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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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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轻描淡写的一个字,却让沈幼宜听来恍若平地惊雷,她垂了眸子,下意识抬手撑住门框。
嫩生生的小手就这般牢牢扣着,连小小的骨节都隐隐发着白。
“你……你……”
沈幼宜又怒又惧,怎么可以有人对待那么多条性命这般不痛不痒?
她想骂人,想说他天良丧尽空剩一张人皮,却连一句囫囵话都说出来,胸前一起一落地起伏着,仿佛要喘不上气一般,甚至抬了一手轻置于胸前。
少顷,终是不曾多言一句,嚯然拉开屋门,只想从这个屋子逃出去。
她再与这样的人待在一处,怕是要疯。
可下一刻,只听见“砰”得一声,一只指节修劲的手蓦然出现在她眼前,将她才刚拉开的屋门给阖上了。
沈幼宜心下一怔,顺着那只手往一旁瞧去,却见先头还距她三步之距的陆瞻不知何时已然行至她身旁,她就这般撞进了他漆黑的眸子中。
这才发现,他的眉梢不知何时竟隐隐带了怒,让她现下这般骤然瞧来,不似寻常的寒凉淡薄,迎面而来的尽是乖张锋锐之感,只觉陌生无比。
沈幼宜心下大骇,还不及出声,便见陆瞻启了唇:
“就这般走了,张玉堂之事,你打算去问谁人?”
陆瞻的尾音微微扬起,他的唇角微微勾着,仿佛带着不合时宜的笑意,但沈幼宜却觉周身的气氛冷沉无比。
眼下张玉堂半点消息也无,她与陆瞻虽不算撕破了面皮,但是她知晓,若她今日迈步跨出了这间屋子,日后要再朝陆瞻打听张玉堂之事,便是妄想。
且——
等等——
沈幼宜心头忽地一震,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好似,不曾在陆瞻跟前说起过张玉堂的名字。
脑中一片浑噩,沈幼宜却在努力抽丝剥茧,回想着先头傍晚时第一次在陆瞻跟前提起张玉堂之事,是了,张玉堂姓甚名谁她未曾提过,当时斟字酌句,想着若是陆瞻愿意相助自然会主动问询姓名,可陆瞻不曾,她亦没有机会再说出口。
既如此,为何陆瞻会知晓张玉堂?
沈幼宜眸中皆是震动,心下百转千回,无数的可能在脑海中闪过。
不是她小人之心,而是面前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可,张玉堂与他又有什么愁怨在?
“你……他、他怎么了?”沈幼宜喃喃道,几乎是认定了张玉堂怕是遭了难,而眼前的陆瞻,定然是知情之人。
陆瞻乖张地眉梢稍稍隐去,面色冷沉,幽邃的眸子微微流转,仿佛在打量着面前的沈幼宜。
看着她瞠目结舌,看着她为着那个张玉堂睁大了眸子,看着她分明片刻前都是一副不欲与他多言的模样如今却任由他阖上了门。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头悄然滋长,让他今日在崔崖回话时,明明知晓她就在屋外,却忽然不想再装模作样,就这般直白地,想要将她拽入他的世界。
让她好生瞧一瞧,这样的他。
这样,不堪的他。
陆瞻勾着唇角,叩着齿关,一字一句缓缓道:
“倘或他如今是下了大狱,你眼下,可是会为着他,求于我?”
“他下了大狱?他为何下大狱?”闻言,沈幼宜仿佛被人一记闷棍,“他为何下大狱?你可有法子救他?”
陆瞻垂眸,望着眼前正仰面瞧着他的沈幼宜,看着她一双眸子仿若受了惊的麋鹿,看着她唇口微张。
瞧瞧,她如今这幅模样,都是为着谁呵。
她通晓医术,明知荧县闹了疫病,却还是驳了老太太往这处来,身边不过跟着三两个仆妇随从,就这般堂而皇之过来了。
皆是为着那个张玉堂。
陆瞻面色冷凝,一双眸子却在眼底隐隐泛起猩红,唇边泛着嘲弄,再说出口的话亦不似先头那般云淡风轻。
“可你算得他什么人,你以什么身份来我这处求我救他?你如今既要求我,却什么都不拿出来,竟是这么个求人法?”
