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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爹爹的家书,一封比一封久。却一封比一封长。他年纪大了,江南也住得久了,其实并非愿意去长安拼杀。但回长安,这是多少家人的梦想,他不能辜负的期望又何止一场战事这样简单?

      家中女眷,亦只得我与十四识字,至于回执,却只能由我代笔。渐渐爹爹的家书写上了“吾女影儿启阅”,他开始变得唠唠叨叨,惦念家中的鹰犬鱼鸟,惦念花园里的山石花木,他已不是手持长戟的战将,他只是一个垂垂老矣的父亲。

      偶尔他也会提到长安的乱党,组织远比预计的要庞大复杂,光其中的领袖人物就不下十余。虽然京城的军队已经剿灭了一部分,但仍然有很多人尚未露面。短时间里,爹爹是回不来的了。他还惦念我的婚事,说等明年开春便立刻置办。

      爹爹是怕耽误了我,我却暗暗希望着他的归期越晚越好。谁做皇帝我不在乎,家国、山河、恩怨、杀戮……怎样都好,我只看得到眼前的儿女心事,我只知道陈三公子没有让我魂萦梦牵的笑,我想要的……只是他。

      而他,自那天之后便消失了,这原本是应该的,奈何断不了念的是我——醉里秋波,梦中朝雨,都是醒时烦恼——醒时烦恼……

      只是没想到,几天之后我就见到了未来的夫君。

      陈三公子官拜东都副尉,不日便要启程去洛阳,临走前依陈大人的意思送来定礼。武官之家不拘礼法,即然他唤了我“影小姐”,我也不便避开。

      我望着眼前这个干净文雅的年轻人,淡淡的眉眼,淡淡的微笑……他可会为我摘下枝头的芙蓉,会为我插在鬓边吗?

      “影小姐。”他伸出手来替我拂去肩上的一片落叶,温和的说道,“你一直在发呆,是有什么心事么?”

      我摇头,在那如水的目光中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他像一个敦厚的长者,身上的气息安静祥和,如果没有遇见那个人,也许,我会就此没有遗憾的幸福吧?

      寥寥几句浅谈之后我便告辞,刚进屋就看见他懒散的倚在夕阳的逆光里,华美寂寥的侧脸一如初见。

      老天!这是梦吗?否则会是谁在回应我暗自的祈祷,日夜的思念?

      “他是谁?”

      他淡淡的开口,声音里却带着奇特的冷峭,仿佛按捺着许多的情绪,反而便生疏了。

      “刚才那位吗?是……御史督尉陈大人的三公子。”

      “原来是新任的东都副尉大人。”他低头而笑,那笑容也分外的冷,讥诮,寂寞……那是彻骨的寂寞,任从蛛网任从灰的寂寞,是我看不得的寂寞。

      “……你认识陈三公子吗?”

      “我怎会认识江都总兵府的姑爷?”

      我愣住了。任凭他冷笑着一步步靠过来,却只能心虚的退后。他知道?他怎么会知道?细细想起来,他究竟是谁?我对他,根本还一无所知。

      他眉间渐渐聚拢的阴郁,叫我害怕。

      下意识的想逃,却被他抓住肩膀按到墙上。他俯身粗暴的吻我,唇很干燥,舌却湿润丰盈,带着晦涩的欲念。他身上木叶青草的气息浓烈芬芳,我慌乱的挣扎,可他的力气好大,好狠。

      我透不过气了,舌尖带着微微的甜,像是一团火,一路烧到四肢百骸,难受的像要一寸寸裂开。不对……不对……这不是我想要得温柔,这不是我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他将我困在角落,瘦长的手指强硬的探进衣襟,指尖的冰凉让我忍不住颤抖。我的手被禁锢住了,动不了,逃不掉,只觉得肩颈和胸口有牙齿噬咬的阵阵细碎的疼。我懵懂的知道他要做什么,可这沉默的粗暴却只让我觉得屈辱。

      明明,不觉中已把心事俱付,相思蚀骨。他为何不明白?为何不明白?

