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8、绾苍鬓白首不相离 ...

  •   崇文帝薨逝不过一日,后宫和礼部有条不紊地筹备了崇文帝的身后之事,又预备好了敬文帝登基的典礼,但新帝的后宫还未入主宫廷,崇文帝的殉葬名单也尚未拟定,正是需要新帝同太后、太皇太后共同决议的时候。
      周太后如今暂居在坤宁宫中,等着二十四司将空置已久的寿康宫洒扫归置出来。太皇太后健在,慈宁宫自然没有易主的道理,周太后就只能迁入从前圣慈皇太后许氏居住的寿康宫中。许太后晚景凄凉,连带着她所住过的寿康宫都带着几分不祥之意,且喜周太后为人随和,并不忌讳什么。
      周太后曾经居住的坤宁宫自然是要给萧皇后居住,敬文帝身边并无妃嫔媵妾,故而居住在东西六宫的先帝妃嫔们一时也不急着挪到偏宫。只是崇文帝的殉葬名单一日未定,崇文帝的妃嫔就一日不能心安。
      崇文帝在六皇子宴哥儿之后,就再无子息,过了金惠嫔之事后,他开始养生惜福,再不敢纵情声色,故而幸御妃嫔的频率不高,比起新入宫的那些年轻姣好的妃子们,他似乎更中意与他相伴半生的、入宫更早的妃嫔,翻了牌子也多是到对方宫中一起用膳,再对坐闲话一番。
      如今有所出的妃嫔自是安稳,依照旧例她们不必生殉,但凡事也不尽然照着旧例。毕竟宣武帝薨逝之时,许太后就执意殉葬了有所出的康嫔顾氏。又如庄妃纪氏,她一生并未生养,但抚育宁安公主长大,劳苦功高,这种情况下又是否会被殉葬呢?还有董昭仪,虽无所出又无所养,但她抗疫有功,是否也能因为功劳免于殉葬?
      圣旨悬而未决,东西六宫人心惶惶。
      敬文帝即位的第二日,长宁宫迎来一位贵客,见礼已毕,引入上座,许贵太妃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笑意:“臣妾算着日子,也觉得您要见我了。”贵太妃如今也是年过五旬,可岁月仍旧没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的风霜痕迹,或许七情六欲才是牵动愁绪和皱纹的罪魁祸首,如贵太妃一般冷心冷情,时间就只能如流水般滑过,无法在她的面容之上镂下深深的刻痕了。
      贵太妃的自称还是旧称谓,其实依照先帝未亡人的身份,她合该自称一句“哀家”才是。宣武帝去后只留下三个活着的未亡人,彼时的殷太后和许太后都自称为“哀家”,康太妃卢氏本也应该如此自称,但她言不敢与两宫太后比肩,故而尽量避开自称,实在避不过了,便用“我”含糊过去。
      这一声“臣妾”也不知道是贵太妃说得顺口了不拘小节,还是暗藏着对现今局面的不满,若此刻登临大宝的是她的儿子,那她本可以骄傲而又名正言顺地自称一句“哀家”的。
      殷芷沅不以为意,只向她笑道:“你既然算到了哀家要来见你,想必也知道哀家为何而来。”许贵太妃微不可查地颔首:“您是来处置臣妾的罢,太皇太后?您想怎么样?是打发臣妾去替先帝守陵,还是让臣妾出家修道?又或者大发慈悲,送臣妾去庐州府,让吴王给臣妾养老?”她说着自己未来可能的处境,神色中却满是漠然,好似眼前人掌握的并非她本人的命运,而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殷芷沅笑了笑:“在你心中,哀家就这样仁慈?你就不怕哀家强令你殉葬?”听到这样堪称威胁的话,许贵太妃依旧不为所动,只淡然道:“您真是说笑了。臣妾虽然有过一个苦命的、胎死腹中的孩子,但另一个臣妾所出的孩子吴王却依旧健在,前朝虽然有过生殉丧子妃嫔的例子,却从无生殉有子妃嫔的先例啊。”
      殷芷沅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漠然道:“没有先例,就由哀家来开这个先例。哀家此番过来,就是意在告诉你,你将会成为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生殉的妃嫔。”
      不笑之后的殷芷沅格外严肃,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再怎么精心保养,脸上也添了皱纹,头上并无许多金饰,只戴着一套老君献寿的竹节玉头面,不靠华贵的衣饰压人,却自带不怒而威之势。
      许贵太妃镇定自若的面具终于出现一丝裂罅,她强自按捺住内心的震惊与恐惧,倔强道:“为何?仅仅因为臣妾是吴王的生母,而吴王曾经与新帝竞争过太子之位?”
