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梦醒? ...
-
谢居安浑身一抽,猛地睁眼。
“嘀——”
寂静中,汽车按响一声悠长的鸣笛,靠近又远去。
此时天已黑了,窗外夜灯点点,就显得黑处更黑、暗处更暗。
他发了会儿呆,才从过于突然的环境转换中回过神,仿佛刚跑完十几公里,浑身发虚,心跳极快。
那些历历在目的画面,若说是梦境,实在有些过于真实了。
他缓缓摘下那枚腕表,只见那下面皮肤上多出了一道黑色刺青,镣铐似的纹了手腕一圈,正肉眼可见地不断变淡,但确实存在,昭示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都并非幻觉。
当,当。七点半整,挂钟报时。
巧克力和饼干原原本本放在原处,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高岳在他对面,几分钟前怎么倒下去的,就还是什么样。
谢居安起身,上前探他的鼻息。
又探他的脉搏。
窗户没关,秋夜冷风嗖嗖,冻得他手脚发凉,手下触及的皮肤却更加冰冷。
他喉结上下一动,意识到一切正如司危所说的那样,大抵已经回天乏力。
……他找出手机,还是拨了120。
告知对方“舍友突然昏迷”并冷静地报完地点后,他坐回餐桌前。
手臂上的刺青这会儿已经完全消失,看不见一丝痕迹,但他隐隐觉得,这似乎反而意味着它已经浸刻在他骨肉里,再也去不掉了。
至于罪魁祸首……就在他对面。只是再也醒不来了。
他或许应该感到困惑,伤心,或者什么其他比较激动的情绪,至少也得感到憋屈,但此时此刻,他觉得四周好静。半开的窗里徐徐飘来万户菜香,楼下常堵的十字路人声嘈杂。他之前从未注意到这些。
离开南荒之后,他已经不需要再担心自己下一秒就要失去生命了,一切都在慢慢变好,但颇为讽刺的是,每天日升日落的天空之下,却仿佛有了更多不安,风声令他想起南荒的雨,嘈杂让他想起拥挤的饥饿……
他今年二十二岁,又或者实际上是二十三岁,不可考了,总之他人生的前二十年时刻与死亡饥饿作伴。来到这里时,他本以为都已经结束了……本应该都结束了。
他本以为时间还多。但可惜命运弄人,他就这样又被拉上了贼船,闯入了另一个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世界。
钟表哒哒在走。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只是这份安宁又一次变成了奢侈品。
他看着眼前冰冷的躯体,像是在跟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好不容易才从那边逃出来。”
谢居安垂眸,不再去看仿佛只是睡得太死的高岳。他声音仍然平静,没什么愤怒,也没什么埋怨,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无奈:“我好不容易……才从那边逃出来。”
回应他的是窗外的汽车鸣笛,与随之而来的一片死寂。
***
高岳死了,死因诊断是心脏骤停,抢救不及时。
异域静悄悄地收割了他的性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屋里多了很多人。瘦小的妇人哭得浑身颤抖,中年男性顶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房东爷爷在收房,谢居安默默站在门口,不去打扰他们。
看着痛苦的他们,他除了能说一句“节哀”,也再做不了什么。他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昨夜的经历。“他在异次元的梦境中死去”?这样的解释不可能行得通,连他自己都还对这些茫然不已,于是只能将医院的通知再次复述一遍。
房东是个看惯了生死的老爷爷,看着夫妇两人伤心欲绝地收殓,摇摇头对谢居安道:“年轻也要注意作息。”
谢居安道:“我这下个月退房。”
房东不意外,表示理解,叹息着点头:“搬吧。找着下家了?”
“还没。”
“我手里还有两套,就是远点儿,多走一条街。”
谢居安摇头拒绝了:“谢谢您,不必了。”
真要是嫌晦气,以前睡死人堆里的时候他得昏厥过去。他只是一个人付不起房租。
哒哒脚步声从走廊上传来。
“小安!”
谢居安听着熟悉的声音一愣,转头看见扶着眼镜儿气喘吁吁的青年。
***
过了饭点,餐馆儿人就少了。
B大附近好吃的不少,托他哥的福,这边的东西他也吃了一圈儿了,其中他最爱吃东门的生煎包,现在就在这里。
对面坐的就是他哥,谢书明,比他大三岁,在B大上学,学医。
“这么大的事情,现在才告诉我?”
