,暗含‘谢照’二字在里头,正是黄泉诗社的规矩,谢家生意做得太大,却始终不知收敛,谢照也算个人物,竟不明白越风光就越容易招致暗箭。”
唐小慧道:“这道理谁不明白,只不过钱财到了面前,谁又舍得白白推出去呢,你的意思,是他生意上的对手买了他的命?”
林社道:“有可能。”
唐小慧笑道:“有一技之长就能住进去,他也不怕有人混吃混喝白骗银子。”
林社示意她看:“你以为谢照那么笨?”
话音刚落,大门内果然走出来几个人,当中那人四十来岁,微胖,衣料质量很好,应该是谢府里较有地位的家仆,他站在阶上拂拂衣袖,居高临下朝众人拱手,面色温和,声音却隐约透着威严:“在下谢明安,是本府的总管,方才有事来迟,让诸位久等,惭愧。”
人群立即安静下来。
谢明安道:“诸位不远千里而来,想必都是见过我家老爷的贴子,但有一技之长皆可入住本府,过得下个月初五,人人都有重谢。”
这几句话说完,人群又炸开了锅。
一青袍刀客大声:“如此,怎的还不请我们进去?”
谢明安态度谦逊:“不瞒诸位,我们老爷虽是好客,但这门也不是寻常人都能进的,要进去,总该拿点东西出来让我们看才对。”言毕,他略抬了下手,一名下人立即托着个大托盘走上前,托盘内放着几盏茶:“谢某不才,武功平平,只要哪位英雄够资格喝上谢某这盏茶,自然就会成为本府的贵客,得享上宾之礼。”
众人重新安静。
那青袍刀客愣了下,上前:“我乃追风门下二十四代弟子张世。”
谢明安点头,伸手取过一盏茶:“追风刀也是名门。”
见他这么说,张世略显自豪:“不知张某是否能喝上谢总管这盏茶?”
谢明安没有回答,却将手一扬,那盏茶杯便直直向他砸去。
张世哪里想到他会这么不给面子,幸亏他反应不慢,迅速抽刀挡开,大怒:“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谢明安笑了:“追风刀名不虚传。”
张世愣了愣,这才明白对方是在试自己的身手,不由扬眉:“谢总管以为如何?”
谢明安脸上依旧挂着礼貌的微笑,眼睛却瞟着他的前襟,那里有几点溅上去的茶水:“久闻追风刀门下高手,是可做到滴水不漏的……”很给面子地点到为止。
张世低头看了看,一张脸立时涨得通红,也不说话,收刀入鞘,2转身就拨开人群大步离去。
人群议论纷纷。
唐小慧道:“不愧是做生意的,谢照还真聪明,我们也去?”
林社道:“再看看。”就这两句话的工夫,门里已经进去了一名高手,他皱眉辨认:“那是……”
旁边游墨微嗤:“天龙会的弟子。”
唐小会却看着另一边:“他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