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懿皇太后》韶华过客

58、新仇旧怨赶尽杀绝

　　殷芷沅疏散了场面，皇后也缓过劲来，笑着招呼众人用膳。皇帝看看惊魂未定的福清，又看看一脸看好戏的许太后，向殷芷沅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殷芷沅眉头蹙得死紧，朝皇帝摇了摇头。
　　杜若是自己的人，容让是男儿身的事情也许可以掩盖过去，可是福清的身孕该怎么办，现在派人去堵太医叫他改口，还来得及吗？也不知请过来的太医是哪一个，只要不是毛里毛躁的愣头青，但凡认得福清公主，纵是诊断出喜脉来也知道轻重，不会嚷出来。可若请来的是许太后的心腹，得了许太后的吩咐，就两说了。
　　这时候，一向不言不语的康太妃突然开了口，指着福清道：“福清公主可是受了凉？可要命人拿个大氅来？”众人闻言，看向福清，确实瞧见她脸色苍白，一直在战栗，似乎很冷的样子。众人便去嘘寒问暖。
　　殷芷沅闻言，看了一眼康太妃，见她面带忧色，一脸关切，并无异样。她有些怀疑康太妃是故意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福清身上，可是这样做对她也没什么好处，并且康太妃素来温柔慈和，十分关心晚辈，她问出这样的话也在情理之中。
　　殷芷沅不由觉得自己紧张太过开始疑神疑鬼了。
　　这时候容让换好衣服，由杜若带着回来了。众人好奇的目光在容让和杜若的脸上逡巡，杜若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容让确为洁净之身。”又朝跪在地上的消夏笑了笑：“这位姐姐未经过事，慌里慌张的，许是弄错了。”
　　消夏面色一红，众人也笑起来。内侍虽是不全之身，却也不是同女子完全一样，消夏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小丫头，帮人擦拭的时候稀里糊涂碰到了什么，就当对方是男子，也是有的。
　　福清晦暗的眼中出现一丝亮光，深情地看了容让一眼，又看向殷芷沅，感动得几乎要淌下泪来。撇清了容郎，纵是太医诊出她有孕，也只是她自己一个人私德不修，身败名裂，至少与容郎无干，能保住容郎的性命。
　　殷芷沅却不曾与福清对视，她现在满脑门的官司，根本不想看肇事者一眼。
　　确定了容让的“太监”身份，入秋与微雨请的太医也到了。殷芷沅打眼一瞧，是个眼生的年轻太医，心里倒是有些拿不定主意。她素来身体康健，除了五日一回的平安脉，鲜少有和太医打交道的时候，对太医院上下都很不熟悉。反倒是许太后三天两头暴躁生气上火，动不动就要请太医，和太医院里许多人都很熟稔。
　　太医走到福清身边开始诊脉，入秋回到了许太后的身边，朝许太后点点头。许太后便松了一口气，嘴角噙着一点笑意。微雨则走到皇后跟前，回话道：“皇后娘娘，当值的老大人瞧过了，说单子上并无相克的食物。又随奴婢往膳房去了一趟，将菜式一一验过，并无不妥。”三言两语解释了为何去了许久才回，又细心地排查了隐患。
　　殷芷沅不由高看了一眼微雨。这次宫里大换血，皇后身边的四个大宫人，翠微和幽微两个留下了，走了碧微和紫微两个，又补进来微雨和微风。留下的翠微已是千伶百俐，如今这个补上来的微雨又是个心细如发的，皇后再理起事来，便得心应手了。
　　这时太医也诊断完毕，他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朗声回话道：“这位夫人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完了。
　　当事人福清和容让，知情者殷芷沅，皇宫的话事人皇帝和皇后，脑海里共同浮现出上述两个字。
　　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许太后，脸上露出极为欢畅的笑意，旁边的吃瓜群众也露出或忧心忡忡或兴致盎然的表情。