陆瞻一语毕,朝前迈了一步,与沈幼宜不过半拳之距,压迫之感甚然,看着沈幼宜面色茫然地下意识朝后头退了一步,他不曾停下,又朝着她迈了一步,步步紧逼,口中不停:
“你凭着什么跑来我跟前,与我周旋、与我问询张玉堂的是非?”
“你算什么他的谁人,又凭着什么?”
沈幼宜本就在屋门边上,眼下被陆瞻这般一步步逼入了死角,已然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可他仍旧不曾停口。
他缓缓弯下腰,与沈幼宜四目相对,二人之间那样近,近得他一个垂眸便能瞧见她面上细腻又柔软的绒发。
下一刻,他垂了眸,视线就那般肆无忌惮得从她的眸中缓缓落在了她的脸上轻轻扫着,最后定了她因着惊慌惧骇而微微发干的唇瓣之上。
他看着她檀口微张,看着她呼吸渐促,却并未想过要放了她。
而是眸子微敛,继续开口道,“你凭什么觉得,你既开了口,我便定然会与你好生张罗张玉堂之事?”
“莫不是,凭着我悦了你?”
陆瞻的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南曲哄人的调子,可沈幼宜的脑中仿佛闪过一阵轰鸣之声,平地惊雷一般在她耳边炸开。
她哆哆嗦嗦,全然不知该如何应。
陆瞻不曾与她说过这么多的话,可如今这些话的意思,她竟半点也听不懂。
若有铜镜在前,她现下的面色定然难看极了,她被陆瞻迫地仰面瞧他,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的水沉香,每一口呼吸都会吐纳到,她一动都不敢,即便是一个低头,都会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可不待她有应,面前的陆瞻便又开了口。
“你这般心系于他,为他不惜跑来荧县这个鬼地方,也不知他在大狱中,知是不知呢?”
沈幼宜的后脑就靠在墙角,她仿佛是一只被逼入悬崖之地的鹿,急不择途,却又退无可退,只能支支吾吾、磕磕绊绊地应声:
“不……我、我没有……我不是……”
沈幼宜嫩生生的小脸森白,额面上沁了一层薄汗,只是她不知晓,她如今慌不择路的模样,当真是取悦到了陆瞻。
让他狠戾的眸子,渐渐蒙上了一层让人瞧不懂的东西来。
陆瞻的腰又微微往着身下的沈幼宜身前靠了靠,他低下身子,启唇问她,“哦?你没有什么,不是什么?”
“告诉我,先头是我错想了,你心下于张玉堂那厮……”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带着诱哄,他与她靠得这样近,连衣摆都在若有似无地纠缠,“并无异动?”
沈幼宜手足无措,因着陆瞻靠得实在是太近,她身后又实在无可退之距,一直后仰着的腰撑了那样久,已然酸软不已。
蓦地,腰际一软,竟要跌倒。
可腰后又陡然横了一条手臂,将她稳稳当当地扶住了。
只是下一瞬,那条手臂竟拦着她直往面前之人靠去。
力道之大,竟让她只能被迫垫起脚尖。
可是,太近了,近得她连呼吸喘气都不敢,沈幼宜下意识抬了两只小手,撑在了陆瞻的胸口。
她的指尖透着诱人的粉红,就那般无助地抵着陆瞻的胸膛,口不择言道,“我、我心系陆勉……”
话音刚落,撑在胸前的手便被陆瞻抬了一手握住了。
他的手就这样大,又这样有力,将沈幼宜一双嫩生生的小手轻而易举便全然包裹住了,指尖不着痕迹地微微摩挲着,便似那日在老太太的屋子里头,听着她跪在内间与老太太诉说着她与陆勉幼时的情谊,他就在外间,抬指摩挲着老太太屋里上好的窑器。
可那些窑器自然不及她指尖细腻的万万分之一,许是一直娇养着,不曾做过什么女红针织,眼下葱根一般的手指处处映着粉嫩,连半点薄茧都不曾有。
她说的话,便如屋外萧萧而过的风,掀不起半点风浪来。
他自然知晓她说的是假话,一张小嘴,这般能哄骗人,一声嗤笑从陆瞻口中溢出。
“你心系陆勉……”陆瞻将这几个字含在唇口,仿佛在掂量这几个字的分量一般,而后复启唇,“可惜了了,陆勉已死,全不了你的昭昭情义。”
“不过,兄死弟及,也未尝不可呢。”
“嫂嫂你说,是也不是?”