      殷芷沅缓缓摇头:“自然不止是这个原因。杀人偿命,你得为自己手上的鲜血付出代价。”贵太妃倔强地抬起头:“臣妾杀过何人?”
      “你亲手杀害了你嫡亲的孙子,憧哥儿。”
      许贵太妃砉然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殷芷沅。殷芷沅毫无惧意,仍旧平和而又漠然地与她对视。
      过了许久,许贵太妃眼中的光芒熄灭了,她放弃了繁文缛节,直白而又平板地问道:“如今我再苦苦逼你拿出证据,就是困兽犹斗,实在太难看了。只是出于个人的好奇,我还是想知道,你究竟是何时、因何察觉的?”
      她甚是识趣,殷芷沅便也愿意满足她的这一点好奇心,将当年与朱槿的讨论复述了一遍。贵太妃听罢,久久不语,末了叹息道:“太皇太后聪明敏锐,臣妾叹服。”
      殷芷沅颔首道:“你明白了就好。哀家让你殉葬,一来是敬文帝有意废止妃嫔生殉的旧例,却不能令崇文帝泉下孤苦,背上不孝的骂名;二来你为了争权夺势杀害了自己的亲孙,陷害无辜的蔡姬,为了维护皇家声名,已经让你锦衣玉食地过了十余年偷来的好日子,如今要了你的性命,尚且不算太迟;三来如你所说,你曾经挑唆吴王争夺储君之位,他日未必不会谋逆,哀家不能眼看着敬文年间埋下这么个祸患。”
      许贵太妃冷笑道:“太皇太后,您就不怕您逼死了臣妾,适得其反吗?或许原本吴王不想造反的,但他的生母被人逼死,他不得不反。”
      殷芷沅道:“这也容易,只要你殉葬之前留书一封,让吴王知道你自愿殉葬,而非受人胁迫,不就无妨了么。”
      许贵太妃看向殷芷沅,见她的架势,便是自己死活不肯写,她也会命人伪造一封遗书,心中更恨,道:“太皇太后如此有恃无恐,莫非视本宫的娘家为无物了?”殷芷沅闲闲拨弄着衣袖上银线挑绣的滚边,答道:“许家的爵位和官位都是皇帝赐的,自然也可以被皇帝收回去——你不要觉得哀家在威胁你,是你先威胁哀家的不是么?”
      她拿起桌上缠枝纹的青花瓷茶盏,啜饮了一口,又好似刚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哦,是了,哀家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亲家赵致宁就要起复了。这原是敬文帝的恩典,原本打算重用的是赵思廉,只是赵思廉年事已高,便推恩给了他的两个儿子赵致宁、赵致远。想必他们如今正感激涕零,要为敬文帝肝脑涂地呢。”
      赵思廉当年之所以盛年致仕,又与吴王结亲,原本的打算就是曲线救国,成为新帝重臣。想要瓦解许赵的结盟并不难,敬文帝与赵家虽无儿女亲事,但只要敬文帝给他们所求,让赵家发现自己想要的不必依附吴王就能得到,他们自然失去了与许家结盟的动力了。
      况且敬文帝才刚登基,正需要一些从政经验丰富,又对他忠心耿耿的老臣保驾护航,赵家历代为官,正是合适的人选。若忧心结盟不够稳固,只消得再从赵家选一个适龄女子入宫为妃就行了。先选妃,再提拔赵家,就如许家当年送许徽羽入宫一样,钻个空子,也不算违背了祖宗之法。
      只是敬文帝大约不会这样做,一来他对萧皇后情深意笃,不愿迎娶位高权重的世家女子对平民出身的萧皇后造成威胁,二来他亦深谙养虎为患的道理,不会让赵家步许家的后尘。
      许贵太妃秉性聪慧,不难明白殷芷沅言外之意。许太后已经走了很多年了,只要她再被殉葬,后宫之中就没有许家的女子了。至于朝堂之上,许行羽看似平调,实则暗贬,成为工部尚书之后,一直郁郁不得志。再看吴王,自打赵氏给他生下一个如瓷娃娃般美丽的女儿,他便跟丢了魂似的,一下子成为自己最看不上的那种有女万事足的庸碌之人,大有步楚王后尘的态势,对于权势避之不迭,成日只知道变着法儿哄妻女开心。