　　殷芷沅看了一眼站在许太后身后的入秋，心想，这一届新人真是不俗。才发现皇后身边的微雨是个人才，又看出来许太后身边的入秋也是个厉害人物。许太后叫她请当值的院判过来，她却偏偏请来这么一个连公主都不认得的愣头青，看似违背了许太后的命令，实则却比许太后这个主子还要高明许多。冯院判再是许太后的心腹，可他认得公主，知道利害，倘若顺着许太后将和离独居的公主有孕的事情公之于众，损伤了皇家清誉，皇帝头一个饶不了他，孰轻孰重自有一本账在腹中。可叫来这么一个不谙世事、不曾接触过贵人的年轻人，不懂得复杂的人际关系，只想彰显医术出人头地，肯定就会直愣愣地如实说出来。
　　这心思，可比演技拙劣的消夏高明了不知凡几。
　　但眼下显然不是赞美入秋高明的时候。
　　福清扯起面皮，露出怒气冲冲的模样，喝道：“你这庸医，胡说些什么！本公主和离两年了，哪里来的喜脉！”瞪着对方，希望他能明白过来，赶紧改口。可入秋也不知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愣头青，听见福清发怒，还直愣愣地说：“滑脉如珠，怎么不是有喜？臣虽然不知公主是怎么有孕的，可此脉象定是喜脉无疑，便是换人诊断也不会有误的！”
　　福清气结，简直要出离愤怒。伴随着怒气的还有羞愧，众人暧昧探寻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好似一瓢瓢无形的辣椒水，令她觉得面上火辣辣的，简直无地遁形。
　　许太后轻笑一声：“若是福清公主觉得是庸医误诊，便将宫内宫外的太医名医都延请一遍又何妨？”她有意再冷嘲热讽几句，可是抬眼瞧见皇帝的脸色实在不好，不愿得罪了这个早就脱离她掌控的儿子，悻悻然闭了嘴。
　　眼下急需一个说话有分量的人出面，平息事端，给在场的众人一个交代。无论身份还是与当事人的关系亲疏，殷芷沅都是最合适的人。
　　殷芷沅眼见众人或探寻或哀求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越是紧张越是头脑一片空白，还不合时宜地走起神来。她心想，关月盈做淑妃的时候，虽然伺候宣武帝极为用心，却不过是争宠的手段，怎么这样一个唯权至上的女子，能生出福清这样唯情至上的女儿来？
　　她轻掐一下掌心，迫使自己回神，当务之急还是解决眼下这个混乱的场面，必须想出一套说辞来。此时该保该弃，她的态度就很重要了。
　　保是自然要保的，能救人的时候，殷芷沅绝不会害人。只是保哪一个，该怎么保，实在需要考量。福清一家三口里面，优先级从重到轻显然是福清、腹内的孩子，最后才是容让。
　　福清若是出事，后面两个一个都活不成；孩子若是有事，福清身心必然遭到重创，只怕也难活命；至于容让，殷芷沅不曾同他相处过，不知他的为人，也不知他对福清的感情。倘若他与福清描述的一样有担当，殷芷沅保下福清母子，想来他能愿意慨然赴死；可若他只是趋炎附势之徒，把福清哄得五迷三道不过是为了这滔天的富贵，殷芷沅弃他也许会让他狗急跳墙。
　　殷芷沅想了想宴上他对福清百般呵护的样子，闭了闭眼，心中有了计较。
　　她也扯起面皮，朝福清僵笑道：“你这孩子，虽说‘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可我们母女一场，同母后还有什么不可说的吗？怎么做下这等糊涂事来，倒叫亲戚们看了笑话。”
　　先将事情定性：福清是和离之身，有婚姻自主权，如今有孕至多是情难自已，算不上失贞失德。
　　边说边靠近福清，揽住她因为恐惧而颤抖的肩膀，僵硬的表情也柔和起来，露出殷太后招牌式的慈爱微笑：“是哪一家的孩子？罢了，这么多人你必然不好意思，回头带母后见见？”
　　安抚当事人，让福清知道自己是站在她身边支持她的，免得她一时激动造成更难以挽回的场面。
