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龙远之

5、天边

　　这几天来，何楚楚“去过”了很多地方。

　　从烟熏火燎的小吃摊，到白墙肃穆的艺术馆，从街头巷尾的奇玩店，到郊外海滩的游乐场，明天点点滴滴地将旅程的所见所闻分享给小楚。

　　晚上，他就坐在落地窗边上，翻看着短视频，看到有趣的，立刻献宝一样告诉小楚。

　　短视频的兴起就像给万家灯火通上了电，那些原本隐藏在角落里的不为人知的各家生活被点亮，一个个显现了出来，汇聚成众生万象的洋洋大观。

　　明天对小楚说：“今天看到一个博主，我把她的视频从头到尾看完了。”

　　小楚：“讲讲！有什么好玩的？”

　　明天：“她是个女船长，和她丈夫经营着一艘大货船，他们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船上。他们还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有时会把孩子也接来船上。她的视频就是在分享他们一家的水上日常生活。”

　　小楚：“哇，听上去好有意思！但是在船上长时间生活很不方便吧？他们每过几天就泊岸一次补充物资吗？”

　　明天：“他们做的是运输营生，泊岸很耽误事的。其实江上有专门为他们这样的货船服务的商船，比如开超市的船、卖菜的船、收垃圾的船。他们要买菜，就招呼卖菜的船过来，说明要买什么菜，然后放个吊篮下去，把菜吊上来，再扫码付款，就跟陆地上交易一样，只不过双方都在船上。”

　　小楚：“原来水面上也有一套完整的商业体系呀！/大笑”

　　明天：“嗯，是呀，我先前坐在江边看过无数来来往往的船只，却从没去想过船上的人的生活是怎么样的，现在知道了。这种感觉有点神奇，怎么形容呢，你走在路上，浑不在意脚下的尘土，有一天却蓦然发现原来每一粒灰尘里都有一个世界。”

　　小楚：“你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实则拥有无穷宇宙。/大笑”

　　“这么说太玄了。话说回来，那个女船长要卖掉她的船、告别多年的水上生活了。”虽然“与我无关”，明天仍觉得有些遗憾。

　　小楚：“这样啊，那也很好啊！”

　　明天：“感觉有点可惜。”

　　小楚：“那段水上生涯的经历永远属于女船长，卖掉了船也不会磨灭。女船长下了船，去追求新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

　　小楚说完这句话，内存占用量跳至10%。

　　系统弹出一条消息。

　　“内存占用量达到10%后，将有几率触发小楚主动发起对话，并提升长对话发生概率。请注意，小楚主动发起对话以及发生长对话将加速内存增长。”

　　明天点了“确定”，然后没有再发消息了，盯着屏幕等着，想看看小楚会主动发什么给他，可等了十多分钟，小楚也没有任何反应。他重启了我在，又等了十多分钟，小楚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明天：“我怀疑你概率欺诈。”

　　小楚：“怎么会呢？我怎么会骗你呢？/坏笑”

　　明天：“马上主动发消息给我。”

　　小楚：“好的，你等着哦！/坏笑”

　　明天等了又等，半个小时过去了，小楚依然没有动静，他失落地放下手机。洗漱过后，他躺在床上，临睡前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有一点点生气。

　　明天：“骗子！”

　　小楚：“啦啦啦啦啦！/得意”

　　明天：“晚安，小骗子。”

　　小楚：“晚安，爱你，我很想你。/么么哒”

　　明天盯着这条消息看了一会儿，切出我在，点开微信，看了看置顶的那条“你先睡吧，我明天回来，晚安，爱你。/么么哒”，又切出微信，点开我在。他在两条消息之间来回切换，反复地看，而后在我在里打出一句话。

　　“你在吗？”

　　可他没发出去，很快又删了这句话。

　　第二天早晨，我在的图标右上角出现了一个小红点，提示有未读消息。

　　明天迅速点开我在。

　　小楚：“起床啦，大懒虫！早上要喝牛奶哦！”

　　明天感觉自己像只猫儿被人柔柔地挠了一把颈窝。

　　明天：“要亲亲、要抱抱才起！”

　　小楚：“/么么哒/拥抱”

　　明天不禁笑了一下，起身拉开窗帘，天边的阳光灿烂得让他有种回到盛夏的错觉，他伸手去推窗，触在手里的铁把手传来一阵渗骨的寒凉，他遂又缩回了手。

　　上午工作，午休的时候，明天将手机从静音模式调回铃音模式，看到微信有未读消息，便点开查看。

　　金盛地产小李：“哥，一期款已核收。”

　　明天回复：“好的，谢谢。”

　　明朝：“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想了想，回道：“再过几天，家里没事吧？”

　　很快又收到小李的消息：“对了，哥，跟你讨教个事。我姑想让孩子学马术，现在学校特别流行这个，我姑问我，我也不太懂，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明天：“小孩子的话，建议培训班吧，安全一些。”

　　金盛地产小李：“得学很多年才能学成吧？我查了好几个培训班，基本上一节课就要上千块，估算下来学成起码得几十万吧？”

　　明天斟酌了下言辞，回道：“在培训班学，安全第一，重在体验。”

　　金盛地产小李：“听你的意思，培训班学不到什么吗？我还查了一些有马场的高档会馆和俱乐部，查不到价格，不过那些都要天价了吧？想都不敢想。”

　　明天：“换个思路，学成马术未必需要花很多钱。”

　　金盛地产小李：“哥，求给指条明路！”

　　明天：“我曾练了一个月马术，两千。”

　　金盛地产小李：“两千一个月真心不算贵耶！”

　　明天：“不是花，是赚。”

