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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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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过去了,乐清钧终于收到了言默的飞鸽传书。
有些事在预料之中。派去追捕杨义云的言默,被小王子的事情拖住了手脚。有些事则在意料之外。何萧怀揣着兵符却不去调兵,一进梧桐山庄便被困住。
预料之中的事自然不必提了。意料之外的困境,倒值得好好思量一番。
可惜眼下,乐清钧身边已无人可用。甚至,连乔楚也在言默出城后,直奔了杨义云的藏身之地。可靠消息又是来自于慕容晓,一个他不想让其卷入却总是无法远离这场漩涡的人。
无法控制的焦躁感,从心底最深处的角落里慢慢爬出来。心里当然明白,自己是人不是神,但冥冥之中,似乎总被一股力量逼迫着绷紧了自己,几乎都有点喘不过气来。
梅清推开门,看见陷在沉思中的乐清钧,忍不住走上前,想要伸手抚平他深锁的眉头。
早已发觉她的靠近,乐清钧一面不动声色的将言默的密信揉进手心里,一面侧过身看她,尽量让语气显得温柔些,“明君的婚事筹备得怎样了?”
虽然掩饰的很好,但梅清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回避,伸出去的手缓缓放在了桌上,“都准备好了。慕容晓人不错,明君嫁过去我也放心。不过,一想到她从小没离开过家,现在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总还是有些……”
“小姑娘总要长大,她会学着做一个好媳妇的。”乐清钧轻轻握着她的手,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歉意,“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忙于公事也顾不过来。”
就这么短短一句安慰,听得梅清心里不禁一荡,另一只手覆上了他的手,“长嫂如母,我不疼她谁疼呢?”
看着她动情的目光,乐清钧低下头,有些苦涩的抽回了手。他不愿伤害她,却也不想给她任何希望。已经辜负过一次,他不想再重蹈覆辙。
屋内一下子变得异常沉默。
又是如此,梅清早已习惯了,每次以为可以亲近一点,下一刻却将自己推得更远。也许是她逾矩了吧,还是应该恪守妻子的本分,不多话,不多问。
梅清抬起头微笑,往后轻轻一退,“我来是想提醒你,明儿就是初一了。”
还有八天就是明君的婚礼,乐清钧点点头示意知道了。“我去看看那丫头,这两天不能让她再出去野了。你替我准备朝服,待会儿我要进宫面圣。”
不得不承认,雪狼杀手果然厉害。不管言默和安以昕如何腾挪闪躲,总有毒箭如影随形而至。一路奔逃中,言默瞅准了乱石堆后的泥坑正好适合藏身,一把拉过安以昕躲了进去。
背靠着巨大的石块,言默抓紧喘息的间隙调整气息,心里暗暗思量对策。
虽然被无辜拖入这场追杀,安以昕倒是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的性命之忧,反而是被难得一见的高手激起了斗志,“真是见鬼了,追杀我们的肯定是一个使弓箭的绝顶高手!”
“恐怕不止一个吧。”
“你怎知道?!”
言默随手捡起两块碎石,分别向左右扔出。箭光闪过,石块还未落地便已在半空中碎裂。“听见了么?”
两声箭响。安以昕不由得眉头紧锁,同时被击破的石块证实了三件事:对方内力不浅,准头也高,而且默契十足。
“现在后悔可迟了呐。”言默嘴角一弯,露出调侃的笑意。
安以昕横眉一瞪,“谁说我后悔了?”
少年心性,最易赌气。言默轻摇了下头,自嘲的想,自己何时也变得如此喜欢感慨了,莫非真是老了?还是人未老,心已沧桑呢?
“你这么有底气,想来是有办法咯?”