　　又叹了一口气，“母后知道你从前吃了苦头，婆母不慈，丈夫不忠，受了很大的伤害，难以敞开心扉。如今有个人能陪你走出来，重拾对余生的期盼，母后心怀甚慰。”
　　将话题引到和离之夫身上，叫众人联想到刘夫人如何苛刻不慈，刘全让如何停妻再娶，加深福清“受害者”的印象，博取舆论的同情。
　　再抬头看向众人：“今日乃是中秋家宴，席上的都是皇亲，如今咱们家的姑娘有了喜，无论如何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希望各位亲眷口里留情，若叫喜事变成了惨事，哀家年纪大了，只怕受不住。”
　　半是请求半是威胁，要求知情者封口，至少也不能往负面的方向传扬。
　　皇帝适时接话，向众人颔首道：“福清公主乃是朕的长姐，朕也不愿意看到物议如沸伤害了自己的姊妹。”
　　话说到这里，便也够了，再多说什么，反倒露怯，殷芷沅向众人点头示意：“哀家言尽于此，时候也不早了，分完月饼，便散了罢。”
　　皇后闻言，便出面接替殷芷沅主持大局，一挥手命人捧着各色月饼送到席面上，口中说些应景的吉庆话。再有三两个帮着圆场的夫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几句，一场宴也就平安顺遂地吃下来了。
　　等肴核既尽杯盘狼藉，众宾尽欢而去，殷芷沅有心训斥许太后几句，谁知她竟不顾身份体面，混在妃嫔的队伍里溜之大吉了。殷芷沅也拉不下脸来叫住她，便随她去了，反正这件事是许太后一手挑起的，福清做下的事虽然可恶，没有许太后拱火也不会造成这样不堪的结果，福清有七分不是，剩下的三分就是许太后的不是了。她看似叫关淑妃唯一的女儿吃了大亏，出了一口恶气，可自己也没赚，在皇帝跟前挂了号，把母子情分又消耗掉了几分。且众人有目共睹，许太后不慈的恶名又要传扬开来，还反给殷太后做了嫁衣裳，一位太后不慈还挑事，便愈发显得另一位太后仁善慈和了。
　　本来中秋晚宴之后是惯例的团聚时刻，安成一家、秦王一家和宁国公一家都要在慈宁宫小聚，叙叙天伦，可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殷芷沅也没了兴致。反正这几家子与慈宁宫一直是常来常往的，改日再聚也无妨，殷芷沅便请众人散了，自己先去料理福清的事。
　　殷芷沅把皇帝皇后叫到了离宴饮处最近的宫殿里，向帝后说明了真实的情况，旋即叹道：“福清这孩子是关氏千娇万宠养大的，性子倨傲，看中了什么非要到手不可。哀家担心若是执意逆了她，她想不开，做了什么决绝之事，就不好了。”
　　皇帝问道：“朕不明白，许太后为何要与福清弄到这般境地。”殷芷沅叹息道：“还能为了什么，还不是上一辈之间的过节。许太后当贵妃的时候，与彼时的淑妃素来不睦，大大小小的事情累积起来，终于成了解不开的死结了。两个人都是头一回选秀就入东宫伺候的老人，因为许氏原是太子妃备选，她自觉比关氏高出一截，可若比起宠爱来，许氏倔强，关氏在先帝面前懂得做小伏低，更得先帝欢心。二人互相别了一辈子的苗头，有时候东风压倒西风，也有时候西风压倒东风。直到后来……”
　　直到后来许氏对着先帝撒娇作痴，哄得先帝终于点了头，许她把别人的孩子抱过来，记在自己名下养，淑妃百般阻挠未果，甚至一度盯上了另一个孩子，只是最后也不曾如愿。自此，当年的许贵妃与关淑妃之间横亘了半生的较量终于分出了胜负，养育着皇子的许贵妃稳稳地压住关淑妃一头，甚至在先帝驾崩后母凭子贵，断送了关淑妃的性命。
　　只是这些话牵扯到了前朝的一桩重要秘辛，实在不适宜叫皇帝知道。
　　皇帝见殷太后兀然住了口，不仅有些迷茫地问道：“后来如何了？”殷芷沅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笑了笑：“后来的事情，皇帝也知道了，你登基为帝，许太后母凭子贵成了太后，强令福清的生母关淑妃殉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