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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 ...

  •   “圣子”的身份被娜娜抵触,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圣子的存在就像圣女一样,能够引起娜娜的共情。

      而娜娜又与伊甸走得很近——这对亟需用到娜娜的费奥多尔来说就更妙了。

      费奥多尔心情很好地点起一盏油灯,等着伊甸回来。在等待的时间里他观察着一整个房间,从细节中默默推测伊甸最近的生活状态。碗筷家具都有被使用过的痕迹,上面没有一丝尘土。看来伊甸的手脚依旧很勤快。从过去她就一直是这样,能够接受事物摆放杂乱,但不能接受肮脏。用她的说法,“前者是有生活气息,后者就纯粹是邋遢。”费奥多尔跟她又不同。他的强迫症与洁癖都是不定时发作。没有条件的情况下在老鼠吱吱乱窜的棚厩也能睡得很香,但有的时候又非常抵触别人未经允许碰触自己的所有物——还要留下证明他染指过的指纹。

      而此刻费奥多尔看着面前随意堆放地锅碗瓢盆,指尖微微抽搐。他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把这些器具按照大小次序排列整理起来。他和果戈里都不是喜欢做家务的人,三人组中唯一用心干活的是伊甸。他不能理解这些没有技巧性的杂务乐趣在哪,但是当着伊甸的面他当然不能这么说,不然她会念念有词地找出至少十条证据来证明洗碗的乐趣,接着充满期待地鼓动他去亲身尝试一番。而果戈里就会在旁边煽风点火地看他笑话。

      整理好碗盆,费奥多尔继续环视着是否还有需要自己插手的活计,顺道比对着房间里陌生与熟悉的地方。他有一段时日没关心过这里的改变。兰伯特给费奥多尔在村镇中心教堂附近安排了豪宅,费奥多尔当时婉拒了,但依然不可避免地减少了在这处屋子中停留的时间。这栋房子是他们初来乍到时与其他教众合住的民居,教众们一路追随教团到这里落脚,上层却没有安置数百教众的地方,仓促之下划出田郊的一片空地,临时用手边的材料搭建出一片住宅。石墙泥地与木质家具混搭,凸显出野性蛮荒的生活状态。有条件的村民都在后来慢慢向村镇中心转移,剩下的是一些怠惰劳作、每日去教堂讨食的闲汉。

      兰伯特是不会讨厌这群只知索取的人的。不如说他的势力正是凭借这样的一群人所集聚而来。打压他们独自生活的能力,消磨他们的思维,腐蚀他们的意志,让他们只能依靠教团生活。这样在面对前来“解救”他们的“敌人”的时候,他们就会自动自发地维护兰伯特——因为无法离开教团,也因为他们不再愿意回到过去那种辛苦的日子。

      手段粗糙,行之有效。

      费奥多尔偶尔几次路过城郊,都能看见三两壮年男人,蹲坐在荒废的农田边上,睁着蒙昧的眼睛,看天看地,不知所谓。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他们不是在酒馆胡天海地地饮酒作乐,就是在街头百无聊赖地游荡。酒意上头或心中烦闷而导致的寻衅滋事常有,兰伯特联合乡绅阶层所委任的治安官抓了一批又一批,却不知如何处理,最后申斥几句就得把人放出来。至今没有闹出大的事端都是小民心理作祟——他们不敢杀人。这也是兰伯特欣赏费奥多尔的原因。他仍做着日后能被招安的美梦,如果这时候闹出太多人命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但他也要准备后手,他想用这批人训练一支武装力量,费奥多尔因为贡献了一份似模似样的训练方案而掌握了这支“军队”。这群人拿上武器也不成气候。他们只会在街头逞凶斗狠,一旦面对平日被捧得高高的的“大人物”就腿软脚软。兰伯特打压了他们的血性,把野外的马匹圈养成家畜,却还想他们能够像过去一样日行千里,哪有这样的好事?

      费奥多尔冷眼旁观这些人,已经看见他们的终末。不会思考的人类同直立行走的野兽没有区别。他们未必不知道自己被养废,未必不知道教团别有所图。但现在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真的要反抗吗?真的要就这么离开吗?真的要为了那压根看不见影子的威胁而舍弃面前这一切不劳而获的财富吗?