解下挂在后腰上的长鞭,安以昕扬手一挥,漂亮的鞭花发出脆响。只听他口中喊了声“逐一击破”,鞭梢已带着呼呼风声直取他们藏身处右侧的大树树冠。
刚才言默用石块试探出的方位果然没错,被击中的大树树冠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一道矫健的身影纵身跃下,落地便逃。
安以昕正欲追击,一支毒箭已飞向他扬鞭的手腕。言默早就防备着另一人偷袭,此时瞧得真切,飞快在腰间一摸,三尺长的软剑已在手中,剑尖刚好来得及弹开毒箭。
趁着空隙,跳下树的杀手已窜出了几丈远。安以昕运足真气,脚下发力猛追,长长的鞭梢终于击中了他的后背,令其踉跄倒下。
见状,言默喝了声彩,直奔向另一位杀手隐蔽的小土坡。
也许是见同伴受伤有些心慌,小土坡后的杀手连发两箭都被言默就地翻滚躲过,射进了泥地里。不待言默站起身,他握着短刀狠狠扑了过来。两人厮打成一团,虽然杀手蛮力惊人,言默还是仗着身手敏捷扭住了他的四肢关节。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安以昕的一声痛呼令言默立即扭头去看。身下的杀手乘机挣脱,短刀毫不留情的直刺向他眼睛。纵然言默及时闪避,锋利的刀刃还是划破了左脸颊,渗出丝丝血珠。
想起这刀或许和箭一样淬了毒,言默不禁心中一寒。
相较于何萧与言默遭遇的困境,乔楚的任务倒是完成得似乎有些过于顺利。朱雀的消息果然是最可靠的保证,找到杨义云的时候,他似乎已等待了很久。
这个看起来十分平凡的中年男子面色从容淡定,只说了句“我跟你去见了侯爷后自然会说。”便不再开口。
乔楚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催问,只一心想着赶紧将人犯带回京城。可惜,城门上张贴的一张告示生生拦住了他们。告示上,即将被处斩的盗匪名单里,赫然列着杨义云家人的名字。
如此不择手段的威胁,乔楚气得简直想骂人。但骂人也没用,时间紧迫,送信回京搬救兵是来不及了。如此重要的嫌犯,花钱赎人的招数也派不上用场。至于劫狱,刑部大批人马有备而来,去了也只是白送死而已。
“他们要我,我去就是了。这是唯一的法子。”
“可是……”
“落在他们手上也未必是死,我有他们想知道的秘密。”
一向心眼通透的乔楚立时听懂了,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道:“那就说定了。我们救出你的家人,再来救你。”
“我只要家人平安。”
于是,杨义云毅然决然的迈进了县衙的大门,瞬间便被众衙役摁倒在地,绑了个结结实实。
直至看到杨义云自投罗网,刑部的人这才不得不佩服首辅大人特别指派跟来的这位书生幕僚——谭意。别看他年纪轻轻,却是机智过人,若非他从旁指点,怎能将那凶犯手到擒来。如今大功告成,此人可论首功。
看到自己的计谋得逞,谭意却无半点自得之色,反而一再叮嘱刑部的人,押送路上务必高度警戒,尤其是对杨义云的家人,更要严加看管。
正如他所料,一路暗暗跟随押送队伍的乔楚一直在找机会下手,却始终无法突破固若金汤的守卫。心知无望,他果断飞鸽传书回京。
虽然救人无望,但紧紧跟踪的乔楚却意外发现了另外的秘密。
回京路上,谭意趁着夜深,一个人悄悄溜进了树林。尾随其后的乔楚听见了高手的呼吸声,于是小心翼翼的停下脚步,远远望去。与谭意密会的是几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为首那人身形明显瘦小些。
乔楚听不清他们刻意压低的声音,只能凭着月光下那人的口型猜测出大概意思。
待他们都走了,乔楚不敢怠慢,彻夜飞奔向京城。
难得晴日。午后,西府海棠树下,刚刚烫过的花雕,醇厚的酒香四溢。明德帝屏退了左右,与乐清钧对饮。
“你似乎来迟了。”
“路过乾清宫时遇见季公公,我们寒暄了几句。”
“恐怕不止是寒暄吧。”明德帝轻声冷笑,“他仗着自己是宫里老人,又是内务府总管,从不把朝中大臣们放在眼里。何况,如今你插手的这案子,与他脱不了干系。”
乐清钧并不否认,“正如我先前禀报的,案子受到了很大的阻力,不仅仅来自于内阁。”
明德帝把玩着空酒杯,“你确定你的人已经找到了杨义云?”
“找到人并不难,难的是他开口之后。”乐清钧犹豫片刻,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我怀疑他背后的黑手不是我们想要的人。”
明德帝扬起眉看他,“除了那个人,还会有谁想要吕诚的命?”
“我不知道,但无论杨义云受何人指使,他的身上有太多秘密,我一定要见到他。”顿了顿,乐清钧又续道:“至于小王子那边,自从言默送信来说他去郭将军那儿借兵,之后便再无消息了。”
“你很担心他们吗?”
“当然。”
其实我更担心你。乐清钧把这句话忍住了没说,因为他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回应等着自己。如果真的担心我,当年又何必……既然如此,又何必开口。
虽然乐清钧不愿多说,但明德帝却似乎有意要揭开伤疤。“我一直很疑惑,你回京后从未问过我,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后来我突然明白了,以你的本事,怎会不知道京城里发生的每一件事。对吧?”
问话的时候,明德帝并不看他,只是暗暗捏紧了酒杯。
乐清钧垂下双眼不答话,算是默认了。
明德帝深吸一口气,连珠炮般的质问狠狠甩到了他脸上,“你什么都知道,却只是看着,看着那个人一步步爬上高位,一步步篡谋夺权,一步步架空我……”
“不!”乐清钧终于忍不住打断他,“我没想到局势会演变成今日这步田地。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你会留下么?”
明德帝目光灼灼的盯着他,不要再逃避了,求求你,回答我啊!