      他用手捂着我的嘴,痛,发不出声音;哭,也发不出声音。只有任眼泪一颗一颗滑落下来,沾湿了枕衾,沾湿了他的掌。可他看不到,他的眼里揉杂着释怀和痛苦,激烈的动作就像在报复着遥远的看不见的谁,不是绝对的征服不可以平息。

      对他来说,我算什么?我到底……算是什么呢?

      第二天醒来,已是晌午时分。没有下人来叫我起床,偌大的房里,只有十四静静地坐在窗边,用一支细长的银针绣着振翅的凤尾蝶。

      还是痛,哪里都在痛。可是我的心没了知觉,十四替我梳头,镜子里的女子眼神空茫,脸色苍白,宛如死寂的木偶。十四轻声说已经替我向夫人们告假了,然后沉默着篦发,发梢结住了,她用力的往下拉,似乎是对什么遥远的看不见的人生着气。不想却扯断了篦子,发尾传来揪心的疼。

      可这疼于我,不过是不堪一击的折磨。我弯腰捡起那半截篦子,她却突然愣住,握着断梳,半晌才回过神。

      她这一瞬间的眼神,糅杂着释怀和伤痛,爱恨都分不清楚。恍惚间我又看到了昨夜的那个人,此刻的她与他竟是如此的相似。这是幻觉吗?是幻觉吧……我已没有力气去分辨清楚。

      几天之后就入冬了。我总是觉得冷,长久的沉默着,园子里的芙蓉已经凋谢。只一场凄冷的雨就可以摧折满庭芳华,在这个寂寞的地方,很多东西都在慢慢死去,我一一看在眼里,也终得渐渐的漠然。

      是,我想忘了他!

      即使现在做不到,但几年,几十年……百年之后,这个世上又有谁会记得谁?

      长安传来捷报,皇帝的统军打了胜仗,生擒乱党十五分舵主中的七当家,不日将于曲江池畔杀头示众。这是爹爹去了长安之后取得的大战绩,他的归期不再遥远;而我的夫君已远赴东都洛阳……是的,原本的生活正该如此。

      听说那位被擒获的乱军七当家也不过是十八岁的年纪。同我一样年纪的少年,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家国天下之后,是不是也有人在遥远的地方牵挂他?就如我牵挂爹爹一般。

      如果我死了,他日思我念我的又会是谁?

      月陇西天的时候,我仍然抱着炭炉坐在窗前想入了神,直到感觉到有人站在我的身后。我的心突然紧紧揪起来,呼吸停止了,一瞬间眼前失去了声色和影像,只余一片空白。

      我嗅到熟悉的木叶清香,零乱的记忆突如其来的汹涌,他的眼神,冰冷的指尖,温暖的肌肤……我以为会有一点忘记,却原来都记得,我都记得!好不甘心啊……可不甘心又能如何?即使忘了疼痛,我依旧想念他。

      “影……”轻轻的呼唤声。

      不要……不要这样温柔的叫我!

      “你……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喊人了!”我不敢回头,可颤抖的声音还是泄漏了慌张。

      “影,我想见你。”

      我的警告毫无作用,他一步步的靠近。我只有紧紧的抱着怀中的小炭炉,维系着微薄的矜持:“不要过来……我不想见你,一辈子都不想见你!为什么还要来伤害我……”

      我的声音终结在他突然拥紧的怀抱里。他从背后搂着我,在我的颈边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影……可我还是想见你……奇怪吗?……我有一个朋友,他今天就要死了,我救不了他,就连和他说上最后一句话都做不到……他还只是一个孩子,还有很多的将来,现在什么也没了……你知道吗,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的失去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你知道吗?……那么多纷争是为了什么,影……我真的很难受……”

      我僵硬的背渐渐松弛下来,心底最后一点防备终于消失殆尽。我认识的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悲伤的,细碎的,不停的说话,好像一停下来就会崩塌。如琉璃美玉般的声音流淌着,几乎让我落泪。

      却原来,他亦是凡人。

      我沉默的抚摸他柔软的黑发,终于不忍心再听下去。摸索着吻他的唇,却换来他温柔的回应。他的眼神是不可思议的虔诚,指尖一寸寸滑过我的皮肤,温暖缠绵,多少事欲说还休,却终是一宿承欢春宵尽,不理漏声长。

      十八年来,江都总兵的女儿影,都是假的,空的;现在的影,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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