“没必要。”
谢书明诧异道:“怎么就没必要?”
对上眼镜后面那双写满谴责与关切的眼睛,谢居安顿时心虚地低下头。
自己出来住是一回事,舍友突然去世又是一回事,都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他。
相比除了打工没啥别的事儿要做的谢居安,谢书明正值学业关键期,这段时间常常失联,去参加些什么社会志愿活动,格外忙碌,谢居安也就没去打扰他了:“你忙你的就行。”
谢书明呼吸粗重起来,已经有了生气的兆头:“放你一个人呆着?这种事情发生不都是第一时间告诉家人吗?”
“……”
“你根本没把我当哥。”
谢居安一筷子挤爆了生煎包,汁水喷出,他赶紧塞嘴里,一点也不浪费,满嘴饭道:“只是不习惯。”
“不要边吃饭边说话!这样的习惯能不能改改。”
谢居安一顿,加速嚼饭,试图咽下去再说话。
“也不要狼吞虎咽!”
谢居安:“……”
他早年就是这样吃饭的习惯,一下子真本不太好改。谢书明对上谢居安无辜的眼神,一时间就也气不起来,放他好好吃饭,并给他碗里又添了俩生煎:“你现在有什么比较想干的事情了吗?不如先考个学吧,也当有个盼头,挺好的。上学能更快地适应这边的生活。”
放以前他提这些,谢居安就糊弄过去了。但这次,谢居安瞥了一眼手腕,脑海中闪过那个世界的一幕幕,话到嘴边,转道:“我之后试试看。”
见他罕见妥协,谢书明意外又惊喜:“真的?你已经有了什么没想法吗?”
谢居安抿抿嘴:“还没,先看看。”
然而谢书明已经很满意:“那先学学基本的。我给你整个平板和手提,你明天就开始学呗?”
谢居安脸一抽,硬着头皮答应了:“好。”
并守住最后底线:“你别买新的给我,我要你不用的。”买新的也太费钱了。
谢书明试图争辩:“那都更新换代好几——”
谢居安冷静回击:“不然我不学了。”
谢书明像是早猜到他的反应,嘴角得意一挑,点点头:“行。你说的,我给你,你就要用起来。熟练使用电子产品是融入现代社会享受科技便利的先决条件,而且你也得努力去适应这边的生活……”
“……”谢居安闷头把碗里多出来俩生煎一口吃了,不顾发烫的汁水,赌气一般狠狠嚼着。
“你得多接触外界,多接触一下这些你没接触过的东西,去了解、去体验然后去享受,才能找到真正的平静。过去已经是过去,美好的生活就在前方,你要是没法享受到它真正的美好之处就迷迷瞪瞪过去了,岂不是很亏?”
谢书明每次带他出来吃饭,都免不得对人生的一次深度剖析与思考。谢居安摩挲了一下左手手腕,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索性不解释了,只是摇头。
……现在的他,睡一觉,可能就直接没了。
几段话下来,谢书明才终于好像是觉得说够了,也该换话题了,问道:“还做那些梦吗?”
谢居安如实回答:“做。”
“你看,你还是没走出来。”
“……”
于是,接下来的十分钟里,谢书明对“梦境”引发的一系列“适应正常生活”相关话题再次进行了全面而深刻的单方面剖析。
谢居安认命地听着,终于等到谢书明边讲边吃完了饭,准备告别离开。酒吧那边下午排了班,谢居安本打算提早几个小时过去,却被谢书明一把抓住,拖回宿舍将他收留:“都这样了就别打工了,歇着吧!”
宿舍是双人间,他舍友也不在,谢书明一进来便把谢居安一把按在自己床上:“补觉也行,吃东西也行,点外卖也可以。之后要是你那边一直不方便就跟我说,我给你再找地方住。”
谢书明把他宿舍里囤的小零食全都翻出来放桌子上,叫他想吃就吃,并把最好吃的那种巧克力挑出来塞进他手里,交代过走之前一定要放回抽屉里,免得被他舍友偷吃,说着又给他转了名为“饭钱”的红包,五百块,也不知道是想让他吃成什么品种的猪。
脚步声匆匆离去,谢居安没克制住诱惑,啃完那块巧克力才缩被窝里准备补觉。他一夜没睡,一着枕头便感受到了困意,可没过一会儿,他又默默地睁开了眼。
“梦”中人的最后一句“再见”似乎仍在他耳边。他再次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里什么都没有。手表已经被他摘下来,刺青也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他这一觉睡去,会不会又回到那个地方?
