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懿皇太后》韶华过客

225、弦外之音早知今日

　　新年伊始，阖家团圆，本该是个尽欢的日子，可去岁发生的大小悲剧，却为新年笼罩上了一层愁云惨雾。皇帝失去了最小的孩子，宁妃郁郁寡欢，庄嫔疯了，董昭仪病愈后容颜受损；太子也失去了一个尚未成型的孩子，还因为宫中的疫病，久久未能回归东宫。仅有的喜讯，约摸就是疫病在肆虐了将近一年之后，终于偃旗息鼓，销声匿迹，将平安喜乐重新归还给黎民百姓。此外，今年还是吴王的长子和次子头一次拜谒祖父祖母和曾祖母，小孩子稚嫩的欢声笑语为寂静多时的宫廷增添了一丝喜气。
　　这一日，是憧哥儿和憬哥儿初次拜见曾祖母殷太后的日子，许贵妃一早便带着儿子媳妇、两个孙子，以及蔡姬、惠姬前往慈宁宫。殷芷沅早就命留夷预备了封红，笑意盈盈地受了孝子贤孙们的礼，指着两个孩子夸了句可爱，命留夷将装满锞子的新年红包递过去。
　　许贵妃脸上笑意不变，心中却微微一沉，她知道殷太后不喜欢小孩子，再讨她喜欢也绝少亲近，但碍于人情礼节，她见到小孩子多少会抱过来看一下，才转交到女官手里。譬如楚王的头生女南平郡主，在初次拜见曾祖母的时候，殷太后还是抱过她的。可如今吴王的两个孩子，殷太后却抱都不抱。许贵妃一时摸不清，殷太后是因为见这两个孩子的生母身份低微才不愿亲近，还是因为吴王派系与中宫嫡系离心，才如此生疏。
　　她看向蔡姬、惠姬二人，示意她们上前拜见太后。蔡姬与惠姬身份确实不高，不过是许贵妃赏给吴王的嫔妾，又不是正经受了册封的侧妃，原本根本没有资格见过太后。还是因为两人先后为吴王诞育子嗣，母凭子贵，才被皇家正视和接受。
　　二人上前盈盈施礼，殷芷沅见二人生得虽然堪称绝色，举止却并不妖娆，神态也甚是谦恭，甚至带了点诚惶诚恐的意味，心中的恶感稍减。但她作为母后皇太后，一向支持正统，天然与妾妃之流不是一个立场，本来就很难与她们共情。更兼着赵氏才华冠绝，看着她消瘦羸弱的模样，殷芷沅心中颇为怜惜，对蔡姬和惠姬就更不假辞色了。
　　许贵妃见殷太后待蔡、惠二人也淡淡的，姑且认为太后是因为这两个孩子庶出的身份才不看重他们。她依旧没有表态，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了赵氏一眼，心中想着若赵氏能生一个儿子，官哥儿的路就更通达了。
　　殷芷沅指了指襁褓中的两个孩子，向吴王笑道：“这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儿？”孩子们的名字，吴王早就取好，是憬哥儿落地之后就一并写在信中递到京中的。皇帝不置可否，默许了这两个名字，吴王便在给两个孩子办满月礼的时候，向贺客们公布了姓名。皇帝皇后肯定已经将孩子的名字告知太后了，见太后再度问起，谁也不敢说她记性不好，吴王便笑着答话：“一个叫憧哥儿，一个叫憬哥儿，兄弟俩生日相差不到一月，也是巧了，就取了‘憧憬’二字。”
　　殷芷沅点了点头：“唔，是个好名字。这一辈行‘玉’，最末一个字便是各家序各家的排行，譬如宗哥儿家行‘木’字，南平大名就叫‘玉樱’，宸哥儿家行‘心’字，小太孙大名就是‘玉恪’。如今看我们官哥儿家这两个小娃娃的名字，倒也行了‘心’字，可见是与宸哥儿一家有缘了。”
　　原来太后这不是记性不好忘记了两个孩子的名字，而是特意提起来，在这里等着呢。这是直指吴王僭越，一个王爷的孩子，居然顺了太孙的行第。
　　许贵妃但笑不语，吴王却露出些许吃惊的神色，向殷芷沅笑道：“若非祖母提醒，孙儿竟会错意了。原来太孙这一辈单单顺一个‘玉’字，孙儿还当是须得同时顺了‘玉’和‘心’的行第，南平之所以取了以‘木’为偏旁的‘樱’字，是因为她是个女孩儿。”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毕竟我们这一辈，叔伯兄弟之间，用的也是同一个偏旁，譬如堂兄秦王殿下，单名不也是个宝盖头的‘宏’字么？”
