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懿皇太后》韶华过客

215、重归客项庄舞三尺

　　澧兰见殷太后神色柔和，并不似自己那般忧心忡忡，以为她又要心软，便不无忧虑地劝谏道：“太后娘娘，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玉树是回来向您寻仇的，您就不可放松警惕。”她小心地看一眼殷芷沅的脸色，又问道，“可要臣打发谢兰盯着点佛堂的风吹草动？”
　　燕桂离宫之后，她原本监视着康贵太妃的差事就此废止。殷芷沅不欲让新来的白芨等人接手此事，一则康贵太妃禁足佛堂，大势已去，已经造不成威胁，二则过往的前尘旧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何苦让新入宫的宫人们添了些谈资呢。
　　殷芷沅心中不愿意承认自从玉树背叛之后，已经全然失去了自己的信任，但是面对澧兰的提议，她却迟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澧兰相伴殷太后多年，对玉树也不陌生，自然能够理解太后此刻内心的矛盾与痛苦，便温言道：“便是今日没有见到玉树姐姐，臣也有此提议的。太后娘娘，非是臣妄议贵人，您难道不觉得太子妃娘娘之所以有恃无恐，原是与康贵太妃息息相关么？自打她头一次得到皇后娘娘的允准，拜会过康贵太妃之后，其言行举止便都有些不一样了。”
　　澧兰的话点醒了殷芷沅，虽然她不认为如今被拔去爪牙的康贵太妃还能给顾氏什么实打实的助益，也不觉得顾氏会蠢到轻信康贵太妃给出的任何虚无缥缈的承诺，但是这种由血缘关系萦系起来的勾连确实可以给双方足够的底气，让她们多生不豫之心。这于慈宁宫，于整个皇宫而言，确然不是什么好事。
　　念及此，殷芷沅便点头应允，嘱咐澧兰留心佛堂的风吹草动，又向她笑道：“哀家知道你是体贴哀家的心意，故而有此一说。只是这话头绕来绕去，还是绕不过玉树的。哀家虽然心慈手软，却也不是那等割肉饲鹰的愚善之人，不会不明白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只是哀家惯于以静制动，若玉树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哀家也不愿生事。若非要为了防患于未然将玉树赶出宫去或是带到身边监视起来，哀家也做不来这样的事。”
　　澧兰也知道殷太后所言非虚，她确实就是这样的人，虽然安成公主很不赞同母后这样的性子，觉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才是这个弱肉强食的宫廷中合适的生存法则，但殷太后有她自己的坚持，连安成公主都没能扭转过来，澧兰自然不会去拂逆太后。心中暗自下定决心，除了让谢兰仔细盯着佛堂防止玉树与康贵太妃再有勾结之外，自己也得多多留意万安宫，防止玉树做出什么对太后娘娘不利的举动。此外，庄嫔与黔国公府那里也耐人寻味，她们是受到玉树的蒙蔽，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将人送了进来，还是知道玉树的真正用意，还要助她一臂之力呢？
　　要处理的事情很多，除了玉树的事，还有东宫里的一桩冤案，澧兰与殷太后商议停当之后，便告退回到自己的下处，着手理清思绪，一件一件地分派事务。
　　两日之后，派到东宫照看梅采女的蘼芜不负众望，往慈宁宫里传回了梅采女蒙冤含恨小产的真相。没有了太子的庇护，梅氏在东宫步步艰辛，除了一个没有容人之量的太子妃，还有坐山观虎斗的汤嫔与潘宝林，她们虽然与太子妃顾氏不睦，但也不会为梅氏受到的宠爱感到欣慰，巴不得她和太子妃斗得两败俱伤，自然不会站在梅氏这一边。至于盛选侍，其人心地良善，秉性温柔，但她虽然同情梅氏的处境，却苦于自身立足未稳，不敢引起太子妃忌惮，没有胆量相帮。
