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懿皇太后》韶华过客

9、令名昭彰举首戴目

　　殷芷沅听闻喜讯，浑身一松，口中念了一句佛号。
　　她不算是虔诚的佛教信徒，只是个在家的居士，慈宁宫里虽然供着佛像，偶尔也抄抄佛经，却不过是打发长日寂寥，宁心静气罢了。见许太后信了道，为了鼓励民间的另一种利于教化的信仰，她就跟着信了佛。
　　如今为了安成心有所求，殷芷沅竟在佛前诚心发愿，先前还求着安成顺利生下杨家继承人，越是产期临近，她所求也越是简单，到最后不过求着安成母子平安。谁料佛祖许是见她第一次有所求，一记让她趁了愿。
　　殷芷沅长长舒了一口气，吩咐道：“蘼芜替哀家记着，佛前许下的九十九卷金刚经，哀家闲时记得提醒哀家抄完。你们且收拾着，哀家要去看看安成。”
　　来到杨家，殷芷沅从车里出来，便看见杨家门前挂的美玉，嘴角忍不住翘起来。杨府一片喜气，入目皆是红色，殷芷沅的亲家母杨夫人迎出来，提起这个儿媳妇，杨夫人是十分地满意。原先还担心儿子尚了公主会受气，就譬如尚了福清公主的荣禄大夫刘家，听闻福清公主性子倨傲，与荣禄大夫之子刘全让相看两厌，又不许丈夫纳妾，刘全让之母刘夫人赏赐给儿子的一名美婢，竟被福清公主寻了个偷盗的由头，活生生打死；刘府的冢妇本该是福清的大嫂齐氏，也被福清以公主的身份压着，夺去了掌家之权。
　　杨夫人本担心杨家也步刘家的后尘，甚至被辖制得比刘家更狠些，毕竟福清公主的生母不过在妃位，安成公主却是正宫皇后所出。谁知安成公主并无皇家嫡公主的骄矜之意，十分温柔知礼。杨绶是独子，安成公主嫁入杨家的头一个月，杨夫人就主动让出了管家权，安成却称自己年纪尚幼不能周全，仍请杨夫人主事。去岁夏日里杨夫人淋了雨受了凉，将中馈交到安成手里，见安成将家事料理得井井有条，待杨夫人病愈后又交回权柄，杨夫人方知安成胸中有韬略，只是谦冲自牧，并不卖弄。又见自诩才高的儿子对安成的文采十分推崇，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杨夫人对这个出身高贵，懂得孝顺舅姑又能得到丈夫心意的儿媳更是高看。
　　如今安成顺利诞下子嗣，杨夫人最后一丝担心也被完全打消，更是对安成赞不绝口。认为安成不愧是书香世家殷家的女儿，更不愧是昭懿皇太后殷芷沅的孩子。
　　殷芷沅听了一箩筐的好话，正如烈日炎炎之下一口气饮尽一杯薇芜亲手调制的薄荷西瓜饮，浑身爽惬。身为安成的母亲，知子莫如母，殷芷沅当然知道安成骨子里不仅骄矜，还十分倔强，根本当不起杨夫人之夸赞。但她能听从自己的劝告，收起小狐狸尾巴装成这般乖巧模样，得到婆母和夫君的欢心，她自是十分欣慰。
　　来到安成的卧房，见女儿虽然有些疲惫，但气色极好，脸上带笑，殷芷沅便松了一口气。又见到自己那刚出世的小外孙哭声洪亮腿脚有劲，虽然看不出孩子像安成多一些，还是更像杨绶，但底下人纷纷凑趣，说这孩子肖似殷太后，是个有福的，不由喜笑颜开，大手一挥，安成房内伺候的人个个有赏。
　　安成的夫君杨绶在养娘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抱过孩子，便又回到安成的床榻边嘘寒问暖。殷芷沅见女婿对女儿的关切之情不似作伪，心中越发放心，向杨绶笑道：“子佩，可曾给这孩子取名了？”
　　子佩是杨绶的字。杨绶见岳母垂问，忙答道：“杨家这一辈从‘玉’，宝儿觉得‘珩’字甚好，小婿也觉得很好，母后认为如何？”殷芷沅点点头：“‘珩’乃佩玉上的横玉，与你这父亲的名字有些渊源，十分巧妙，且是君子之玉，配得上哀家的外孙。”安成闻言，眼睛一亮：“既有母后说文解字，这孩子的字就叫作‘君玉’如何？”安成语毕，襁褓之中的孩子虽然还不会笑，却停止了哭泣，露出安恬之色，众人十分凑趣，纷纷说小公子是自己也满意这个字，从此便定下杨君玉的名字。