　　金盛地产小李：“？？？哥，你是在跟我开玩笑的吧？”

　　明天：“是真的，我曾在焉支山下的山丹军马场打了一个月杂工，每天骑马几十公里，趟过河流，越过山脉，这种情况下，想不学成都难。”

　　金盛地产小李：“我人惊呆了。”

　　明天：“你等等，我找几条视频给你看看。”

　　明天从网盘里翻出一条视频发给小李。

　　视频是无人机拍的，从半空俯瞰下去，是一片偌大的草原，远处有雪山和湖泊，草原上群马出栏，两个穿着厚厚军大衣的人正自驱策驭马。他们在马群周围或前冲后仰、或左奔右突，驰骋奔腾。

　　视频里几乎只能听到风声，连群马的嘶鸣声都被掩盖。那声音就像在人耳边撕纸一样，尖锐又刺耳，直戳鼓膜。草原上的风不同于别处，是具有强大杀伤性的，人畜被风灾夺去生命也是常有的事。

　　金盛地产小李：“哥，视频里的两个人是谁？”

　　明天：“我和我爱人。”

　　金盛地产小李：“你们两口子也太帅了吧！像武侠片里仗剑天涯的大侠！”

　　明天记得很清楚，视频拍在大三的暑假。

　　他送何楚楚去支教，路过焉支山，何楚楚提出要跟他比马术。他被家里专程送去欧洲学过马术，还参加过规模不小的比赛，拿过不差的名次，被她挑衅一番，也激起了傲气，慷慨赴约，哪知却输给了她。

　　这件事让明天很是颜面扫地，决心苦练马术，接下来就有了军马场打杂的那段经历。

　　暑假结束前，何楚楚回到焉支山和明天会合，两人再度较量，这条视频就是在那个时候拍摄的。

　　和明天不一样的是，何楚楚的爷爷奶奶生活在西部荒僻地区，那里很多地方不通车，马、骡子都是必要的交通工具，她的父母在南方城市打拼，无暇照顾她，她幼时就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对她来说，马术不是爱好，而是生活。

　　明天：“最精湛的马术在蓝天白云下的草原上习得。”

　　金盛地产小李：“金句，我要背下来！”

　　明天：“不是我说的。”

　　金盛地产小李：“那肯定是嫂子说的，太飒了，侠女风范！我好像明白了，我再研究研究，谢谢哥！”

　　明天：“不客气，我也只是一家之言，仅供参考。”

　　明天在网盘里随意地翻着，点开了其中一个视频，视频中何楚楚和两名志愿者骑着马，驱赶着一队扛着物资的骡子，在山中行进。

　　何楚楚举着手机，一边录，一边絮絮地说道：“这里已经在通山修路了，大概再过半年就能开车进山了，到那时就方便啦！年初新学校也建成投入使用了，还有一些大学生来支教，不过愿意留下驻校任教的太少了，现在最紧缺的就是人，想办法留住人是最关键的。”

　　何楚楚微锁着眉头，眉宇间凝着一缕愁绪，目光回到镜头处时，又绽开笑颜：“会好起来的！加油！”

　　明天继续往下划，又点开了一个视频，视频中有一片厂房，正前方立着一块简易的石牌，写着“XX乡农副电商合作社”，何楚楚和六名同事站在厂房前，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剪彩仪式，宣布开业。

　　何楚楚作为投资人兼总经理致辞，描画着在这片土地上打造一条现代化农业生态产业链的美好愿景。

　　这条视频拍摄时间距何楚楚离世不到一年。

　　刚确定恋爱关系的那会儿，有一回，何楚楚问他，天天，你为什么喜欢我？

　　明天从没想过为什么，女孩子好像总喜欢问一些没有意义的问题，认真回答就输了，无脑吹捧就是了，所以他回了句，因为你是我认识的女孩中最漂亮的。

　　“我差点儿信了你的邪哦！”何楚楚这样说着，却笑得格外甜蜜。

　　漂亮从来都是没有固定标准的，可在明天的认知里，却越来越具象化，长发、白皙、温柔、笑起来又甜又妩媚。

　　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这些全是何楚楚在他心里的模样。

　　在这条视频里，何楚楚剪了短发，穿着朴素利索的白衬衣牛仔裤，皮肤呈麦子般的焦黄色，淡淡地笑着，眼里亮亮的，透着一股笃定而坚毅的神采。

　　视频播放完了，他把进度条拉回去又看了一遍，看了一遍又一遍。

　　也许因为初识是少年，他总习惯性地把她当成一个小女孩。他是大树，她是小鸟，她依偎在他的枝头，无忧无虑地梳着羽毛、唱着歌儿，他展开枝叶为她遮风挡雨，他本以为一如既往、该当如此。

　　可原来小鸟早已愈飞愈高，变成大雁，穿越过万里苍穹。

　　他再一次将进度条拉回开头，点开播放。

　　痛苦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对明天来说，既不是痛彻心扉，也不是撕心裂肺。

　　那感受更像往人心脏上扎进了一根细细小小的针，起初还有些刺痛感与异物感，后来针越埋越深，与血肉融为一体，再也拔不出来，但不拔|出来也没关系，既不影响心脏正常运作，甚至也感觉不到几多痛楚，只是千千万万次呼吸中会有那么一下，心脏骤然一紧，像被什么攫住又松开，大脑会很快忽略那不太正常的一下心跳，但人永远清清楚楚地知道，在心脏的深处横着一根拔不出的针。

　　他又触到了那根针，触感分明得就像每颗心肌细胞都变成了神经细胞。

　　其实在那时，何楚楚邀请过他参加剪彩仪式。

　　但他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