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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 ...

  •   一身素袍的少年仰看窗外的天,不知名的鸟同剪影一般成群飞过,除了几声凄惨的哀鸣,什么都没剩下,真是……好一个风定云墨色,漠漠向昏黑,又是一年悲秋时。

      ——他讨厌秋天。

      秋天于他,回忆起的只有痛苦,无尽的黑暗。

      …………

      1903年,初秋。

      曲琴欢轻抚着自己昨夜冒死生下的男婴,双目空洞,蜡黄的面孔仍能依稀看出曾经的一丝风韵,只可惜她青春不再。

      原本她是京城白梅园的名旦,也曾实实在在风光过,靠着一副好嗓子出了名,连连数场一票难求,城里爱戏的几位爷更是个个想请她去唱几曲儿。

      要说那年月,她一介女流,想登台都难,真的是历尽千辛万苦才闯出了一条阳关道。

      只可惜她在名利场里跟人勾心斗角十余年,临了却败在一个骗子手上。

      那人说他叫许知弈,有诗曰:“弈恩才知路,琴欢肯要弦。”

      他俩正是天注定的缘分,一双巧嘴几句话就把曲琴欢迷得死心塌地想隐退了,跟他过小家日子。

      奈何这“穷书生”钱一到手就没了踪影,徒留下怀了五个月身孕的曲琴欢一个人被赶出戏园,她当掉了父亲留下的遗物,求一个好心的师弟帮忙在城南一个老破胡同里安了家,咬咬牙,倒也算撑了下来。

      如今的她没有多少积蓄,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她很清楚自己根本无法在这么个世道养育好一个孩子,甚至连养活自己都困难,以至于就在刚才,她产生了要杀死这个孩子的念头。

      可当她低头看到,宝宝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妈妈的怀里,在温暖的包裹下睡得正香甜,这反倒叫她有些于心不忍了。

      曲琴欢闭上眼,还是挣扎内心颤抖着手,轻轻压住婴孩的脖子,慢慢施力,却在下定决心的最后一刻顿住了手——宝宝正攒着她的手指,好像在和她说:“娘亲,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她再也没忍住,搂着孩子就开始失声痛哭,天大的委屈都抵不过她这半生经历的起起落落,而襁褓里的孩子依旧睡得熟,全然不知他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未来。

      …………

      接下去一个月,虽说日子过得更紧巴巴了,但曲琴欢再也没觉得孤独,彻底放弃了要带着孩子寻死的可悲想法。

      她给孩子取名叫许秋闻,就是出自那句“泽国秋多雨,霖声夜更闻”。

      许秋闻的笑容是那寒寒秋日里,曲琴欢为数不多的喜悦。

      可后来还是应了那老古子说法——厄运专挑苦命人,生活只欺穷苦者。

      曲琴欢担忧的事情接踵而至,冬天来了,许秋闻病了,钱花完了,赚不到,没钱买药,她真怕孩子虽迟几月最后还是离她而去。

      幸运的是许秋闻命不该绝,他熬过了那个隆冬。

      冬去春来,院子里的花又开了,他从此却落下了病根。

      所以,许秋闻讨厌自己的出生,他将自己的降临视作母亲一切苦难的来源。

      他讨厌这个风沙弥漫、死寂一片的世界。

      但他喜欢听母亲讲她过去的故事,说祖父原是十里八乡顶顶有名的探花郎,饱读诗书,通晓古今,进过宫,面过圣,教她同男子一样读书写字。

      正因如此,母亲举手投足间的优雅知性都是胡同街里那些妇人所全然比不上的,以至于她当初一眼就被白梅班的班主相中了能登台。

      …………

      当然,那些都是过往了,如今是民国十年——1921年的秋,许知弈早死在了兵荒马乱的南下途中,曲琴欢也在去岁春末香消玉殒。

      许秋闻则凭着母亲这么多年来教他的学识,得了个在城南天方学堂教书的好谋生。

      十七岁啊,别家的男儿都已备好彩礼寻亲事儿了,他却还秉着个能活几时是几时的想法。

      拿了工钱也不怎么存,日子过得倒是比那些家里养着五六个孩子,死了不知道几个,肚子里不知道又揣着几个的穷邻居们体面点。

      今儿也是同平常一样,许秋闻闲下来没事儿干,早早便去了学堂,讲完课便在院儿里的红枫树下看风景。

      凛冽的秋风从外头刮进来几片落枯叶,徐徐落了,没影儿了,叫他不由的就触景生情,不知何因从口中哼唧出几句含糊的唱词儿来。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也是心中本就有些怨苦,许秋闻唱得越发入迷,完全把自己正身处何地的事抛在了脑后,愈发动情了,清晰了,殊不知此刻正有人在一旁看着。