　　在这样的绝境之下，殷太后伸出的援手于梅氏而言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面对蘼芜的善意，梅氏没有产生半分怀疑，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事情的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蘼芜。梅氏身边的两个贴身宫女，一个芫荽已经被顾氏收买，站出来作了伪证，将顾氏预备好的丹药藏在了梅氏的妆匣之中。但另一个蒲葵忠心耿耿，宁死不屈，始终不肯屈打成招，只可惜被顾氏打得奄奄一息，得养好身子才能证明梅氏的清白。
　　蘼芜已经将蒲葵保护了起来，并且在东宫里寻找新的证据，力图证明顾氏罚梅氏长跪导致小产在先，捏造梅氏私藏丹药掏空太子在后。但苦于顾氏打理东宫十分严谨有序，梅氏罚跪的暖阁中所有当差的宫人都是顾氏的人。如今正从与太子妃有过龃龉的太子大伴冯有德处入手，试图寻找人证。
　　蘼芜托服侍自己的小宫人传了信，顺道询问，是否要将自己的任务和立场据实告知太子。澧兰揣度太后心意，代为转告，令蘼芜只向冯大伴言明自己是奉太后懿旨代为照看小产的梅采女，并教导她学习作为太子嫔妾的规矩，至于怀疑太子妃下毒手残害梅采女的孩子之类的事，暂且不要露出端倪，为太子平添忧虑。
　　可巧太子已经往东宫传讯，言称自己已经将时疫的治理政令理出了头绪，手头琐事告罄，明日即将回宫。太子的回归意味着东宫即将迎来新的波澜，若太子相信了顾氏的说辞，或者出于对妻子和母后的敬重而息事宁人，便意味着在这场妻妾之争中顾氏获得了胜利；若太子出于对梅氏的怜爱或者对真相的追求，坚持查清真相，便意味着顾氏败北。
　　非但顾氏敛气屏声，梅氏翘首以盼，便是坤宁宫和慈宁宫里都默默等待着太子的归来，都企盼着梅氏小产之事能够平安落幕，达成一个令各方势力都满意的结局。
　　可是，就在太子回宫前两个时辰，天色晶明的时候，宫里发生了另一件更令人焦心的事情，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于此：年幼的六皇子宴哥儿，罹患天花！
　　六皇子夜里突然发起了高烧，小人儿家哭都哭不出来，只能难受得哼哼，而睡在他边上的陶养娘竟然没有半点反应。若不是麦伴伴起夜的时候察觉异状，听到了六皇子细声细气的哭声，过去检查，拖到天亮，只怕事态就无法挽回了。
　　麦伴伴试图将陶养娘叫醒，去推她露在被子外头的手，才发觉她手上的温度烫得惊人，并不是睡得酣甜没能察觉六皇子发烧，而是她自己也烧得迷晕了过去！
　　太医院里精通儿科的蒋御医被连夜叫起，给六皇子看病。宁妃半夜被众人惊醒，为了赶时间，一头乌黑的长发只盘了最简单的圆髻，并无半点珠翠，此刻正眼巴巴地盯着蒋御医，见他满面严肃，问出口的声儿都带着颤抖：“蒋御医，我们宴哥儿，究、究竟是怎么回事？”蒋御医满面肃容，轻声道：“宁妃娘娘稳着些，六皇子这是天花引起的高烧，连带着那位养娘，也是同样的病症。”
　　宁妃悲痛的哭声划破了寂静的夜，毗邻的长乐宫最先被惊起，姜贤妃匆匆穿戴完毕，正欲前往万安宫查看，被章美人拉住衣袖，满面严肃地摇了摇头。章美人通过询问守门的侍卫，已经得知万安宫传御医的消息，在这当口请御医，万一是得了疫病，贤妃娘娘是千金之躯，如何能够冒险。更何况贤妃膝下还有个怀淑公主，虽然公主已经搬去了凤阳阁，但天性爱娇，还时常往长乐宫跑，长乐宫里任何人都冒不起染上天花的风险。
　　贤妃固然明白章美人的心意，但她协理六宫，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能不管，嘱咐章美人留守长乐宫，自己拿厚实的布巾将浑身上下裹实了，仍旧出了长乐宫的大门。等皇帝皇后闻讯赶来的时候，贤妃已经在万安宫门前拉起一条隔离带，命侍卫守着，万安宫的大门半开，里面灯火通明，隐约可见端着大铜盆来回奔波的宫女。
