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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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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这不是南世子吗?”
宽阔小院里,郁郁葱葱的遮掩处,几个半大小孩围着一个高马尾的少年,话语里是满满的阴阳怪气。
他们逐步逼近,言语愈发嚣张。
“什么南世子,一条狗罢了,季公子让他来,他这不就巴巴地来了。”
“乖狗狗得俯首称臣,你还站着干啥?”
有人甩着手里的棍子挥上去,一棍打在少年腿弯处,他猛地跪倒在地,撇开磨着膝盖的石头,单手爬起,平静无波的眼神冷视对方。
对面人被这种眼神激怒,接连不断挥舞着手里的棍棒,尽数打在他身上。他被打得缩起手脚,挣扎着从泥地里爬起来,却毫不还手。
“瞧瞧,狗就是得打,不然不听话。”
旁边传来一声轻笑,他们停了手,扭头谄媚地看着那个一直旁观的男子。
“都停手吧。我说让你们打了吗?哎哟,看这给打得,衣服都脏了。”男子拨开那几人,走上前去,抬腿,居高临下地用鞋尖拨弄少年的衣衫。
他压着眉笑,“别躺在地上了,多凉啊。”
少年沉沉喘气,眼神看着澄澈天空,没理会他。
他脚尖使力,狠厉地蹬一下少年,话语却含着笑意,“啧,还是不听话啊。南沉,你该不会还搞不清自己的身份吧?你只是一个质子,是你爹的拖油瓶,还以为这是你们离国啊?”
南沉往空地上啐一口,吐出一滩血沫,恰恰落在这男子脚边。
“往哪儿吐呢!李公子在这儿,你没长眼吗?”
“长眼了,故意的。”南沉的唯一一次反击,将众人都震住了。
他素日是历来顺受的,似乎很知道自己的处境,也知道自己作为一枚弃子,是应当好好听话,避免给本国招致不必要的麻烦甚至灾祸。
但偶尔,人也会有不甘心的时候。
更何况,他遭受的本就是无妄之灾。毕竟因为外表太过出色而得了官家小姐的一些青眼,进而惹到了自认风流倜傥的李向,他又何罪之有。
可李向不这么觉得,他铆足了劲找南沉的麻烦,既是为了证明,也是为了出气。或许是因为南沉除了目前窘迫的困境,本身是无可指摘的。
李向闻言一愣,继而轻笑,带着施舍的语气道:“南世子怕是还没清醒,让他好好清醒清醒吧。”
那堆人听了,挥舞着棍棒往南沉身上扑,打得比之前更凶狠。南沉感受着身上的疼痛,隔着几人的身影,迎着李向的目光,挑眉眯眼。嘴角有血蜿蜒而下,但他恍若未觉,在此刻,他觉得他是胜者。
那个小姑娘就是在此刻出现的。
南沉看到她从树丛后蹦出来,张牙舞爪地喊:“以多欺少!知不知羞啊你们!”
李向回头,挑眉道:“哟,我当是谁。这不是我们江家二小姐吗?怎么,你家人又嫌弃你蠢笨无用,将你赶出来了?”
“少套近乎,本小姐掉的一根头发都比你聪明。”
南沉嘴角弯起,逆着光,看到她抬起手指指向自己,眼神空白一瞬。
“他我要带走,你们不能打了。”
“哦,为什么?你也觉得他好看?”
江雁雁满脸理所当然,“自然比你好看。”
李向铁青着脸,也不装了,“你说带走就带走,他是你什么人啊?”
“我的人!”
南沉瞳孔都放大些,指尖无意识攥掌下泥土,耳边却听到哄笑声。
“你的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她顿了片刻,“他,是谁啊?”
“连是谁都不知道就你的人了,看不出啊,你还挺有当山匪的潜质。”李向嘲讽完,又慢悠悠加上几句话,“他是离国的皇子。哦,不对,从前是。如今啊,是个质子罢了。”
南沉颔首低眉,没去看那小姑娘的反应。
江雁雁插着腰,翻个白眼,凑到少年身边,一把推开那些人,蹲下含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仿若被蛊惑,径自开口,“南沉。”
“南沉,我心悦你。”
他瞪大眼睛,忽想到身上泥泞遍布,嘴角还有未擦干的血迹,用衣袖掩住唇角,呆愣重复,“心悦……我?”