被称为“异域”的梦境世界到底是什么?为何存在?里面的人又是从何来,为何来?太多谜团,他需要更多渠道去了解它……
思绪纷杂,他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他没再去到异域。只是做了很多梦——很多很多梦。
他梦到记忆的最开始,是一名瘦骨嶙峋的女人,躺在破烂瘪蔫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沙发上,脸上沾满了斑驳茶几上的白色粉末。她平时是那么的好,会抱着他,为他唱歌,哄他入睡。可每当那些白色粉末出现,她就会变得令人害怕。所以他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些白色粉末在他脑海中与“危险”划等号。
她本该喂他吃东西,但是她已经死了,呼吸早已停止。那双似乎同样瘦骨嶙峋的眼却仍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也一动不动地看回去,看久了,觉得好饿,便抱着小奶瓶的两个把手哭。哭了不知多久,哭不动了,看着女人一直没有变的眼神,觉得害怕。
他挣扎着往她那里爬想叫醒她:“阿妈……阿妈……”
没有回应。
记忆始端,宣告他人生正式开始的号角便是死亡。
……
枪声与哀嚎没有停过。
他眼前发花,有恶臭在鼻尖蔓延。但他们还没走。
这里是一处狭小的洞穴。他本以为这么小的地方,只有他能爬进来。
但是他进来后,便发现了一具尸体。一个比他小一点的女孩子,他不认识。
他佝偻着缩在冰冷尸体旁边的窄小空间里,胳膊和她的贴在一起。
他没哭也没害怕,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抬起手轻轻合上她的眼睛。
或许是被臭味熏的,泪水落在这具与他素不相识的尸体旁边。
臭味愈发浓烈,他很饿,很渴。
这是第三天。
他终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他曾以为世界上最刻骨的痛苦是饥饿。
他紧紧揣着偷来的巴掌大的面包块,在草丛中穿梭。
他只敢掰这么一小块,多了很快就会被发现。他被发现过一次,结局跟死过一次没有区别。
杂草很高,能将他的个头淹没,对他而言宛如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的森林里穿梭。他凭借记忆摸索回去的路,知道自己绝不能回头。
他突然踩到硬物,脚一崴,扭倒在地,咬牙没出一点声。
一片静谧中,他借着月光看到了眼前将他绊倒的东西。
他认得那东西。那是一把枪。
“杀了我,杀了我……”
他听到有人低语,像是在呜咽,又像是在嘶吼。
他顺着声音找过去。
杂草堆中有一扇隐蔽的铁窗。
那是地下一间房,四壁坚硬,没有灯,只有冰冷的月光。一人躺地,手脚被绑,他痛苦地在地上扭动着,浑身汗水,旁边的桌上放着一根针管,反射月亮的冷光。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他毫无尊严地趴在地上,不知在祈求谁,事实上却只有一个刚刚十岁的小孩在听他说话。
“求求你,杀了我……”
小孩本能地听从他的要求。手/枪对孩子而言有些太重了,他颤巍巍地举起来。
谢居安静静地看着那人。
世上最刻骨的痛苦是什么呢?
他不知道。太多了。
比死亡还要痛苦的事情太多了。
他的手颤抖了很久。
很久。
最终,枪头指向地面。
他试着用有些蹩脚的中文小小声说:“我的面包,你……吃?”
然而那人没能听到他的话,也没能吃到那一块面包。
他背对着脚步声慌忙逃远。还好,他没有被发现——但就在他松一口气时,远方有枪声传来。
他呼吸一滞,手里一紧,差点将艰难得来又分出去一半的面包捏碎。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随着这一声枪响剧烈一跳,又随着紧接下来的寂静一起沉寂。
过了这么久,他目睹那么多次战火,也手握武器挣扎过,却唯独清楚记得这一声辽远的枪响。
一瞬便寂静,却响彻他一生。
……
……
他又到了这里。
他浑身是伤,一路血迹,眼前也是血光一片。
他要去一个地方,他必须赶紧去。但是是哪里呢?
他只知道他不能死。有人在等他。
还在等他……
“啊!”
“你们看!那是不是——”
手机闹钟响起。
谢居安睁开眼,一看时间,只过了不到半小时。
他长叹一声,从床上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