      她忽然觉得灰心丧气,她一生要强,在闺阁中就不肯输给别的小娘子,成为贵妃之后更是为了许家的荣耀步步筹谋,这样费尽心机斗了半生,争了半世,换来了什么?日薄西山的娘家,仕途失意的兄长,胸无大志的儿子,自己也只剩下殉葬的命运。
      殷芷沅见她神色变换,知她心有不甘,便道:“你也不必怨恨哀家解开了官哥儿和玄兔的心结,让他们重归于好,导致官哥儿无心为外家的荣耀争斗。你仔细想想看,官哥儿无心朋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许贵太妃看向殷芷沅,眼中带着薄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殷芷沅叹道:“还不明白吗?真真是当局者迷了。你以为,当年憧哥儿死了之后,以官哥儿的聪慧,真的看不出下毒的真凶吗?缘何他才问了那养娘一句,就全然信了,不分青红皂白赐死了蔡姬?他为什么要杀人灭口,他是在替谁收拾烂摊子?你以为他不知道吗?与其说他是因为在情场得意了才无意于帝位之争,倒不如说他发现为了皇帝之位,能让他原本慈爱的母亲心如蛇蝎,倘若再汲汲于帝位,不知道许家人还会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情来。如此,不如不争。”
      许贵太妃眼中的光芒陡然熄灭了。
      许贵太妃自请殉葬,敬文帝深感贵太妃与先帝情深义重,大恸而允,追赠其为钦肃贵太妃。以贵太妃地位之高,身份之贵重,也不消得旁的妃嫔再殉葬。故而敬文帝下旨,先帝的一众妃嫔,有所出、有所养的,可迁往其子封地或其女的公主府邸,由其子女奉养。其余的嫔妃由皇太后安置,或是随侍皇太后,居于寿昌宫附近的偏宫,或是送到旧都行宫颐养天年。自敬文帝始,废除殉葬制。
      钦肃贵太妃的母家许氏闻之,大悲,然而贵太妃留下两封手书,一封留给许家人,一封留给吴王,尽述生前身后之事,两家阅后,皆默默无言,感动伤怀。
      朝中皆知吴王曾经与敬文帝争位,敬文帝登基之后,吴王亦曾于金銮殿五体投地请罪。敬文帝推行仁政,未苛责吴王,吴王外家许家也未受到牵连。只是赵家起复之后,在朝堂上与许家形成微妙的掣肘,维系了数十年的均衡之态。敬文帝亲贤臣而远小人,此后朝中有识之士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君臣一心,开创太平盛世。
      敬文元年,春日大选,又有一批如春莺秋雁般的姣好女儿入宫,在萧皇后的率领下次第往慈宁宫、寿康宫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敬文帝敬重发妻,对妾妃之流亦有礼有节,从不耽于行乐,更无宠妾灭妻之嫌,后宫亦清明安好。
      敬文三年,一向康健的太皇太后忽然抱病,萧皇后率领一众嫔妾轮流入慈宁宫侍疾,太后亦亲力亲为,照料陪伴太皇太后。新任宁国公殷宜松携殷氏族人前来探病,国子监司业吕府、上骑都尉郦府、少詹事甘府、秦王府、黔国公沐府、福清公主府、安成公主府、都转运盐使司同知柳府等等亦次第入宫探视。
      殷芷沅躺在病床上,回顾她的一生,这一辈子有笑有泪,有苦有甜,如今回想起来,也没什么值得遗憾的,清算前尘旧梦的时候,倒是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一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她在儿孙的围绕下,安详地闭上了眼。于灿金色的光芒之中,仿佛看见明睿俊朗的宣武帝含笑向她伸出手:“沅沅,朕来接你了。”
      (全文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