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懿皇太后》韶华过客

207、观星揽月永志不忘

　　永嘉对皇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视若无睹，继续甜甜笑着，说道：“可是母后，我和望晴就是觉得，‘行’这个字寓意广博，光是读音就有很多种，譬如形、幸、杭、沆、横，寓意又都很美好。我们希望我们的行哥儿往后也能做一个博大而又美好的人。”
　　杨旭似乎是后知后觉地发现皇后动怒的缘由不在于行哥儿作为杨姓郎君，那个“玉”字顺了太孙辈的排行，而在于对“行”字不满意。原本正想顺了皇后的意思，另外取一个字，却见永嘉执意要用“行”字，态度坚决，几乎要与皇后抬杠了。
　　气氛剑拔弩张，杨旭既不愿意忤逆皇后，也不忍心让妻子伤心，两边都不敢和劝，只能像一只安静的鹌鹑一般蹲在边上不说话。
　　僵持了片刻，皇后率先打破了沉默，她叹了一口气，将外孙放进杨旭怀里，和颜悦色地说道：“望晴，母后瞧他似乎饿了，你先带这孩子去寻乳母罢。”这是有体己话要和永嘉说的意思，杨旭会意，便笑着点头答应，接过孩子便往外头去了。走到门口，守门的侍女为他打起帘子，他忽地又停下了，转向门内向皇后笑道：“母后，永嘉才生产过，身子虚弱，若说话不得体冲撞了您，还望您多担待些。”
　　皇后闻言，倒是有些哭笑不得，看这情状，不知情的还当皇后不是永嘉的母亲，而是永嘉的婆婆呢。可是看见女婿对女儿的关爱维护溢于言表，她还是高兴地朝杨旭笑着点了点头，目送他远去了，这才看向躺在床上的永嘉。
　　永嘉已经预备好迎接皇后的说教了，可皇后却走过来，摸了摸她身下垫着的席子：“不要因为如今天气暑热就贪凉，坐月子的时候受了凉，老了是要骨头疼的，听母后的话，把席子换成褥子。你若觉得炎热，就让人在卧房门口打扇儿，远远地送些微风过来。也不要用冰，冰碗也不能吃，水果至多用凉水湃过。”
　　永嘉素来吃软不吃硬，原本憋了一口气一定要在孩子的名字之上与皇后论道出个短长来，可是听见母后对自己如此关怀，好似自己尚未为人妇为人母，而依旧是那个待字闺中在母后膝下承欢的小娃娃似的，不由鼻子一酸，憋着的那一口气一下子就松了。
　　皇后见她神情有所松动，便在床沿上坐下，看着她：“大道理母后也不同你说了，母后也不想责怪你，我们周家的女儿，多少是带点痴心的。”
　　永嘉如此，皇后自己亦如此，就连皇后那一母同胞的姐姐周茴亦是如此，当年她一厢情愿相中了品貌出众的王玄让，可王玄让娶她不过是看中她身为皇后胞姐的身份，将她视作晋升的台阶。虽然婚后洁身自好，与周茴相敬如宾，可夫妇二人感情却并不深厚。周茴何尝不知王玄让对自己的利用，可她依旧一往情深，安心相夫教女，为了丈夫的前程在妹妹跟前屈尊相求。就连王瑶婳也是个痴情人，早两年出去跑马的时候看上了永定侯的孙子，竟然非君不嫁起来。可是那张姓小郎君早有婚约，如今两年过去，王瑶婳也到了嫁龄，却不肯顺应父母之命另嫁良人，让周茴好生头痛。
　　永嘉听见皇后说到“痴心”二字，不由悲从中来，眼中盈满了泪水，却倔强地翘起嘴角，好似这一个强扯出来的笑容能将泪水逼回去一般。皇后看着永嘉倔强的模样，不由地想：倘若当年没有嘉善从中作梗，自己为着永嘉向太后娘娘求了，说不定太后娘娘就愿意开恩，成全了永嘉呢？
　　理智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一来殷太后十分反对所谓的“亲上作亲”，不喜欢外戚和皇室再有攀扯；二来杨珩与陆斯羽伉俪情深，对永嘉却只有兄妹之情，并无绮思，即使在外祖母和舅母的双重压迫之下不得不娶了永嘉，也只会再造就一对如王玄让和周茴一般“相敬如冰”的表面夫妻，感到幸福的也只有永嘉一个。
　　况且嘉善早已香消玉殒，死者为大，皇后也不愿再去责备一个坟茔上芳草萋萋的薄命之人。而且比起嘉善所托非人的不幸，杨旭实在是一个难得的良人，永嘉已经很幸运了。
　　念及此，皇后问道：“望晴他究竟知不知道？”永嘉笑了笑，点了点头：“知道的。”