　　杨君玉的洗三礼办得十分热闹，皇帝亲临现场，给自己的外甥添了好些响盆，洗三礼上说吉祥话的婆子收的封红厚得都要包不住。杨绶更是仿古礼，射四方，勉励儿子以上事天地，下御四方为己任。
　　殷芷沅迎来了亲外孙，又过了两个月不到，又迎来了礼法上的孙子孙女。
　　五月廿七日，皇后提前发动，挣扎了一天一夜，于五月廿八日生下了崇文帝的头一个孩子。八日之后，贤妃也惊动胎气，于六月六日平安生产。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皇帝一下子儿女双全，喜得要下旨大赦天下，还是被三公劝着，要将这样的殊荣留待太子出世，才勉强按捺住了。
　　而三公有此一劝，不为别的，正是因为中宫皇后所出，乃是一名公主，而皇帝的头一个儿子，竟然托生在了贤妃的腹中。
　　盟朝以嫡为尊，上至官宦人家，下至寻常富户，都将嫡庶尊卑放在第一位，莫说嫡子，就连嫡长孙的继承权都凌驾在庶子之上，若不是正妻确实无法生育嫡子，否则不会允许妾室先生出孩子来。前头宣武帝盛年早逝，膝下仅有四子，唯一存活至今的只有皇帝一个，故而崇文帝肩上背负着继承宗祧的重任，这才小小年纪就成婚，两位太后也顾不得众妃嫔年少，盛产艰辛，就要她们早早为皇族开枝散叶。
　　但不管怎么说，让嫔妾先生下孩子，对皇后而言，都是一种难以忍耐的难堪和威胁。虽然皇后提前发动，勉强让头一个孩子成为中宫所出，但贤妃还是占去了皇帝长子生母的位置！
　　更令人玩味的是，皇子这一辈行“宝”，而皇帝为贤妃之子取的名字，是“宗”。
　　宗祧的“宗”。
　　永嘉长公主的洗三礼热闹非凡，作为皇帝的头一个孩子，更是尊贵的嫡女身份，这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受到了众人的瞩目和祝福。只是比起那小她八天的弟弟，永嘉就有些黯然了。
　　皇城之中山雨欲来，即使是最迟钝的命妇，在皇子皇女的洗三礼上见过苍白消瘦强打精神的皇后，以及荣光满面丰腴娇美的贤妃之后，也能嗅出剑拔弩张的气息。
　　贵妃乖觉得紧，两个孩子刚落地，她一听说了孩子的性别，就称了病，将宫务交了出去。不是妃位以上，没有资格执掌宫务，唯恐小皇帝年纪轻轻沉湎酒色伤了身子，头次选秀入宫的妃嫔不多，因此这宫务如同烫手的山芋，抛了几番，又回到了殷芷沅的手里。
　　因着是昭懿皇太后亲自操持的洗三礼，皇后和贤妃自然生不出什么怨言，皇子皇女之争，也没能以洗三为导火索爆发出来。殷芷沅情知许贵妃称病是为了避祸，因此洗三礼过后，便去催她“病愈”，又将烫手的山芋抛了出去。自己专心操持安慰皇后的问题。
　　对周茵这个儿媳妇，殷芷沅虽然多的是恨其不争的时候，但骨子里还是心疼与怜惜占了上风。同为正室嫡妻，中宫皇后，殷芷沅的待遇和周茵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殷芷沅当皇后的时候，虽然也有贵妃淑妃分宠，但她在宣武帝心中的地位，绝对是独一无二的。一来是在景元皇后的促成之下，两人有整整一年的“二人世界”，相处出了无人能及的夫妻深情；二来宣武帝是胸怀韬略的一代贤主，在他的心上，女人只占去很小一块位置，根本不会分出太多心力过问后宫之事，因此只要殷芷沅维系住一个和平的后宫，根本不需要担心任何人撼动自己的地位。
　　但是崇文帝不一样，在他的成长阶段，父亲宣武帝只把他当成寻常皇子培养，根本没有精心教导他帝王权术，让这个长于妇人之手的孩子少了几分王霸之气，内心充满了敏感和优柔，而许太后强势的作风又让他本能地向往和追求贤妃那样柔婉的女子，养出了一副“唯情至上”的性子。
