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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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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天还不曾大亮,陆瞻便从宅子出发上朝去了。
不过,在宣和大殿从晨曦初露等到日上中杆都不曾见皇帝上朝,这原也是常态了,皇帝重欲,每每夜御数女花样频出,故而众人只是低头面面相觑地候着,待李公公前来宣了退朝旨意,殿内悉悉索索的声音便开始穿插。
陆瞻在人群中央,垂首立定,眉目冷沉,一言不发。
正要转身走,却被人唤住,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
“陆大人。”
陆瞻顿了步子,回过身,朝那人作揖行礼,面上带着惯有的谦恭,“向太傅。”
“听闻昨日陆大人遇了刺客?可有碍?”
陆瞻轻笑,“劳向太傅挂心,是我的不是。圣上庇佑,不曾受什么伤。”
那向太傅闻言,面上花白的胡须轻轻抖动着,含笑道,“陆大人昨日那般惊险,今日竟还兢兢业业地上朝来,若我朝人人皆如陆大人这般,鞑子何敢来犯。”
“只是……陆大人可曾查过,究竟是谁人这样大的胆子,敢将脑筋动到陆大人身上?”向太傅压低了声音,继而又道,“又或许,可是陆大人夜路走得多了,这仇人便自己寻上来了?”
向太傅那沟壑纵横不可一世的脸上布满了对眼前人的俾睨之色,他单手负在身后,趾高气昂地将视线落在了正低着头朝他作揖行礼还未抬首的陆瞻的头顶,他瞧不见陆瞻的神情,只能看见他发上束着的冠子,透着违和的冷凝。
陆瞻闻言,缓缓放下手垂在身侧,直起腰来,朝面前的向太傅道,“太傅当真看得起陆某,陆某不过是为着圣上办差,不知会得罪谁人?若有,那向太傅理应与陆某一道小心才是。”
言岂,向太傅一阵冷哼,满脸不屑地甩袖怒哼道,“陆大人怕是吃醉了酒,向某如何会与……宵小同流合污。”
陆瞻慢条斯理道,“太傅饱读诗书,竟不懂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样的道理么,陆某与太傅同朝为官,既皆是为圣上社稷安危着想,又谈何不曾同流合污?难道说……”
陆瞻压低了声线,用只二人的声音复启了唇口,“难道说,太傅辅佐太子殿下久了,便觉与圣上并非一心?便觉鞠躬尽瘁原是为着殿下而非圣上?”
那向太傅闻言,面上倏地怔然,随即怒不可遏道,“陆瞻你——”
“太傅年岁已高,倒也不必特意相送。”
说罢,陆瞻兀自抬手作揖,眉眼满是淡漠,都不待向太傅将话说完,转过身便朝殿外去了。
陆瞻下了石阶,径直往宫门处行去,待至宫门口,崔崖跑上前来,作揖道。
“大人,沈院判在前头候了大人许久。”
闻言,陆瞻步履未停,只是眼波微动,“是张贵妃的胎有异动?”
崔崖摇头,“想来不曾,沈院判亦未言说,大人若是不想见,咱们不必理会,照常出宫便是。”他知晓自家主子不会见沈永元,眼下沈永元得了圣命照看张贵妃的胎,为着避免旁生枝节,更不会与沈永元单独见面。
先头沈永元来时他便推过了,只道自家大人公务繁忙,怕是无暇相见,可沈永元倒不曾有半点见怪,仿佛他的答复全然在他的意料之中,只说他在不远处的回廊候着。
陆瞻不曾再开口,朝着宫门的方向又行了几步,崔崖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蓦地,陆瞻倏地顿了步子,让崔崖险些不及应,慌忙驻足,“大人?”