　　说完这一句近乎挑衅的话，不待殷太后答言，吴王又收敛了神色，恭恭敬敬地补充道：“若这两个孩子的名儿冲撞了太子殿下，孙儿这就替他们改了便是。”
　　殷芷沅看了吴王一眼，眼中倒是不见嗔怒，而是带着些许惊讶。这或许还是她头一次正眼看吴王，将他视作一个独立的、年轻的、英气勃勃同时也野心勃勃的生命。在这之前，官哥儿这个孙子在她心目中不过是许贵妃的附庸，是许氏满门争权夺势的工具。说得难听一些，不过是个傀儡罢了，换成别个，只要是个男孩，只要身上流淌着皇帝与许贵妃的血，也未尝不可。
　　她笑了笑，意味不明地评价道：“官哥儿好口齿，瞧你现在的样子，倒是让祖母想起你母妃年轻时意气的模样来。”没能吴王母子品出殷太后口中这个“意气”，说的究竟是意志和气概、志气和性格还是由于主观和偏激而产生的情绪，她就如吴王片刻前那般自然而然地转换了话题：“一个名字罢了，不必改了。宸哥儿心胸宽广，想必不会介意，祖母不过白说一句，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吴王意识到在他眼中垂垂老矣的祖母并未真的昏聩，尚且不能容许自己这头年轻的小兽在她面前炫耀般地亮出爪牙，便也顺势藏起锋芒，亲昵地笑道：“祖母的每一句话，孙儿都不能不放在心上。”
　　慈宁宫里一派和乐，殷太后对于两个曾孙以及他们的生母虽然并未十分垂顾，却似乎颇为怜爱孙媳妇，在许贵妃起身告辞的时候，殷太后单单把吴王妃赵氏留了下来。
　　赵氏被太后留饭，许贵妃母子便回到了长宁宫中。蔡姬、惠姬就算为吴王生儿育女，依旧没有资格与他们同桌吃饭，便被带下去在偏殿用饭，殿内唯余母子二人共桌而食。吴王见桌上都是自己年少时爱吃的菜色，心念一动，挟了一筷子裹着酱汁的八宝葫芦鸭，送进口中，待咽下后忽然开口道：“母妃，儿子有一事相求。”
　　与此同时许贵妃也开口：“母妃有话同你说。”
　　两人先是一愣，随后又为母子之间的心有灵犀相视而笑，许贵妃便道：“你先说罢。”在自己的母亲面前，也不必拘束于虚礼，吴王也没有再度谦让，便开口道：“儿子想将蔡氏晋为侧妃。”许贵妃眉头一挑，没有回答同意与否，而是问道：“为什么？”没等吴王答言，她又兀自道：“你慢些说，让母妃猜猜：若说是你看上她，愿意宠她，我是不信的。莫非是她觉得诞下长子有了底气，向你求了？再不然，就是玄兔向你谏言？”吴王笑了笑，慢悠悠地答道：“虽不是，却也差不离了：是儿子觉得有必要晋一晋她的位份，这样憧哥儿的身份写在玉牒上也更好看些。”
　　吴王长子的生母是侧妃，自然比不入流的媵妾更好看些。只是，真的有必要如此么？
　　许贵妃挑眉道：“你这是打定主意要捧起憧哥儿了？”吴王看着母妃的模样，心思忽然就飘到了过世已久的圣慈皇祖母——许太后身上。他打小就知道母妃与圣慈皇祖母是姑侄关系，却觉得她们并不相似。许太后年轻的时候固然是个顾盼神飞的美人，可老了之后，面相就显得有些刻薄，与艳若桃李的许贵妃堪称迥异。在行事风格上两人也大相径庭，许太后莽撞，许贵妃精明。准确来说，许贵妃身上的才是许家人一脉相传的特色，倒是许太后显得格格不入。可是此刻许贵妃挑眉的神情，却与吴王记忆中的许太后一般无二。
　　自己挑眉的时候，也是这般神情么？
　　许贵妃见儿子开始走神，便用指尖轻轻敲击楠木桌面，示意他回魂。吴王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抿了抿唇，道：“儿子倒也不是板上钉钉地要捧憧哥儿，只是赵氏……玄兔一日无嗣，许多事情就悬而未决，儿子总要做好两手准备。”