　　而贤妃姜采芙身上，除了有深深吸引着崇文帝的美丽、清高等特质，还被他赋予了一层象征意义，从为她争取贤妃之位，到为她扣留贵妃的金宝，这是崇文帝凭自己意志作出决策的开始，象征着他作为天下之主追求自己所爱的勇气与快意。
　　从这个角度权衡，贤妃确实是皇后的重大威胁，甚至可以说，在崇文帝心目中，皇后根本无法与贤妃相提并论。
　　念及此，殷芷沅心中再次有些后悔与动摇，倘若一开始她就顺了皇帝的心意，支持他选姜氏为后，那她只要操心着如何将姜氏教育为一代贤后，而不必一边操心着周氏的教育问题，一边担心皇后不得圣心、后位被卧榻之侧的人觊觎。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殷芷沅也只是胡思乱想罢了。她还是全心全意支持着周氏，想要像景元皇后扶持自己那样，扶着这个稚弱的少女坐稳母仪天下的位子。
　　皇后身份尊贵，坐的是双月子，这两个月里，殷芷沅隔几日就要去看望皇后，陪她谈心分散注意力，遇到皇后怔忪哭泣的时候，还要耐心开导她。
　　在殷芷沅的努力下，皇后好歹没有产后抑郁，还同她倾诉衷肠，说出了内心深处的苦痛。
　　原来除了忧心皇帝过分爱重贤妃，皇后还担心着贵妃会威胁自己的地位。只因为贵妃颇有才干，执掌宫务半年，博得合宫上下的赞誉。
　　谈及贵妃之才，在年节里接见过贵妃的家人之后，殷芷沅终于明白了为何许太后这么个急躁的人，能有许贵妃这样聪敏的侄女儿。许太后的嫂子，彭城伯夫人钟氏，实在是个不俗的女子，无怪乎能教养出一双极为出众的儿女。许氏从许太后入宫开始发家，到许贵妃这里，才第二代，尚且算不上积年的富贵，却也比皇后这种平民出身的女子多了好些才干和教养。
　　殷芷沅十分理解皇后的焦虑，但她是真的爱莫能助，对于她来说，朝政要务尚且不算太难，宫务更是些许小事，根本不必费心费力，所以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提点她，能让她一蹴而就赶超贵妃。而皇帝的欢心就更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没有想到，殷芷沅哄了两个月没有哄好的皇后，被皇帝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哄好了。在某次皇后没能控制住情绪，当着皇帝的面哭泣，倾诉自己对宗哥儿的名字的忧虑之后，皇帝轻笑一声，屏退左右，一把将皇后抱起来，在她耳畔低笑道：“朕不过是在宝盖头的字里头挑了一个寓意美好的，给朕的头生子罢了。傻茵茵，朕早就留了一个更好的字给咱们的太子，你觉得‘宸’字如何？”
　　宸，北辰所在、星天之枢，乃帝王代称。
　　其中用意，不言而喻，这是在向皇后承诺，太子之位，绝对非皇后所出之嫡子莫属，贤妃母子再怎么受宠，也不会僭越皇后。
　　皇后如同吃下一颗定心丸，精神大振，身子大好，宫务之上才干比不过贵妃也不再是什么烦心事了，而是积极地养好身子，准备迎接宸哥儿的降生。
　　殷芷沅也好奇皇后的转悲为喜，在听皇后含羞带笑地转述了皇帝的话之后，她也为皇后感到高兴。看来自己教育皇帝分清嫡庶的话，皇帝是听进去了。只要皇帝不宠妾灭妻，就不会有恶紫夺朱之事发生，殷芷沅也就放心了。
　　只是她也没想到在自己心目中一直是个小孩子的皇帝，居然能信手拈来如此情意绵绵的哄女孩子的话。瞧着皇帝的生母可不像是个巧舌如簧的，那自然是肖似了自己的丈夫宣武帝。
　　宣武帝驾崩也有三年多了，挺过了最艰难的头几年，殷芷沅一直觉得自己已经走出了丈夫离世的伤心，可是如今在他的子孙身上看到他的影子，她却依然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