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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佛堂露重苔痕浓绿 ...

  •   就在这时,槅扇发出轻微的“吱呀”之声,玉树警惕地抬起头,果然望见一片朦胧的阴影投在槅扇之上。她连忙重新拉紧绳子,将小荷包塞进大荷包里面,一面出声问道:“是谁?”一面眼疾手快地将大荷包推回箱笼的最底层。
      门外传来姗姗来迟的扣门之声,陶养娘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我,阿陶。”玉树说了声“请进”,陶养娘推门进来的时候,玉树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半点不见被人窥见秘密的惊慌,陶养娘也面上带笑,半点不见偷看被人抓包的心绪,笑盈盈地向玉树道:“黄家姐姐,红绸姑娘打发我给你传个信儿,让你明日穿上新发的衣裳,若觉得冷,你就在里头加一个夹子背心。”玉树点头道:“好的,多谢了。”陶养娘继续笑道:“太后娘娘年高畏寒,慈宁宫里倒是暖融融的,只是太妃娘娘俭省惯了,佛堂里天寒地冻的,虽然只要在外殿请个安就能走,但这倒春寒也怪冻人的。”
      玉树闻言,奇道:“佛堂?太妃娘娘?”陶养娘一愣,旋即笑道:“嗳唷,你竟然不知道?难不成红绫姑娘没有跟你说过么?咱们宫里除了昭懿皇太后,还有一位老太妃,封号是康贵太妃,因为怀缅先帝,自请将萱寿堂布置成了佛堂,成日在里头吃斋念佛,为先帝祈求福祉呢。因为太妃娘娘算半个方外之人,轻易不敢让红尘脏了她的清修地的,所以寻常宫中设宴她也不出来,平日请安,也只在外殿问候一声,不敢多叨扰的。不过贵太妃身边还有一位昭仪娘娘侍奉着,这位严昭仪生得也好生标致……”
      陶养娘的话在玉树耳中模糊成絮絮叨叨的背景音,她的注意力全然被方才陶氏所说的话吸引了:康贵太妃在佛堂为先帝祈福?
      玉树先前与康贵太妃有些合作,不敢说对此人十分了解,但至少也见识过她一些不为人知的一面。康贵太妃是个再自私不过的女子,在她眼中,什么宠爱、孝敬都是虚的,什么丈夫、儿子都是过客,什么姐妹情深、雪中送炭都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有实打实握在自己手里的权势与富贵才能让她感到安心。这样的人,会因为思慕早逝的丈夫而甘愿为他过青灯古佛的清苦生活吗?只怕“祈福”只是个托词,被禁足才是真相罢?
      她终究还是输了呀。
      玉树忽然有些想笑:没了自己的帮助,康贵太妃果然独木难支,被殷太后斗倒了。
      她打断了陶养娘对严昭仪喋喋不休的议论:“贵太妃入佛堂祈福,是什么时候的事?”陶养娘道:“好些时候了,那会子我还不是六皇子的养娘,只是个万安宫的二等宫女,我想想……约摸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六七年前?那大约与自己被赶出宫是前后脚的事。玉树几乎要笑出声了,卢氏断尾求生,让自己这条“尾巴”去承受殷太后的怒火或者说失望,还以为她能藉此苟延残喘一些时日谋求东山再起呢,结果不出一年,就落得个禁足佛堂的下场,实在是太可笑了。
      玉树忽然觉得自己假想的报复完全没有必要了,都不用自己去收拾她,她已经够惨了,虽然不算彻底一败涂地,但连死灰复燃的机会都没有。她有些遗憾的目光落在箱笼之上,自己煞费苦心入黔国公府谋求入宫的台阶,又小心地避过了盘查将嫚娘的遗物带进宫里,这些苦功却都没有用武之地了。都怪自己出宫之后消息不通,若是能早点知道康贵太妃遭到报应,自己在宫外艰辛谋生的那几年,想必还能过得更松快些。
      是的,玉树怨恨的矛头并没有指向殷芷沅,是多年的主仆之情迫使她心软也好,是图穷匕见的那一刻殷太后对她说的话让她动容也罢,在离开慈宁宫的两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里,令她辗转难眠的并不是诀别之时的决绝,令她如沸如羹的也并不是殷太后对澧兰的重视。相反,难言的悔恨攫住了她的心。
      之所以悔恨,是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嫉妒和怨恨让她变得扭曲了,让她倒戈向一个不配被她尽忠的人,从而失去了原本珍贵的主仆情谊与姐妹之情;之所以难言,是因为骄傲如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年轻时的错误,不愿意将自己悔恨哀求的丑态袒露在殷太后面前,去换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若是能将这一场愚蠢的背叛抹消就好了。
      那些在昏黄的灯火下机械挥舞着绣花针,揉着僵硬的脖子与酸痛的肩膀数着绣片的日子,那些在铺子里陪着笑脸应酬,眼巴巴地盼着客人们买下绣品的日子,她曾无数次这样想着。
      若是能将这一场愚蠢的背叛抹消,康贵太妃难成气候,便不会给殷太后带来一场又一场大大小小的麻烦,自己也依旧是慈宁宫掌事女官,被信任、被尊重着,陪伴着那个配得上自己忠心的人。
      该怎样才能抹消呢?
