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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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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冯素贞一手执书挑帘出来,想借着堂屋光线读书熬个通宵,不料却看到一个挺着肚子的孕妇正和老妪坐在一处低头纳鞋底。
妇人见她进来,先是慌然一怔,随后反应过来,起身垂眼打个万福,放下尚不成型的鞋底回避进了屋。
冯素贞面上一红,与她回了礼,歉然道:“叨扰了。”
老妪对这位清秀有礼的公子很有好感,手上示意她坐下,“公子怎么不睡,是不是房间哪里不称意,睡不着呀?”
冯素贞摇头道,“是我心下有事,想着出来读会儿书,打发时间。”她岔开话题问道,“老伯他们去了哪里?看似该有一阵子不在家里了。”
老妪一边眯着眼睛穿针,一边道,“前阵子被官府拉去服徭役,去修什么劳什子仙台,先是我那儿子,不久之后又把留在家里的老头儿拉走了,这村里男丁十室九空啊。最近陆续有回来的人,说是工程已经建好,这不,才说赶紧给他们俩人做件新的单衣。”
接仙台完工是早在冯素贞因身份暴露下狱之前的事,就算按照步行的脚力估算,应该回来的也早该回来了。
冯素贞秀眉深锁,手上捧着书,却半个字没看进心里去——这婆媳二人,等来的怕是一场空。
“朝廷实施均徭,理应按照人丁均衡分配,怎么会将一户男丁尽数征用?”
她很清楚,各类徭役难免有人力的损耗,有些百姓可能受伤残疾,有些则甚至意外死亡,为了保持家庭结构的稳定,才有了均徭。
可实际上,有钱人家能交银子折抵,但服徭役所需的劳力却不会因此减少,受苦的就只有穷人家了。
老妪揣测这位公子,要么是久居高位的世家子弟,要么是个书斋里不问世事读死书的呆子。
“我们小老百姓懂什么,只是觉得,这种情况越来越多,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喽。”老妪用针挑一挑火苗,让那油灯燃得更旺些,以便这位公子看清书页上的字。
冯素贞神情黯然,她任丞相期间,拟定了那么多法律条例,每一条都有考虑民生多艰,可落实渗透到民间的,却只有皇帝一人的意志。
春耕在即,只余老弱妇孺的农家,生活之艰辛可想而知。
不知在新皇帝治下,是否可以一扫朝政弊病,令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如今,有天香公主和丞相张绍民的辅佐,她总该怀抱希望的,不是么?
想到天香,冯素贞黯然神伤,天香公主已经足够成熟,知道应该下嫁张绍民以笼络人心巩固皇权吧?况且,张绍民也是她一直放在心上的良人呢。
冯素贞自嘲地哂然一笑,天香公主的婚事何时轮得到自己操心呢。
这一次,公主总归该得到幸福了。
漫漫长夜,冯素贞一边与那老妪不时交谈几句,一边神思不宁的翻着书页,一心两用虽不曾看进去什么夫子曰,却对老百姓现实生活的艰辛愈加了解。
到了下半夜,月光愈发暗淡,夜色愈发浓稠,老妪精神不济也去睡了。冯素贞怕浪费灯油,双手合起书来,熄了灯闭目打坐。
此时此刻万籁俱静,偶尔只有风吹过时窗棱震动的声音,简陋屋墙上渗出的泥土味萦绕在冯素贞鼻尖。
和老妪刚才的对话一遍遍在脑子里回放,她坐立不安起来,就在狭小的堂屋里不停的踱步。老妪口中似乎习以为常的官家做派,在冯素贞看来那就是吏治腐化的体现。还有其他种种,制度流于形式的,更是不胜枚举。
原本深闺中的知府千金,其后高高在上的驸马爷,冯素贞虽然经历过家破人亡,但处境均限于庙堂之中,那些艰难与老百姓一茶一饭的生活中面临的愁苦实在无法划上等号。
冯素贞以前对于忠义仁孝的理解,起初来源于经史子集中的君臣父子,之后也只限于为皇家尽忠尽责。虽然说朝廷制度,家国一体,维护皇家就是维护国体,但民众的生活是否富足美满却从未搅扰过她的思绪。身居高位的驸马养尊处优,是身处于与九黎百姓割裂着的另外一个世界。
冯素贞心有戚戚,自己若非私心当头,怎会累了许多人的性命,更遑论辜负了公主的深情厚谊。如今,一旦大仇得报,获赦活命,她马上就要归隐田园,去过不问世事的清闲日子。
太狭隘。
可是,倘若不归隐,我,女流之辈,能做什么?