“对啊,”江雁雁拽他衣袖,“能起来吗?”
他点头,有些费劲地爬起来。周围人看傻子一样,李向更是震惊,“你,你有病啊?”
“李向,江家虽然不拿我当个事儿,但我若是在外头被欺负了,他们也不会弃我不顾。”江雁雁拽着南沉的衣袖,仰头盯着李向,“你真不肯放人?”
“我欺负他也不是欺负你啊,胡扯什么。”
她满脸天真地笑,一副弱柳扶风的姿态,丝绢掩面娇声道:“李公子,我可是瘦弱的小女子,自然是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你!”
江雁雁在此刻拉着南沉跑起来,脚步带风地奔向远处,抽空挑衅地朝后挥手,扬声道:“人我就带走了。”
风声里,他听到一句低语。
“不要回头。”
聒噪的风声贴着耳侧划过,带起她的发丝,也带动他的心神。鼻间嗅到清香,是春日里雨打花苞后的味道,他心口微窒,目光久久停留在她身上,四周的一切都迅速褪去。
天地浩大,浮沉的光影里,他再忘不了这天的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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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跑了很远,躲在屋檐下拐角里,江雁雁看着灰白的矮墙,喘气怎么都喘不匀。
“为什么要帮我?”
她气喘吁吁,眯起眼看他,“你救了我的兔子,我替它报恩。”
南沉心里一空,神色染上落寞。也是,他想什么呢,人家总得为着点什么吧,他该知足的。
“多谢……我日后会……”他逐渐失声,他又拿什么来还呢,什么都没有的人。
江雁雁还没缓过神来,整个人都还在亢奋状态,遂念个不停,“那只兔子你还记得吧?左脚这儿有块灰毛,其他地方都是雪白的,很乖的,可爱蹭人了。哦,那天你把它从水里捞出来的,那它应该冷得很,没心思理你。我之前找了你好久啊,但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只能跟别人大概描述,可他们都说没见过……”
南沉听着她碎碎念,也不烦,还反问,“你不是大家小姐,不读书?”
“书在家里读,我爹不喜欢女子四处跑。”
“那你……这么跑出来,没事吗?”
她狡黠一笑,洋洋得意道:“我可不听他的,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要不是拦那沈夫子好几趟,他都不肯把我加到学堂里,我也能在这儿读书了。”
南沉也笑出声,“难怪沈夫子这两天一直念叨,说有个难缠的小姑娘经常堵他,害得他回家都晚了许多,被家中夫人饿了好几顿。”
“这么严重!我只当他扯谎呢。”她皱着眉,“那我下次见着他跟他道个歉吧,毕竟也是我那混蛋爹搞的鬼。”
“饿几顿罢了,哪儿算得很严重。”
“吃饭可是头等大事,自然严重!”