      没有什么比让康贵太妃就此消失更好的办法了,一来人死灯灭,罪魁祸首死了,随着宫人们的更新换代,渐渐地不会有人再记得这一场愚蠢的背叛;二来亡羊补牢,自己被糊涂脂油蒙了心,给垂爱着自己的殷太后带来了无尽的麻烦,那干脆将麻烦的源头消灭了,保证接下来的日子里再无麻烦,也算是对自己过错的弥补;三来报仇雪恨,康贵太妃利用了自己,又抛弃了自己,虽然也有自己咎由自取的成分,却也是她其心可诛。
      所以当玉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牵挂——嫚娘——溘然长逝的时候,没有什么能够约束她再在竹篱茅舍的生活中消磨自己余下的时光了,是如萤虫草芥一般寂寂无声地老去死去,还是如同昙花或者烟火,灿烂一瞬、痛快一瞬之后离开,她选择了后者。
      让那个可厌的女人在天花的折磨之下溃烂而又疼痛地死去罢,这样难堪的收场也配得上她那颗腐烂的心了。
      玉树如此想着,脸上浮现出一抹快意的微笑。
      到了那个时刻,殷太后会怎么想呢?她会不会原谅自己,将自己所失去的一切重新慷慨地赐予,为自己粉饰出一个没有遗憾的结局?
      “黄姐姐?”是陶养娘的呼唤将玉树从奇异的想象中拉了回来,她有些狐疑地打量着玉树的神情:“姐姐若无别事,我就先回了。”玉树微笑颔首,等陶养娘远去之后,将荷包重新从箱笼里拿了出来,换了个柜子放进去,又挂上一个锁,这才安心去预备明日请安要穿的衣裳。
      到第二日,玉树抱着六皇子宴哥儿,跟随着宁妃前往坤宁宫请安,玉树并没有像其他宫女一样努力吸引皇后的注意,相反十分低调,一直垂着头立在宁妃身后。
      从前玉树为慈宁宫女官的时候,宁妃尚且不得太后青眼,近前随侍的机会不多,又兼着时隔七年玉树的容貌有所改变,故而她在万安宫住了许久也没被宁妃认出来。但皇后不一样,皇后侍奉太后至孝,不可能不认得太后的贴身女官。
      好在坤宁宫里珠围翠绕,皇后并未认出玉树,等人来齐了,便率领她们浩浩荡荡地往慈宁宫走去。
      踏上那条走过成千上万遍的路,一种莫名的酸涩充斥着玉树的鼻腔,离慈宁宫越近,她的脚步迈得越迟疑,等熟悉的金字匾额映入眼帘的时候,迷离的泪意已经让她几乎看不清匾额上的字了。
      一个模样俏丽甜净的眼生宫女走出来,笑着同皇后说了些什么,皇后面露微笑,颔首之后,又朝身后的妃嫔们点了点头,众人便鱼贯而入。玉树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想到,那或许是在自己离宫之后,慈宁宫新进来的宫人。
      踏入外殿,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玉树前方一尺之地,穿着她所熟悉的绣着白鹇的女官服饰,屈身向皇后施礼。未等礼全,皇后便伸手将她架住,不肯受她的全礼。这一切都如此熟悉,毕竟曾经是属于她的活计。可是此时此刻,玉树却不觉得嫉妒,反而生出几分久违的亲切。她在心中呼唤着她的名字:“澧兰,我回来了。”
      妃嫔们在外殿就止步了,玉树在人群之中,低着头,不敢随意张望。等身边的人次第下跪的时候,她就知道是太后出来了。她跟着盈盈下拜,齐声请安,然后她魂牵梦萦着的声音响起来,一如记忆中那般慈和:“免礼。”
      玉树的眼睛再次模糊了,她的手无意识地一紧,勒到了怀里的六皇子,六皇子觉得不太舒服,皱着小脸就要哭。玉树连忙放松了手劲,轻轻颠了他两下。六皇子发出一声模糊的哼唧,虽然并不响亮,但在落针可闻的慈宁宫里,已经足以引起众人的注意了。
