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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6、意在言外何必当初 ...

  •   殷太后寥寥数语,赵氏却觉得比许贵妃锦心绣口洋洋洒洒数千字的关怀更让她鼻尖泛酸。
      彼此立场不同,殷芷沅若过分关心吴王家事,很容易被吴王母子误会,认为她目的不纯。故而她没有详细询问赵氏到底为什么看起来闷闷不乐,形容消瘦,只是委婉地劝慰她,不管怎样都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赵氏冰雪聪明,亦能明白太后缘何没有太多的嘱咐。但这样简单的关怀,反而让她觉得太后娘娘对她是纯粹的关心。
      自从蔡姬和惠姬有孕到生下两个儿子,又到现在,她已经在焦虑中折磨了将近一年了。有数不清的人关心她的身体,娘家的父母、祖父,夫家的丈夫、婆母,给她诊脉的大夫、照顾她的侍女……可是她很清楚这些所谓关心,在意的只是她能不能快些调理好身子尽快为吴王诞下嫡子,赵家人也好,许家人也罢,他们真正关怀顾惜的人都不是她自己。就连对这个连影子都没有的所谓嫡子,他们说到底究竟又存了几分真正的亲情?这孩子不过是一道维系许家和赵家结盟的纽带,一个继承吴王家业的工具人罢了。
      赵氏时常觉得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未嫁时,她是待价而沽的商品,出嫁后,她是联姻的工具,是生育的工具。她悲观地觉得,少女时期无忧无虑的闺阁光阴,和初嫁时举案齐眉的情投意合,这些短暂的欢愉和甜美,都是要用余生无尽的孤凄与苦涩来偿还的。
      殷芷沅见自己不过说了几句普普通通的关心的话,赵氏的眼圈就红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心中暗自叹息,知道这孩子心思重,心思重的人很容易不快乐,更兼着她前半生太过顺遂,以至于出嫁之后一星半点的小挫折就能让她一蹶不振。她也没什么可劝慰的,更何况赵氏最大的心病不言自明,定然是子息的事无疑。能不能有孩子,有了孩子之后能不能看着他平安地长大,这都是要看缘分的。
      稍微关心了几句之后,殷芷沅便将话题引到了诸如庐州府有什么时兴的衣裳首饰、宁安在中都过得如何这样轻松的家常上,等赵氏平复了情绪,殷芷沅便命白芨送她回去了。
      白芨将赵氏送到慈宁宫门口止步,赵氏便扶着随星的手,慢慢地向长宁宫走去。她还在回味殷太后说的“努力加餐饭”,觉得这样一句质朴的话语却蕴含着温柔而又强大的力量。正在心潮起伏间,浑然不觉前方徐徐走来的身影。
      还是随星提醒了她:“王妃,前头过来的人,好像是太子殿下。”赵氏回过神来了,果见来人金冠玉带,衣衫华贵,气质温和,正是太子。赵氏便上前见礼,太子点了点头,示意她免礼,称呼了一声“三弟妹。”
      赵氏与太子并不相熟,与太子妃顾氏又不和睦,也没什么可寒暄的,见礼完毕便欲各走各路,谁料太子却多关切了一句:“三弟妹似乎比上回见面的时候清瘦了些。”
      赵氏露出一丝苦笑:自己真的瘦得那么厉害吗?怎么此番回京,每一个人都要关心她一句。
      赵氏自己日日对镜理妆,早就看得习惯了,虽然也会因为换季衣裳的腰带宽了寸许、去岁的镯子套不住这样的缘由察觉自己瘦了,却没觉得自己的变化很大,殊不知落在一年半载没见的人眼里,她的确瘦得将要脱形了。