      别想了,别想了。上头的大人物都说了,外面在打仗,出去就会被逼着上战场。只有这里,有圣女和教主福泽所在的地方,才是地上神国,是唯一他们这样的废物也可以生存下去的世外桃源。

      教主大人都这么说了。教主大人说的都是对的。

      ——费奥多尔很是轻蔑这样的心理。但他同兰伯特一样,对于玩弄人心、利用人们的想法得心应手。甚至他比兰伯特要更加恶劣。兰伯特只想攫取利益,而他要榨干每一个个体的价值。对于他们,费奥多尔向来随手取用。像是抓起一把沙尘然后随手挥洒出去。他生来就精通此道。

      毕竟武器只有在擅长运用它们的人手里才能发挥自己的作用。费奥多尔这样认为,同样是放弃了思考的权力,但伊甸就要比眼前这群家伙可爱得多。

      正如同,他所见的每个人都背负罪孽,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审判罪孽。

      所有愚者都可以被利用,但不是所有愚者都会遇到正确的使用自己的的人。

      ——他不讨厌被随手挥出的沙砾,但也不关心沙砾的想法。只是既然在举目皆是的尘泥中捡到了价值高昂的珍珠,那就不能像对待石块那样随便抛掷,而是要握在手中。

      直到最合适的时刻,再和他的一切都压上赌桌。

      费奥多尔认为世界上没有其他人能比延续至此刻的伊甸与他的友谊更真诚。他相信直到那所谓的“最合适的时刻”到来之前,他们都能继续维系这段诚挚的友谊。

      他把纯白的没有过去的女孩从伊甸园里带入了焰火滔天的人间。他就对她不可推脱的有责任。
      虽然他确信自己已经是罪孽深重的恶人,但还是会期望审判的屠刀不要来得太早。

      *
      一如既往地,伊甸把喝的醉醺醺的娜娜送回了家。

      或许也不能叫做“家”。娜娜说那只是老爷们安排给下人集体居住的宿舍。这样的聚居处有好几个,在教团内部被划分成不同的层级。无法留在家中的工人们在这里休息做活,大部分是年轻女孩儿;模样标致的或者干活能力强的会被管理人带走介绍新的工作,住到别的更好的距离城镇中心更近的地方去。娜娜住的是最脏乱差的宿舍,但也比郊外原本的农庄更接近“城里”。其他人戏称这儿是“猪猡窝”,那么长时间都没能离开这儿的人不是懒惰就是废物。
      ——不过教团的大人们好心。即使是无用之人也愿意养着他们。所有人都应当对圣女和主教大人感恩戴德。

      听起来很刺激自尊心。但是时间越长停留在这里的人就越多。反正什么都不做,也不会被饿死。虽然脏乱差,管理混乱,但是都可以住下去。他们很坦然地接受被叫做猪猡的待遇。因为他们是被圣女接济的人,就已经比过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身份更高贵。

      娜娜不属于他们。但她住在这里。不只是她被教团上层排斥。也因为除了这里她无处可去。

      伊甸邀请过娜娜与自己同住,被娜娜拒绝了,“你现在还是和圣子住在一起吧?”

      “偶尔,”伊甸说,她告诉过娜娜费奥多尔不会成为圣子,但娜娜依旧固执地这么称呼;还有很多人和娜娜一样坚持叫着圣子,伊甸也只好随他们去,“——怎么了吗?”

      “那么那就是你和圣子的家,”娜娜的微笑慢慢绽放,看伊甸的眼神有一丝羡慕,一丝物伤其类的怜悯,“你要珍惜现在,不要让别人再打扰你们啦。”她喟叹着说,“或许他就要站到你够不着的地方去;那才是我们两相依为命的时候呢。”

      “为什么这么说?”伊甸不解,她的回应不假思索,“费季卡去哪儿都会带上我的。”毕竟费季卡是个很擅长惹人怨恨的家伙,又不像果戈里那样有着随时随地跑路的自保异能,弱小可怜又无助的他十分需要一个随身保镖——虽然伊甸不这么觉得,她知道费奥多尔只是看起来瘦,实际身板结实地能扛起大提琴暴揍一头熊,但是费季卡需要她跟在身边并且一次也没有丢下她,这都是事实。

      娜娜不知道他们的过往,也不清楚圣子的为人。只能听出伊甸话语中的理所当然,习以为常的坚定。她怔然一霎,复又笑起来,“……那可真好。”

      ——总之这个邀请同住的话题在最后不了了之。在选择尊重娜娜的决定之后,伊甸也慢慢从这种规律的生活中品出一丝趣味来。虽然不是什么好的规律。每次从深夜到凌晨,她与娜娜告别之后,在溜达回自己住宅的路上,都有一段完全独处的时间。

      过去她走在路上都是很急切的。因为面前总有费奥多尔设立的目标,他说你要在什么什么时间赶到什么地点做什么事,我的身家性命就寄托在你手上啦;因为果戈里是个急性子的好奇宝宝,他会跑在前面催促伊甸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快到飞起来才不会错过有趣的意外。因为在赶着回家的路上,他们都在等待她的回来。