陆瞻的声音,似呢喃一般,字字句句皆是蛊惑,蛊得沈幼宜神思顿木。
她听见他又唤了她嫂嫂,这样该尊、抑或是该敬的字眼,从陆瞻的唇口吐出来,竟好似只是在添情趣一般。
她慌乱无比,手足无措,莫说是要应,便连眼下要如何动作脑中都是混沌一片。
她仓皇地别过脸,长久垫着的脚尖眼下隐隐轻颤着,她再也立身不住。
她颤巍着身子,色厉内荏道,“陆瞻……你、你疯了……”
言岂,不知是从何生出的气力,竟将陆瞻一把推开了,至此,一双玉足终是落了实地,连顿都不敢顿,径直绕过陆瞻,推开门便跑了出去。
自然不曾瞧见身后的陆瞻眼底泛起的冷色。
沿着来时的路,沈幼宜一路跑着,待出了院子,见着在外头的薄娘,因着惊慌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拽着薄娘的手,慌乱道,“薄娘……我们走、我们回汴京……”
薄娘不明所以,但也知晓眼下不是问询事情的时刻,便跟着沈幼宜一路朝外头去。
都不曾回屋子收拾行礼,步履匆忙不已,待至陆瞻的院外,便见着一直毕恭毕敬候着的象枢。
沈幼宜倏地顿了步子,拧着眉头朝象枢轻斥道,“自今日起,不必跟着我,你的主子原也不是我。”
说罢,头也不回得朝外头去,不过三两步,便又碰见了先头老太太送来的陆青。
沈幼宜朝陆青吩咐,“备马车,回汴京。”
陆青闻言,不明所以地朝象枢看了一眼,而后火速跑至外头寻马车去了。
待沈幼宜与薄娘行至荧县府衙外时,陆青已然驾着马车在后头了,沈幼宜二话不说,拉着薄娘便上了马车。
陆青回过头看着眼下还立身在大门口的象枢,犹疑地开口:“沈娘子……”
“回汴京。”沈幼宜知晓陆青想说什么,开口将话头堵了回去。
至此,陆青也不再多言,手中缰绳一拉,“驾——”
马儿哒哒,沈幼宜拢了拢衣衫,蜷缩在车厢内,她的脑中一下子涌起好些东西,仿佛要炸开一般。
蓦地,沈幼宜抬了双手抱着脑袋,痛苦地呜咽着。
一旁的薄娘见状,满眼担忧地上前,打着手势问道,“娘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沈幼宜缓缓抬起头,眸中终是沁了泪,心头又羞又愤,可那些话要如何与薄娘说?