      她勉强笑了笑:“不过是挑食而已,多谢殿下关怀。倒是太子殿下您,似乎也清减了。”礼尚往来,太子对她表示关心,她便也多关切了一句。
      太子笑了笑:“去岁忙于疫情,非但孤,父皇也瘦了许多。外加一些家中不幸之事……”才说了半句,他似乎察觉自己的失态,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赵氏倒是没有联想到东宫不宁,她只当太子说的是幼弟夭折这件惨事。
      梅氏小产的事在皇后的默许之下,被太子妃顾氏捂得很死,加上那孩子还没成型,连夭折都算不上。原本等太子回到东宫,事情也许不会这样不了了之,可偏偏又出了天花疫病,为了安全起见太子没有回宫,事情就这样搁置了。莫说隔着千山万水的吴王府不知道此事,就连宫里知道内情的人也屈指可数。
      蘼芜始终没有离开东宫,一直以教导梅氏为名陪伴在梅氏身边。也不知是忌惮于蘼芜这个太后的眼耳口舌,还是因为太子不在,东宫的姬妾没了争奇斗艳的动力,疫情期间东宫倒是十分安宁沉寂。
      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伴随着太子重归东宫,隐瞒了半载的真相终于还是重新浮出水面。太子回宫后发现梅氏身边多了一个女官,很是诧异,顾氏笑得勉强,解释说这位是太后娘娘派来教导梅采女宫规的云姑姑。蘼芜见太子回归,梅氏的人身安全有了保障,自己再待下去,不仅太子诧异,顾氏也要担心自己向太子告密,干脆请辞回去,向太后复命。
      其实何尝消得蘼芜多说,梅氏固然性格柔顺隐忍,可被人逼到绝境,自不可能反而替罪魁祸首隐瞒。蘼芜离开之后,太子自然要到梅氏的下处去叙些契阔,梅氏便将太子离宫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拭泪道:“若非太后娘娘派云姑姑相护,嫔妾几乎活不到重见殿下的时候。”此时被蘼芜保护下来的宫女蒲葵也早已养好了身子,向太子请安,将芫荽被太子妃收买,背叛梅采女,自己忠心护主不肯翻供,险些被活活打死的事也说了。
      梅氏说话素来谨慎,从不说谎或者夸大其词,她将自己小产之事说了,太子本就深信不疑,更何况还有蒲葵这个人证。若太子有心详查下去,还能找到更多证据,譬如忽然被调离梅采女身边,穿戴打扮都比原来好上不少、见到太子目光闪烁的芫荽;譬如一言不发默默离去的云司彩;譬如眼中满怀忧虑的大伴冯有德;譬如那枚被顾氏保管起来,被当做梅氏魅惑夫主证物的丹药……
      可是就算真的查个水落石出,又如何?这样就能还梅采女一个公道,还无辜枉死的小生命一个公道吗?
      母后沉默又带点歉仄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了。
      既然是母后力主压下此事,自己若执意将事情揭发出来,有违母后的意愿,就是不孝了。
      可是看透了枕边人的真面目之后,又如何能够假装若无其事,继续和她相敬如宾,继续和她生儿育女呢。
      太子看向玉颜憔悴的赵氏,忽地生出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这感觉来得突兀,毕竟自己是因为正妻不贤良而忧虑,可三弟吴王应该是个好丈夫,当年选妃时对赵氏的爱重那可是人尽皆知的,赵氏所虑约摸是妾室先于自己有了子嗣,自己尚无所出,怎么会和自己“同是天涯沦落人”呢?