　　皇后面露忧色，向贤妃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贤妃已经通过隔门喊话的方式初步了解了情况，此刻正扶着因为担心她执意出来相陪的章美人的手，听见皇后问话，便答道：“六皇子与服侍他的陶养娘染上了天花，臣妾唯恐疫病在宫中传染开来，已经拉起隔离带，将蒋御医和整个万安宫隔了出来。此刻蒋御医正在为六皇子医治，臣妾命董婕妤带人烧了艾草水预备着，同时往庑殿挨个儿排查，检查有无旁人的宫人染病。”
　　皇后闻言，眉心略松，又补了一句：“再令他们好生盘查疫病的源头，宴哥儿好端端的怎么会染上天花？想必是那个养娘传过来的。养娘这几日接触了何人，吃用了何物，也须得查明。”接着又看向困得两眼惺忪的皇帝：“皇上万金之躯，固然一片慈父心肠，放心不下宴哥儿，但也须得顾惜身子，您明儿还要处理政务呢，不若先回乾清宫歇着，臣妾守在这边，有了消息及时打发人回禀。”皇帝叹了一口气：“朕便是歇下了，又如何睡得着。”
　　皇帝年纪越长，倒是越发像个合格的父亲了。但眼下显然不是感慨的时候，皇帝站在这里，非但没有助益，反倒让众人都小心翼翼的，还要分出心神来保护他，皇后与贤妃对视一眼，两人继续苦劝他，终于将他劝回乾清宫等消息去了。
　　等皇帝走了，皇后与贤妃明显自在了许多，两个人十分有默契，一个打发人往慈宁宫给太后娘娘报信，同时劝住太后不让她过来；另一个知会六宫关门闭户，取消第二日的请安，不让人出来走动，再让人拦着预备回宫的太子，让他暂且继续住在公廨。
　　宁妃自打奉命照顾六皇子，早就将他视作亲生儿子，如今见他染上疫病，早已方寸大乱，哭得双目红肿，不住地在六皇子居住的偏殿外面徘徊。倒是董婕妤经得住事，得知六皇子染上天花时虽然十分慌乱，但在贤妃的安抚和调度之下很快稳住心神，按照她的吩咐帮着做事，为皇后分忧不少。
　　不多时万安宫就理出了头绪，除了六皇子与陶养娘，余下的宫人都十分安好，并没有得天花的迹象。
　　让人忧心的就只剩下六皇子的安危了。
　　天花并不是必定致死、药石罔医的绝症，在这场疫病中死亡的多是身体孱弱的幼童或者老人，只要及时隔离和治疗，青壮年人泰半可以痊愈，顶多在皮肤上留下些许痘印，昭示着与阎王爷擦肩而过的死里逃生。六皇子连幼童都算不上，还是个吃奶的小婴儿，故而天花对他来说格外凶险。
　　宁妃也不知从哪个蒙尘的仓库里倒腾出了一尊痘疹娘娘，正命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抬到她的正殿，在最中央打扫出一张案桌，点起羊油蜡烛，跪在蒲团上默默祝祷。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皇后布置停当，略松了一口气，延期的疲惫席卷而来。一行人暂且移步长乐宫小歇。熹微奉上热茶，皇后将一盏茶吃尽了，方觉得好些。正欲就便打个盹，忽然听见远远地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这叫声如此凄厉，起首还十分高亢嘹亮，尾音已经带了几分椎心泣血的味道，悲哀焦急得令人耳不忍闻。章美人支起耳朵听了听，向皇后和贤妃道：“似乎是长寿宫的庄嫔。”
　　庄嫔身为六皇子的生母，六皇子得天花的事情对她不能瞒而不报，母子连心，庄嫔感到悲痛欲绝也在情理之中。可是长寿宫位于东面，与西六宫之首的长乐宫相去甚远，庄嫔的呼号都传到此处，可见其情惨切。
　　皇后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心道幸好自己早做准备，令庄妃和顺妃一道前往长寿宫，务必劝住庄嫔不要往万安宫来。不然若庄嫔执意要过来，此处只会更乱。又见精微过来回话，言说太后娘娘已经起来了，听见回话，面露焦急之色，但终究是被她劝住了，没有亲自过来，皇后心中稍安，吩咐熹微，万安宫有消息就叫醒自己，这才靠在迎枕上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