      殷芷沅的目光落在宴哥儿所在的方向,温声道:“那是宴哥儿不是?抱过来给哀家瞧瞧。”宁妃脆生生答应一声,回过头来向玉树勾勾指头,笑着领着她向太后靠近。
      一步,两步,玉树低着头,眼睛盯着脚下的地衣,仿佛虔诚的朝圣者,恨不得一步一磕头,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太后娘娘会认出自己吗?她会为久别重逢感到高兴吗?还是会忌惮和厌恶呢?
      许是她走得太慢,宁妃等得不耐烦了,朝她伸出手,将宴哥儿接过来,递进太后怀里。一种难言的失落伴随着莫名其妙的庆幸交织在玉树的心头,她怔怔地立在原地,浑然不觉太后身边的澧兰发出一声惊讶的喟叹。
      殷太后接过宴哥儿抱了一下,很快就交到了澧兰手中,随口夸赞了几句,又同许贵妃说起了两个未出世的曾孙:“官哥儿那两个妾都有了身子,这疫病虽然尚未传到庐州府,你也得叮嘱她们格外小心些,无事别出府。”许贵妃笑道:“多谢太后娘娘挂心,臣妾已经去信玄兔儿,让她注意着。”殷芷沅点点头:“玄兔行事周到,有她照看着,哀家很是放心。”
      问过贵妃,殷芷沅又看向皇后:“宸哥儿一切都好?今儿一早过来请安,哀家见他怎么挂着两个大眼圈儿。”太子已经开始监国,身上担子沉重,轮到请安的日子,总是早早过来问候了,就要往朝中去。有时候殷芷沅还没起身,他就在外殿磕个头。
      皇后笑了笑:“这孩子总是力求完美,待自己严格得近乎苛刻,如今正在复盘河间府的疫病,觉得一开始的管控措施不够周全,想必是因为这事睡得少了。”
      殷芷沅知道皇后在极力掩饰和描补些什么,笑了笑,没有顺着台阶下,而是看向位于人群后方的太子妃顾氏:“是这样么,宜蓁?”太子妃点了点头,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祖母的话,正如母后所说,蓁儿也时常劝着太子殿下,注意保养身子。若他夜间歇得晚了,蓁儿便命人多给殿下上一盏茯苓霜养身。”
      殷芷沅听见顾宜蓁的答话中气十足,半点不带心虚,一时无话。回想起自己当太子妃的时候,若被太婆婆话里有话地敲打,那都是大气儿不敢出,遑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了。这顾氏的心理素质倒是十足地好,从这个角度来说确实堪当大位。
      其实殷芷沅心知肚明,这几日太子心绪不好,人才显得憔悴。原因无他,就是因为新入宫的梅采女侍奉得法,颇得太子的欢心,却被太子妃百般刁难。前些日子太子忙于天花的事,几日不曾回东宫,偏生在那时候梅采女下红不止,太子妃报上去的时候说的是月事不调,请了御医一看,却是小产。
      好好的一个孩子,尚未成形就没了,甚至梅采女有孕的消息都未曾上报,太子妃顾氏难逃其咎。可顾氏偏偏一推二五六,责罚了梅氏的两个贴身侍女,又问罪于最初给梅氏瞧病医婆,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摘了出来不说,还想干脆瞒下梅氏小产的事情,只装作寻常的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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