      三弟的两个孩子他前几日也见过,活泼可爱,包被用的是上好的锦缎,上面缀着龙眼大的珍珠当纽扣,两个孩子的生母也穿得不俗,可见三弟妹并不是一个苛待妾室和庶子的主母。
      太子不由心念一动,忍不住想着,若太子正妃的位子换成她来坐,那梅氏的孩子,再有几个月就该出世了。
      但他很快又因为自己的不伦心思感到羞愧,及时制止了这个念头。
      赵氏见太子的脸色千变万化,一会忧虑一会痛苦一会羞愧的,心中很是诧异。但二人的关系并没有熟络到关怀备至的境地,且虽然彼此身边各有宫人陪伴,弟媳妇与二哥之间也得注意着避嫌,故而赵氏主动结束了寒暄:“太子殿下是去看望祖母的罢?妾身就不多叨扰,先告退了。”
      赵氏走后,太子露出一抹苦笑,随即整理仪容,继续往慈宁宫的方向走去。进得慈宁宫,问安已毕,殷芷沅便指了个铺着金棕色椅袱的东坡椅给他坐,慈爱地笑道:“宸哥儿来了?坐吧,我们祖孙两个说说话。其实你刚回宫的时候祖母就想找你的,可你庶务缠身,到过年的时候才真正闲下来。”太子忙站起来道:“不能时时在祖母膝下承欢,是孙儿不孝。”殷芷沅摆摆手,示意他重新坐下,心想宸哥儿这多礼的性子,还真是随了他母后。
      殷芷沅打量着自己的嫡孙,见他神情中仍有一抹尚未掩饰好的哀痛,心中了然,便柔声道:“这里只有我们祖孙两个,你有什么想问祖母的,只管问罢。”
      太子闻言,眼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喉结滚了滚,却什么都没问,只站起来谢道:“多谢祖母护持。”
      殷芷沅闻言,心中欣慰与酸涩交织,一时无言。她之所以推迟到过年的时候才单独找太子说话,固然出于对他是否有闲暇的考虑,其实也是想给他一些时间,让他自己判断东宫之事。现在观其态度,似乎他已经很接近真相了,不然也说不出一个“谢”字。照这样看,这孩子似乎比他母后更聪明些。当然,也可能是他对梅采女的爱远超过对顾氏的爱,无条件地相信了梅采女所言。
      她笑了笑,继而叹了一口气:“祖母心中歉仄,当不起你一个‘谢’字。”她抬起头,将目光投向远方,“早些年,在你还在你母后肚里的时候,祖母曾在宫中发过话,不能容许这宫里有一个枉死的孩子。可是如今却……祖母到底是老了,力不从心了……”
      太子闻言,不由有些哽咽,忙道:“祖母不必自苦,孙儿能理解您的苦衷。”太后与自己隔了一辈,严格来说又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中间还隔着一个向着太子妃的皇后,很多事情都不便插手,便是有心要插手,梅氏的位份又低,确实照管不到。太后在事发之后摸清了皇后与太子妃的态度,第一时间保住了梅氏,半句关于顾氏的腌臜话都没有说,已经是最好的处置了。
      “你也不要因为这件事对你母后有微词——虽然祖母觉得你不会,不过多嘴一句罢了。她也是一心为你考虑,才选了一个聪明能理事的儿媳,顾氏在很多方面确实表现得很大方,很出众。只是年纪尚轻,又太在意你的恩宠,一时走错了路。夫为妻纲,君为臣纲,这毕竟是你的家事,祖母和你母后都不便管得太过,该怎么处置,还是要你拿出章程来。”
      太子点头道:“多谢祖母教导,孙儿明白。”
      殷芷沅看着他,不再说话了,但心里的担忧却并没有止歇。根据她对太子的了解,他是一个将忠孝信义这类教条奉为圭臬的人,既然皇后信任爱护顾氏,他肯定会顺着皇后的态度,继续与顾氏相敬如宾。但这显然并不是最明智的做法。
      殷芷沅当然可以介入,拿出这些时日蘼芜搜罗的证据,揭露顾氏的真面目。可是证据以人证为主,且并没有可以强势翻盘的铁证,人证又是凭一张嘴,上下嘴皮子一翻便可以达到翻云覆雨的效果,若要以此休弃顾氏,实在是苍白无力。而且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若将此事闹大,不仅让天下人看笑话,还会让人觉得皇后和太子眼光太差,平白沦为笑柄。
      她忍不住再度迁怒到佛堂里的卢氏身上,怎么她们家的人都是这样的一脉相传,总能做些有违道义的腌臜事,又巧妙地抹消最关键的证据,让人吃下哑巴亏,却投鼠忌器不能明公正道地将其绳之以法。
      想起卢氏,殷芷沅又有些头疼。半年前她被玉树吓得不轻,大病了一场,倒是消停了好些。病愈之后,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来蹦跶。后来估计是逐渐想明白了,人死不能复生,那一日扑到佛堂门前的肯定不是敬妃的鬼魂,只是一个染上疫病的宫女。卢氏想通之后,胆气复壮,这几日过年,她得以与众人见面,殷芷沅见她气色红润,神情从容,便知她恢复了元气。也不知什么时候,她又要搅乱这一池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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