      但现在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了。果戈里去追寻新的意外,费奥多尔忙碌自己的事业。家里空空荡荡。他们似乎不再需要她。

      久未修缮的路灯明明灭灭,灯罩下发出嘶啦嘶啦的声响,微弱的光芒在某一次垂死挣扎后吐出灵魂然后湮灭。四下静的能听见虫鸣。伊甸有些走神。今夜无月,漆黑的天幕也没有几颗星星。路边仅存的灯光消失后四周都落进另一个世界里。伊甸坦然自若地行走在黑暗中,她没有夜盲症——不如说她在暗处反而更自在。看东西未必比白天更清晰,但至少眼睛不会疼痛。她很习惯用模糊的视野去辨认事物,曾经遇到的想要招揽他们三人组的□□成员很遗憾地说伊甸大概这辈子无法成为一个优秀的狙击手。

      这也没什么。三人的眼睛各有各的问题。果戈里是以前受过伤,后续也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导致一边的眼睛几近半瞎;费奥多尔的问题则纯属他自己作弄的——他喜欢用各种不健康的姿势看书,后来又痴迷上电子产品,结果就成了轻度近视。眼镜需要专业人士去匹配。费奥多尔也不喜欢鼻梁上多一副架子的重量。他声称眼镜的存在非常不适于行动便利,为此他宁愿忍受视物不清的后果,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去购买并保养一副眼镜。

      ——说真的,伊甸有一点担心费奥多尔年纪大了以后身体会出现各种毛病。颈椎病啦,腱鞘炎啦,腰椎盘突出啦,肠胃病啦……这么看近视在其中或许还只是个小问题。在流窜的路上疯狂吸纳了一大堆不知道有没有用的常识与偏门知识的伊甸,对此非常忧心忡忡。

      比起喜欢找一个角落就窝着不动的费奥多尔,果戈里就要健康得多,也活泼好动的多,有时候实在闹腾的到了没人能受得了他的程度。伊甸则取了他两的中和。

      ——想起那些打打闹闹的日常伊甸就忍不住微笑。她想现在娜娜也是我的朋友了吧。但是朋友与朋友是不一样的。费奥多尔与果戈里是她无法割舍的存在。她可以放任娜娜去走自己的路并且尊重她的选择,也可以假设在费奥多尔今天就提出离开的时候不舍却干脆利落地与娜娜告别。但她现在只要一想起果戈里的自说自话不告而别,费奥多尔不在乎的反应,立刻就会感到生气。

      伊甸疏忽而起的怨意又迅速地被似有若无经过的夜风抚平。她的辫子闹了一整个白天后已经有些散乱,鬓角的碎发缠缠绕绕地搭在两颊,生出痒意。伊甸行走在黑甜乡与现实的间隙,半梦半醒地把头发往后撩去。似乎清爽了,又似乎没有。凉滑的发丝与手掌一触即分。她又想到娜娜那一头光辉灿烂、好像阳光流淌的金发。她握了握手。那一瞬间她好像握住了一把麦穗,一束茶花的花茎。伊甸想她会想念娜娜的,就如同想念现在这个漫无目的的、过分安静到让人能听见头颅中血液奔流声响的夜晚。她思绪漫飞地想起娜娜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自己无法成为的人。这种似是非是的代入感让她想象起以后,以后她还会遇见其他人,或许也有与娜娜相似的人,但是不会再有娜娜。不会再有这么个夜晚。

      伊甸没有喝酒,却好像有点醉了。这淹没她的黑暗比酒馆里的喧嚣更加溺人,连虫鸣声似乎也听不见了。连秋虫也醉倒了。她轻飘飘地走在坎坷的路上,从东想到西,从虫子想到鸟,从酒想到娜娜,从石头想到窝巢,然后再从此刻孤独沉浸的黑色想起那个过分明亮的雪夜。

      好像一切就是从那场烟花的盛放开始如此。费奥多尔和果戈里大步朝前方走,没有回头,不曾回头,只是用背影告诉她,“追不上我们的话,我们就要说再见啦。”

      她还记得——记得她走出森林的那一年,第一次学会文字,第一次有了约定同行的同伴,第一次开始旅行,第一次过了一个据说要与家人团聚的年,第一次看了烟花与极光……
      第一次同自己发誓。

      【我不要、也不会与“家人”分开。】

      黑沉沉的夜里,有谁发出一声悠长又悠长的叹息。

  • 作者有话要说:  此刻的费奥多尔:没有人能比我和伊甸的感情更真!
    此刻的伊甸:呜呜呜他们根本没把我当回事呜呜呜呜
    远在巴黎的果戈里:……终究是错付了
    不同人对同一件事认知的参差.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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