冯素贞心口似有一团火在烧,心绪纷纷乱乱,往日情景无端浮现眼前,去日如何依旧茫然无措。
一夜无眠。
天香这边却在沉沉睡梦中。
身姿颀长的冯绍民站在公主府里,神情淡淡的样子,但望向她的眼睛里却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意,看到她回来,微笑着走过来,低声问道:“今天谁欺负我们公主了,怎么眼睛哭得像个桃儿一样。”
天香一甘蔗直往她头上招呼过去,气急败坏喊道:“还不是你这个臭驸马!”
冯绍民优雅地躲开接二连三的袭击,“公主,我哪里得罪你了,你告诉我,能改的,我一定改还不行嘛。”
天香气急了,攻势更加凌厉。不知怎么,她就是知道冯绍民不能改,也改不了。
“公主,绍民还有国事与丞相商量,就不奉陪了。”被逼急了的冯绍民一个旋身上了屋顶,低头冲她微微一笑,一撩袍子竟头也不回的走了。
“臭驸马,你别跑!”天香跺着脚喊道,“有本事你就永远别回来,再让你踏进公主府我跟你姓!”
天边远远传来冯绍民的轻笑,“公主,那我恭敬不如从命,真就不再回去了。”
“诶,你……你怎么真走了?!”天香突然感到深入骨髓的惶恐向她袭来,没有“有用的”她以后可怎么办?
天香自梦中喃喃低语,“驸马…别走……”
自与冯素贞长亭惜别后,桃儿杏儿就觉得公主与之前有很大不同。
天香原本是无忧无虑、心无挂碍的天真烂漫女子,就算是与两位义兄的感情纠葛或者朝局的一时困顿难解,都从容有度、进退有据,该舍弃的就舍弃,该忘怀的就忘怀,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可现在,只要是无人的所在,她的眉间总带着一抹郁郁的神情,再也没什么新奇的玩意可以引起她的注意。更让桃儿杏儿咋舌的是,天香一改毛燥的性子,习起琴来。自己操习古琴进展缓慢不得要领,却依然让天香投注了无可比拟的精力与关注。
皇帝坐在那九五至尊的位子上,自然考虑到驸马的女子身份不仅对天香来说是心头之刺,对整个皇家而言也是无与伦比的耻辱。因此,女驸马的一出戏在朝堂上唱过一次之后,就被严令禁止,甚至连讨论这一话题都是朝廷禁忌。
冯绍民偶感风寒,但为国终日忙碌,无暇问医,寒症日渐沉疴,竟不治身故——这是皇帝和张绍民定了的调,天香也点头应允,遂公告于天下,出殡等一应仪式也都做了全套。
天香在父皇驾崩后刚刚褪下的孝衣便又穿上了。她浑身上下素白静净,再配上哀哀愁思浸染的眼睛,平添了几分颜色,张绍民一见竟以为是换了个人,却更让他牵肠挂肚。
灵堂前,天香对着那写了“冯绍民先夫”字样的墓碑拜了几拜,对旁人来说莫名荒诞的戏码,对她而言确是郑重其事——冯绍民对她而言,确确实实是死了啊。
驸马冯绍民的衣冠冢孤零零地矗立在皇家墓园极为隐蔽的一隅。
当日拣选驸马衣冠的时候,天香坚决不同意假手他人,“没有人比妻子更知道什么样的容装更适合自己的夫君。”
当她说出这句话后,所有的人都神情萧索地噤了声,桃儿杏儿脸上更是现出凄然之色——她们的公主真是命苦,怎么最终将一颗心寄托给了一个一戳就破的幻影上呢。
天香为此重回驸马府,虽然府内日常打理与之前驸马在时并不差分毫,却再没有了那人独有的品味,一切细节都透露着陌生。
她来到驸马的卧房、翻开驸马的衣橱,这是之前驸马还在她身边的时候,她都不曾涉足的隐秘。
按照颜色深浅,驸马的常服分门别类整齐叠好置于格子内,大多是素色纯白暗纹锦袍。
天香现在回想起来,像驸马这样喜爱穿白衣的男子真是少之又少,她又在脑中让一剑飘红和张绍民换上与驸马一模一样的衣服,随后摇了摇头——
怎么现在还在拿驸马和一剑飘红、张绍民比较呢,那可是个女人呐,而今更是一个昭告天下的死人了。
鲜艳的官服按照礼仪场合归类放好,官帽端正的面向天香,那个严谨的书呆子模样真是体现在每一处她留下的痕迹里。
天香拿起一件长袍,她记得很清楚,这是唯一的一次与驸马同床共枕后,她在清晨为驸马整理过的衣衫。那天,驸马看向她的眼睛里有多少柔情蜜意?
天香曾经以为有很多很多,现在她心下却一片茫然,那人还不是和情郎共度余生去了……
将脸深深埋入那还带有一丝熟悉馨香的长衫……就这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