张玉堂被投了大狱,她求救无门,陆瞻那厮竟厚颜无耻至此,当着她的面说悦她,说要兄死弟及……
她开不了这个口,只得呜咽着投入薄娘的怀中,抽泣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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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这时,天空一声巨响,“轰隆隆”一声,一道惊雷落下,才刚入夏,这便要落起雨来了。
车外正赶着马车的陆青转头朝车厢内道,“娘子,属下瞧着后头有人跟着。”
闻言,沈幼宜撩开一旁的车帘,果然瞧见了还跟在马车后头地象枢。
只是象枢终归只有两条腿,如何能追得上马车,故而也是越来越远,步子也是趔趔趄趄。
沈幼宜倏地落下车帘,蹙着眉头。
先头她知晓了陆瞻为人之后,再瞧象枢便猜到这位便是陆瞻摆在她跟前的眼线,如何还能再让他跟着,沈幼宜吸了吸鼻子,朝外头的陆青吩咐,“驾快些,不许停。”
外头的陆青接了令,马鞭一挥,车轴滚动,速度果然快了好些。
沈幼宜抬手抱着膝,蜷在车厢的一角,靠在薄娘身上,面色微微凝着。
薄娘自然是不知晓沈幼宜如今心下所想,她愁肠满肚。
回想起从前在藕绡斋的浴间,还有拙政居的书房,类似的话,陆瞻也曾说过,但沈幼宜心下知晓,从前的陆瞻,或因逗弄、或因试探,皆不必当真,但今日陆瞻所言……
蓦地,又想起陆瞻方才的神情,沈幼宜下意识阖了双眼,再不敢去想。
她知晓方才陆瞻所言绝不是试探或逗弄,他是认真的。
他……竟然不管她与他兄长陆勉曾有婚约,亦不管她在老太太跟前陈过她与陆勉的情谊,更不管老太太心底已然是允了她入府守节这桩事。
她合该是他嫂嫂,他竟说出这般……这般大逆不道之言。
沈幼宜的身子微微轻颤着,心下千头万绪环绕,却无人可说。
如今与陆瞻,虽算不得撕破脸皮,但陆家这条路也仿佛是走到了死胡同。
自己先头重生之时,想着入陆府,原就是为着借陆瞻的势,以此救出父亲,可她也是个蠢钝的,自以为凭着救过陆瞻便能拿捏于他,可他便似那瑶塘里的藕,通身上下全是窟窿眼子,处处都是算计。
连苦肉计都能使得出来,哪里需要她来救?
如今好了,他将话与说开了,若为着救父亲,要她与他暗通款曲么?
沈幼宜思绪翻乱,马车跑出去好远,沈幼宜先头在陆瞻屋子里那颗狂跳的心才渐渐落了回去,她的眸中微微泛着红,沁着泪,唇口紧抿着,细小的珍珠贝齿一下一下地咬着唇口,鼻翼间时不时抽噎着。
下一刻,马车的横格铜顶上头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雨竟下得这般快,初初是叮叮咚咚若泉,不多时横斜的雨丝便肆意拍打着车顶。
沈幼宜定然地坐着,一声不吭。
少顷,沈幼宜眉目沉沉,转头撩开车帘向外望去。
果然,交织的雨幕中瞧见了那个步子趔趔趄趄的身影,许是雨天路滑,郊外小道又泥泞不堪,那人摇摇晃晃着便摔倒在地。
沈幼宜心一提,索性,那人摔倒后不曾耽搁片刻,竟又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迎着雨水朝她这处走着。
终是于心不忍,沈幼宜一声轻叹,启唇朝外头驾马的陆青道,“停车。”
“哎——”陆青一声应下,仿佛是就在等着沈幼宜说这句,当即攥紧了缰绳吁停了马匹。
沈幼宜探出脑袋朝马车后头看去,雨水在象枢的面上肆意横流,象枢见着马车停了下来,竟咧开唇笑着跑上前来。
见状,沈幼宜落下车帘,默在车厢内。
不多时,沈幼宜朝陆青又吩咐道,“绕回去接一接他罢,没得落雨受凉。”
陆青闻言,当即调转了马头,待马车至象枢跟前,沈幼宜便听见了一声打着寒颤的声音:
“娘子……”
沈幼宜咬了咬唇,“我只问你,你是要跟着陆瞻,还是跟着我。”
“象枢自然为娘子马首是瞻。”
沈幼宜不曾撩开车帘去瞧,但是她知晓,外头的象枢想是作了揖的。
“既如此,记下你今日所言。”顿了顿,又道了句:“上车入车厢罢。”
外头的象枢当即跪下叩了头,“多谢娘子,属下身上落了雨,没得过了潮气给娘子。”
说着,便跳上了马车,却并未入车厢,只是与陆青二人一道驾着马车往汴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