      实际上这学堂是由周家老爷资助给穷孩子的,其中有不少还是住在学堂里的孤儿,周家几个人不时就会过来看看。

      今天是周家大少爷周昱白来探望视察的日子,这会儿学堂里一个老先生正带着人家到处逛逛看情况。

      周昱白自认不是个爱听戏的,回回他爹想拉他去白梅园看戏他都兴致寥寥,树下那人,单说他舞的功力,着实不怎么样,就站在那儿,几乎是没怎么动,同前几日请到周家那位当今京城第一名旦比,可真真儿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唱的还是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的《霸王别姬》,说来也反常,他倒也没觉得有一丝厌烦。

      “这位是?”周昱白底声侧头去问那位同行的吴老先生,似是生怕惊扰到那位唱戏人。

      “哦,他啊,叫什么我倒是忘了,是咱们这儿教书的,听说他娘是前朝白梅园里有名的花旦,小时候跟着学了不少,闲来无事没人的时候就会来这儿哼上几句,周少爷若是不喜,我便去叫他停了。”

      这老先生也听过不少有关于周聿白的传闻,像是什么有一回他为了不用去陪周老爷听戏,连着装了一个月的病,请了多少名医去都治不好。

      他自以为很了解周昱白,就想自作主张过去叫许秋闻停下。

      不曾想周昱白却拦下了,还摆手示意他别出声儿,鬼使神差地就自顾自朝许秋闻走了去。

      许秋闻倒是唱忘情了,一点儿没留心身后正在靠近的人,还在唱着:“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良久,许秋闻停下,瞥了一眼苍白的天,叹而摇头,一曲终了。

      他转身想走,结果正正面对面迎上了周昱白,被吓得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周昱白本想叫他小心些,别摔了,话到嘴边却又忍不了一笑,只得沉住气提醒道:“差不多也该停下了,再往后,你可就要撞到后面那棵红枫了。”

      许秋闻呆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用余光仔细观察了这男子的衣着和吴老先生略显严肃的表情,立刻明白了自己身前这位穿着新式西服的贵公子大概一个什么身份,迅速摆正了姿态微微低头以免失了礼数,又接着问好:“周少爷。”

      反正他们有钱人就爱享受这种走到哪儿都有人注意的感觉。

      周昱白很清楚自己这趟过来没几个人知晓,便有些惊讶:“可是咱们先前见过?”

      他也不是健忘之人,应当是没有的才对。

      “从未。”许秋闻如是道。

      周昱白追问道:“那你怎会认得出我?”

      许秋闻到也不拘束,大方道:“在下不过随心一猜,并不肯定。”

      周昱白笑笑:“哈哈,那我若是否定了呢?”

      “那许某也这能自认倒霉,这点小技艺还不精。”

      一旁的老先生看两个年轻人聊得正起兴,瞥了一下周昱白的眼神便默默退下了。

      周昱白偶然起兴,就想着跟人家多聊几句:“交个朋友?”

      他伸了手停在半空,对上的却是对方疑惑又不解的目光,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愣了一瞬赶紧道:”噢……倒是显得我失礼了,我叫周昱白,先生可方便把名字也告诉我?”

      许秋闻想不通像周家大少爷这样的人物为何会想同他一介穷教书的结交,思来想去又不能不应,出于尊重还是伸手同他握了个手,很快便跟触电了一般把手缩了回来,轻道:“在下……许秋闻。”

      周昱白不傻,看得出许秋闻对他似乎多少有一些抵触,照旧和气一笑,稍有思索,吟诗说:“我前些日子曾读到一首诗,泽国秋多雨,霖声夜更闻,不知先生这‘秋闻’二字,可是秋高气爽的秋,喜闻乐见的闻?”

      许秋闻也不奇怪周家少爷能想起这首诗,毕竟连他母亲都熟记的诗,人家从小接受教育,怎会不晓?

      “嗯,我这名字便是出自此诗了。”许秋闻说着,顺而抬手接住了从半空中飘来的落叶,后又低下了眸子,道:“也是啊,周少爷的确是如传说中那样,聪慧过人,过目不忘……”

      接着许秋闻又带着一丝不易被捕捉到的无奈之意道:“嗯……周少爷,在下想问一事,这秋闻二字,是有一点悲意在的吧?”

      周昱白不知许秋闻此话指的是他的名?还是眼下这萧条的秋季?又或是他悲怆的人生?

      不过周昱白倒是和许秋闻截然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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