仿佛听见了他内心的呐喊,乐清钧抬起头,那双如月的眸子里隐藏的痛苦瞬间刺入心扉。很疼,乐清钧几乎要捂住胸口才能忍住。
“别这样,安平……”
一声久违的呼唤,隔了三年的时光,依然轻易的打动了明德帝的心,就像是突然被开启的宝盒,所有秘密都摊在了眼前。
手里还残留着温暖,乐清钧想起刚才自己略显狼狈的模样,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终究还是没能忍住,脱口而出了那个禁忌的名字。其实早该明白的,彼此不再是互相依靠的关系,但曾经的亲密已经刻在了骨头里,不管怎么压抑,只要一声呼唤便可苏醒。
乐清钧闭上眼,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如当年般青涩而温柔。
“师父,我们今天练射箭还是骑马?”
“臣不过是奉娘娘懿旨陪殿下练习骑射而已,不敢称师父,殿下直呼臣名字便可。”
“那我就随明君妹妹,叫你清钧哥哥好么?”
“殿下……”
“你也别叫我殿下,叫我安平吧!不称名,只称姓,应该不算逾矩吧。”
“……安平”
安平……每次想起心里都会不自觉泛起悸动的名字,现在变成了如鲠在喉的骨刺,吐不出,也咽不下去。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提醒乐清钧,你当年硬下心肠离开,甚至宁愿让他误会也不解释,就是为了让彼此回到应有的身份和位置,如今难道还要给他虚幻的希望吗?为了他,为了承天,不可以再错下去。
温暖的午后渐渐被阴沉的傍晚所取代,夜风里夹杂着些许冰凉的雨丝,吹醒了乐清钧,脑海中所有的回忆瞬间如潮水般退去。
急匆匆赶来的乔楚带来了坏消息:华苍水与“雪狼”有勾结。
虽然早有预料,可一旦消息落实,乐清钧的心还是在渐渐下沉,带着无可挽回的遗憾。
从第一眼见华苍水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这是一个绝顶聪明却也极具野心的男人。本以为身居高位的他会全力辅佐皇上,纵使把持朝政终归也是一心为了承天。岂料,聪明如他,也敌不过一己私欲。
“难怪莫问和小王子他们一路被‘雪狼’追杀,怎么也甩不掉,全都是华苍水在派人为他们传递消息。”
“恐怕不止这些。华苍水本想派自己人去接替莫问的位子,如今却被何萧抢了去,想来他绝不会甘心。你说他们密谈时屡次提及了何萧,想必是要从他身上下手了。”
想到梧桐山庄,乔楚不禁有些担忧,“言默那边有消息了吗?”
乐清钧摇了摇头,“那边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我自有打算。现在你最要紧的是救出杨义云的家人。”
“我一定想办法。”乔楚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要去找慕容晓?”
知道他对自己十分了解,乐清钧便也直认不讳,“有些事,需得找他问问清楚。”
乔楚迟疑了片刻,才道:“总归是有这一天,说清楚也好。”
打开的奏折很久都没有翻动了,一旁掌灯的吴公公有些诧异的看了皇上一眼。
垂头沉吟的明德帝不知想到了什么事,眼睛虽望着面前的奏折,心却似乎已在千里之外,握着朱笔的手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只有微微上翘的嘴角昭示着他心情颇佳。
刚走进来的弩泽也看到了这一幕,他愣了片刻,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脸色微变后恢复平静,轻声向皇上请安。
明德帝见是他来了,便挥挥手,让吴公公带着太监宫女们退下。
待脚步声远去,明德帝招手让弩泽过来。“事情办得怎样了?”
“臣终于查到,原来当年周太医告老还乡后,一家人并未回柳州老家,而是隐居在城郊,难怪我们翻遍了柳州也找不到他们。”
“你见到他了?”
“没有。”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弩泽分明看到明德帝亮起来的眼神飞快的黯淡了下去,他的语气也沉了下去,“他的家人说,在他准备动身回乡之前,他突染风寒,不久便去世了。”
“堂堂太医死于风寒?这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臣也是如此料想。作为当年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显然有人要让他永远开不了口。”
“这个人……”明德帝想要问这个人是谁,喉咙却干涩得说不出话。杀死周太医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当初害死太妃,不,是害死自己母亲的凶手,而那个自己一直在苦苦追寻的凶手,却又极有可能是……
弩泽当然知道他想到的是谁,也知道他此时不想听到那个名字,但逃避是没用的。“周太医死了,意味着当年在场的所有知情人都不在了,除了乐清钧。他是唯一的线索。”
明德帝露出酸涩的苦笑,“他不会说的。”是的,如果当初他肯说,也不至于离京三年。为什么?他到底是为谁在死守秘密呢?难道……他不自觉的摇摇头,“杀死周太医的人也许未必就是当年的凶手,也有可能是某人想要嫁祸于人。”
他到底还是护着他。弩泽佯作不知,点头道:“的确有可能。”
明德帝抬头看了弩泽一眼,“你不必担心,如果事实证明,他真的……真的与那件事脱不了干系,朕绝不会手下留情。”
不,你会的。弩泽在心里轻轻叹息。早在当年你明知乐清钧隐瞒了真相,却仍无法对他下狠心的时候,你的情,就已为他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