南沉见她满脸认真,也配合得点头,连连称是。
她逐渐冷静下来,看到他靠在矮墙上,佝偻着身子,身上污渍遍布,脸上也没剩一块好皮。
“去看大夫吧?我陪你一起,反正我也不想回去。”
南沉将要拒绝的话语吞下,从善如流地跟在她身后,像只听话小狗,眼巴巴地望着她背影。
所幸只是些皮肉伤,没伤到骨头内脏,大夫给他抓了几服药,他要拿,江雁雁凑上去捧在怀里,笑得比花灿烂。
“我帮你拿着,你伤了。”
“小姑娘,这是你小情郎啊?这么紧张。”
江雁雁看着里头正收拾的学徒工,讶异看似正经的人嘴里怎能说出这种话,义正言辞开口,“你乱说什么呢!没人教你怎么跟女孩儿说话吗?说我便算了,他可是南世子!你得尊重……”
“谁家柿子还分男女啊。小姑娘,不如你教教我怎么看呗。”
她看着对面混不吝地掏出个柿子,翻个白眼,招呼着南沉走了,嘴里还小声骂骂咧咧。
“真是个俗人,我也是脑子懵了才跟他斗嘴……”
只是,她没注意到,落在身后几步远的南沉双耳通红,同手同脚地跟上她的步伐。
那学徒工将药筛子抖了抖,无谓耸肩,“郎有心妾无意咯。”
二人走在长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漫步,将将要分别时,南沉才恍然惊醒,踟蹰开口,“还没问你的名字呢,若是不便的话……”
“我叫江雁雁。”
“江水的江,鸿雁的雁。”
南沉看着她耀眼的笑,只觉艳阳也逊色几分。心口狂跳的当下,他看到小姑娘蹦蹦跳跳跑远,身影一点点变浅淡,又仿若在他眼中无限放大。
他想,他可能是掉入了名为喜欢的陷阱。
但设陷阱的人是无意的。
后来的日子过得极快。像乘上了马车,晃晃悠悠地,总觉得快速又虚妄,如镜中花水中月,总觉得是稍纵即逝的,只敢静静瞧着,不曾伸手去触碰。
她还是常常四处乱跑,还是那个不受家里人待见的江家二小姐。他也还是被人欺压侮辱,还是那个处处忍气吞声的南世子。
可又有些事情不同了。
她会带他看那只古怪的兔子,会拳打脚踢赶走那些找他麻烦的人,会教他做饭。虽然不会有人克扣他的饮食,但下人们大多敷衍,菜品难以入口,且他来到这儿不过几年,饮食还是吃不惯。她知道了就经常给他做饭,从没人用的小厨房处处都是她的身影。
他也知道了如何做饭,甚至厨艺远超她,于是渐渐地变成她经常跑来蹭饭。有好事的调笑,她倒是洒脱,独独留下南沉一人面红耳赤跟他们辩驳,唯恐伤了她名声。
即便江雁雁毫不在意。
他有时觉得,自个儿很像她养的那只小兔。
百般照拂,万般亲近,却隔着一层迷雾,不能真实准确地触碰到她。
或者说,看不懂她。
两年时光匆匆而过,那些日子或喜或悲,都埋藏在两人的悄悄话里。有时他们躲在墙根里说话,有时他们躺在屋顶上说话,所有的话语都像层层围墙,将他们裹挟在内,多说一分,这墙就贴近一分,两人间空隙少一分,心与心也逐渐融成一份。
他又开始庆幸,开始担忧。
没办法,他拥有的少,顾忌的多,是个别扭的人。
只是,某一天,别扭的南沉也想主动做些事情,也许是确认一段关系,也许是诉诸一份真情。
他看到黑木柜台里那栩栩如生的雪兔钗时,心里好像生了一把火,它熊熊燃烧,将心烧得滚烫热烈,只想立刻拿着这钗子奔向她,为她戴在发间。
按理来说,他偏内敛的一个人,本不应该有这种念头。毕竟若是事情不如他所想,两人可能之后形同陌路。
“店家,这支钗子可有人要了?”
他还是问了,眼神炽热地盯着那钗子。
“公子眼光不错啊!咱们店您也知道吧,什么首饰都是独一无二的。这雪兔钗就更是了不得,您瞧瞧,金玉为边,银皮作色,这上头两颗红宝石就是……”
“我要了。”
南沉目光沉沉,他只是觉得这钗子该戴在她头上。那样鲜活诚挚的姑娘,值得这世上任何的宝物作配。
“哎,好,我给您包好,这钗子三两黄金,您看……”
他神色着急起来,慌忙转身往府里跑,还不忘交代几句,“劳烦您给我留好,我这就去取钱来!”
店家看着他慌忙的背影,直摇头,“啧,又是个不舍得给心上人花钱的……”
他又哪里晓得,那所谓不舍得的人,正疾步奔跑在街巷上,满头大汗还带着些憨笑,是能为心上人付出一切的。
但他太过喜悦,没能注意到今日的风同往常不一样,和煦的日头也刺眼,行人们惴惴不安,空气里逐渐弥漫起焦虑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