继而便听见陆瞻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凉薄又疏离。
“带我过去。”
崔崖兀自压下心头的惊异,调了个头便将陆瞻引起前头沈永元说的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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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至回廊处时,远远便瞧着那头立身站着一个人,仿佛很不定性,在檐下来来回回走动着。
一转身见着他二人来,面上倏地一喜,随即下了台阶迎上来朝陆瞻毕恭毕敬行礼。
“见过陆大人。”
沈永元为太医院院判,官阶正四品,陆瞻却为朝廷正官,官阶正三品,这一拜,陆瞻自然是受得起的。
见状,陆瞻略挑了挑眉,遂朝一旁的崔崖抬眉示意,崔崖忙退去稍远处。
至此,只余陆瞻与沈永元二人。
沈永元与陆瞻本就不睦,可自那日沈幼宜与他说过要入府为陆勉守节后,便夜夜难眠。
倘或眼下陆勉在,倒不失为一桩良缘,可眼下陆勉战死,陆府是陆瞻在独掌门庭。
若他能护住他的乖女,定然不会再提这一桩婚事,只会让乖女离陆府愈远愈好,可眼下他亦是自身难保,陆瞻虽孤鸷狠绝,想来不会对自己的嫂嫂如此。
乖女那日说得对,她既是陆瞻嫂嫂,陆瞻便当敬她。
可话虽如此,倘或不来这一趟,悬着的心便无从落下。
沈永元顿首作揖,一动不曾动,他能感觉到陆瞻的视线就落在他的头顶,正睥着他,然陆瞻一刻不开口,他便不能抬头。
少顷,才听见陆瞻启了唇口,声音淡漠,“沈大人有礼。”
沈永元复又行了一礼,方才缓缓抬头,陆瞻身量高,与之不能平视,却也不曾仰面去瞧,只是将视线定格在寸余处,徐徐开口。
“前些日子,听闻皆是大人从中周旋,才让小女入宫来与下官相见,下官心下感念不已……听闻大人好书画,刚巧,得了一方徽墨,置下官这处也是暴殄天物,思来想去,只有给陆大人,才算得上是物善其用。”
言岂,沈永元从袖襟中拿出一个刺金攒织的小盒子,垂首于胸前,双手捧着,置于陆瞻跟前。
陆瞻今日能来,已然是出乎他的意料,眼下这一方墨,不过是试金石,试的不过是看陆瞻是否会因着与他的不睦而迁怒于沈幼宜。
陆瞻眼帘微垂,睥着那方徽墨,不动声色地抬手接过,启唇道,“沈大人今日,所为何事。”
沈永元不曾想到陆瞻竟这般痛快地接下了他的“礼”,他的礼自然不足为道,但这背后意味着的却是陆瞻愿闻其详,沈永元瞬然一默,见着陆瞻如今对他的态度,虽委实算不上热切,但比之从前已是不同,想来是沈幼宜在陆府不曾因着他的关系而被迁怒,相反,或许是因着沈幼宜要为陆勉守节的关系,让陆瞻眼下愿意立身在这处,耐着性子,听他说话。
沈永元心下好一阵酸楚,同朝为官,他如何不知晓陆瞻心思诡谲、品行不端,若是可以,他只想让他的乖女离陆府远远的,亦离陆瞻远一些。可他是个无用之人,如今他泥足深陷,自身难保便罢了,只怕还会连累了她,倘或入陆府可以保全性命,那么只要他的乖女能活着,那其他的皆可以放一放。
沈永元默了默,压下千头万绪,缓缓开口。
“听闻小女眼下宿在陆府,也不知可有打搅到大人,若有,还望大人……看在……看在多年前,下官曾替另公看脉的份上,多多担待。”
言岂,沈永元顿了顿,小心地感受着方才那番话说出后陆瞻的神情变化,见陆瞻不曾有什么反应,胆子便略略大了些许,继而又道,“小女自幼丧母,身边只有一个老嬷嬷跟着,下官如今又在宫中,许多事怕是顾忌不到,陆大人倘或方便,还望能照顾一二。”
语毕,回廊处一阵静默,连耳边拂来的风声在眼下都被无限放大,就在沈永元以为陆瞻不会有应之际,他听见陆瞻从唇口慢条斯理地溢出一声“嗯”。
不过是一声轻而又轻的“嗯”,却让沈永元高悬了好多日子的心窍落回了实处,沈永元再开口,声音几不可见得微微轻颤着,话也密了起来,他想要尽可能多的让沈幼宜在陆府中的日子好过一些。
“小女幼时曾在陆府住过几日,那时陆大人还不在府中,想来并不知晓,小女顽劣,皆是大人的嫡兄处处护着,想不到便是这区区几日,让小女与大人嫡兄的情谊那般深刻,说到底,也是与陆大人府中有缘。”
“那日小女入宫,哭着与下官说,要入府为大人的嫡兄守节,不瞒大人说,下官为人父初初自然是不允的……”沈永元悄悄抬了眉眼,想要瞧一瞧陆瞻面上的神情,却见陆瞻沉沉若水的面上沁着几分几不可见得冷寒,一转念便知晓是他方才的话说得不对,心下回转之际,再开口,已然带了些不着痕迹的讨好。
“但小女心意已决,只道对大人嫡兄的情谊日月可鉴,如今想来,幼时小女与大人嫡兄在一处的情景历历在目,郎才女貌很是相配,小女心意已决,思来想去,下官便只有送上福愿,小女觉得安乐便好,旁的下官皆不求……”
沈永元丝毫不曾发现周围的气氛渐渐冷凝,亦不曾发现陆瞻垂着的眼帘内,皆是寒凉,依旧是絮絮而言:
“小女幼时在汴京时,最喜欢北街的那家桂花糕,每每经过,总是吵闹着要买,下官那时怕她生龋齿,总是不允,如今想着,不过是耍些性子爱吃些甜的罢了,如今她大了,即便是想吃,下官再有机会亲手买桂花糕给她,也不知要何时……”
许是耐心无多,不待沈永元将话说完,陆瞻神色漠然地转身朝来时路去了。
沈永元望着陆瞻凉薄的背影,一时间舌桥不下,顿了顿,方后知后觉地朝陆瞻行顿首大礼,道:
“如此,小女便仰仗陆大人了。”
言岂,便见陆瞻连顿一顿步子都不曾,只是轻启了那一抿薄唇:
“沈大人所言,陆某记下了。”
声音和着微风,透着些微莫名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