　　贵妃摇了摇头：“母妃不赞同你的想法。玄兔虽然体弱，但到底年轻，未来还有很多时间，很多机会诞下嫡子。你若现在捧了憧哥儿，把他当作吴王世子教养长大，等以后嫡子生下来，你让嫡子如何立身，又让憧哥儿如何立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叫他再退回去做一个安守本分，不争不抢的好庶兄，几乎是天方夜谭。届时就埋下兄弟阋墙的根本了。此其一。其二，你捧了憧哥儿，蔡氏母凭子贵，难道就能一直如现在这般谨守本分，不生僭越之心？惠氏原本一直与蔡氏平起平坐，却因为肚里的孩儿比她晚了不到一个月出世，就此两对母子的命运堪称云泥之别，惠氏可能甘心？届时家宅就乱了。其三，玄兔的母家赵氏，看到你将憧哥儿当作世子培养，他们又会作何想？”
　　吴王没有说话。许贵妃说得口干舌燥，饮了一口松菌双菇汤，无声地看着儿子。吴王吃过年夜饭就要弱冠了，脸上最后一丝稚气都消失不见，从眉峰到鼻梁又到下颏的线条如斧劈刀削一般，流畅而又硬朗，不似皇帝那种白净秀气的俊美，倒是更像他的舅舅，吏部尚书许行羽。
　　对许贵妃来说，儿子长得不像皇帝，或许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她之所以能在宫中沉浮多年，一直保持清醒理智，除了自身的谨慎睿智之外，更重要的是她始终未曾对皇帝动心。公正厚道如皇后，蕙质兰心如贤妃，哪一个不是因为一个“情”字作茧自缚，遍体鳞伤？
　　她忽地想起旧年汝宁公主在世时，归来省亲时她说过的话：“小时候一道作耍，我便知道你是个有成算的，以后嫁人当了主母，不知如何威风。”若她未曾入宫，想必会选一个明锐飞扬的丈夫，当一个威风快意的主母。她的儿子也不必步步筹谋，天生就能得到最好的。
　　她正有些感慨，忽然见儿子浓密的睫毛一抬，看着她一笑：“儿子近年来偶尔在想，与赵家结盟，会不会一开始就是错的？您先别恼，儿子并非在质疑您的远见。只是儿子觉得迄今为止赵家并未给我们什么实质性的帮助，反而处处掣肘，既因为赵家而被母后、被太子忌惮，又因为赵家，连选个继承人都要看他们的脸色。”
　　许贵妃却并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这笑容吴王很是熟悉，他年幼时每次出糗，许贵妃都是这副表情，毫不掩饰地嘲笑自己的儿子。
　　“可是你忘了，不是母妃非要你和赵家结姻亲的。”
　　是啊，当初对赵素娥惊鸿一瞥就惊为天人，心心念念要结成连理的，情窦初开、非卿不娶的毛头小子，不是别人，是吴王自己。
　　吴王脸上却并未出现许贵妃料想之中的愣怔，他复又垂下睫毛，露出一丝堪称苦涩的微笑：“是啊。”
　　所以我是想说，非玄兔不娶，会不会一开始就是错的？
　　将蔡氏抬为侧妃的话题就这样不了了之，谁也没有再度提起。到最后玉牒上憧哥儿憬哥儿生母的位份，也依旧是个妾。
　　慈宁宫中，赵氏被单独留下与太后相处，不免有些惶恐。好在吃饭的时候“食不言”的规矩尚且奏效，一顿饭吃下来连碗箸之声也无。饭毕，殷芷沅才向赵氏道：“祖母见你比旧岁瘦了许多，想必是官哥儿这小子不给你饭吃，故而特特地把你留下，咱们娘俩个吃顿好饭。”赵氏却不知道太后原是这般会开玩笑的人，想笑又觉得不合适，只扯了扯嘴角。
　　殷芷沅看着她悒悒不乐的模样，缓缓道：“你们年纪还轻，余生还有大把光阴，莫要辜负了。别的话祖母也不多啰嗦了，就只一条：身子是自己的，不管心绪如何，都要努力加餐饭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许贵妃到底想跟吴王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