　　皇后虽然如此问了，可她心目之中对这个问题作出的假设却与永嘉的答案相反，故而大惊失色，血色潮水般从她原本气色极好的脸上褪去，她指着永嘉，抖着唇儿道：“他、他怎么发现的？他可有说什么？有没有怀疑你与珩哥儿有私情？有没有怀疑……这孩子的来历？”
　　见皇后如此紧张，永嘉反而笑了：“母后，您在想些什么呢？女儿什么不规矩的事情都没有做，哪里是他发现的，这是女儿自己同他说的。去岁春日里螽哥儿满月，我和望晴去瞧了这个小表侄儿，见他生得可爱，我心中忽然羡慕得紧，也想要一个孩子。回去之后，我就同望晴说了，我想要一个孩子，望晴自然高兴地答应了。”
　　永嘉说到这里，忽然笑了，眼中的泪水碎去，在柔和的天光下闪烁着珠玉般晶莹的光辉：“望晴他总是待我这样好，几乎是百依百顺了。我看着他高兴到有些慌张的模样，忽然觉得，忽然觉得很不忍心……”笑意再也维持不住，话音也带上了哭腔：“我觉得不该瞒着他让他做别人的替身，我不该像看着表哥的影子那样看他，他是我的夫婿，是一个深深恋慕着我的人，那样对他来说很不公平。”
　　皇后连忙替永嘉拭泪：“不许哭了，月子里不能掉泪珠子，会哭坏眼睛的！”她替永嘉擦干泪水，接话道：“所以你就告诉他了？”
　　永嘉收了泪，点了点头：“嗯，我告诉他我打小就喜欢杨家表哥，选驸马的时候选他，也不是什么所谓的天定缘分，注意到了他打过来的球，纯粹是因为他也姓杨，模样又生得清秀，有两三分表哥的影子。”皇后心中一紧，根据她对男性的认知，男子再要面子不过，杨旭再怎么好脾气，想必也很难接受妻子心中装着别人，还拿自己当成替身。
　　殊不知皇后绝少有接触男子的机会，她对男子的认知主要来自皇帝，而皇帝那过分敏感的神经和过度强大的自尊心，杨旭都没有。
　　永嘉继续道：“我以为他会生气的，至少也会伤心，可是他除了最初有些难过，后来竟然对我笑了。他说，他很高兴我能对他坦诚相告，这是不是说明，他花了五年多的时间，终于逐渐走到了我的心里，至少让我愿意正视他，愿意向他敞开心扉了。”她低着头，擦了擦眼睛，又道：“他说，他并不介意，就算我现在依旧忘不了表哥，他也愿意继续等我，等到我完全忘记表哥，接受他，心悦他，心里眼里只有他为止。取名的事情，我们也没有骗你，确实是他提议将我对表哥的情思寄托在孩子的身上。”
　　皇后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又觉得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让她很是头疼：“你们两个简直是在胡闹，这种事情也是能寄托在小孩子身上的吗？你给他取这样的名字，你叫你表哥怎么做人，叫你表嫂也无立锥之地，旁人听了，还当这孩子是你和你表哥的私生子！届时非但你和望晴两口子，连杨府满门，你父皇和你母后，全都不必做人了！”
　　皇后情绪激动，喘了几口气，又继续道：“而且往后等孩子长大了，问起你们为何给他取这样的名字，你们拿什么回他！难不成告诉他说，孩子，你母亲从前恋慕你表舅，所以把表舅名讳的‘珩’字拆解开来给你当名字？胡闹！”
　　永嘉低垂着头不说话。皇后的话一语惊醒梦中人，她之前被内心自以为无愧无悔的勇敢执着的爱情冲昏了头脑，一腔孤勇甘愿面对全世界的反对和指责，只想为内心汹涌澎湃的感情寻找一个宣泄的口子，再加上杨旭近乎冤种般的支持，更是助长了她的任性。可是皇后的话字字在理，她不能只考虑她自己，事情涉及到那么多人的颜面，如果她执意要将自己对表哥的情愫大白于天下，这无疑是对表哥表嫂的一种伤害，也是对丈夫的伤害，对无辜的行哥儿也很不公平。
　　她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母亲，您觉得平衡的‘衡’字如何？《礼记》有云：大夫衡视。不偏不倚，又有连贯横亘之意。”
　　这既是她的让步，又是她的抗争。在《大戴礼记》中提到，“下车以佩玉为度，上有双衡，下有双璜、冲牙，玭珠以纳其间，琚瑀以杂之”，“衡”字亦通“珩”，只是这个字义没有那么常见，她想以更委婉含蓄的方式纪念自己的爱而不得。
　　果然，皇后虽然也喜欢读书，但是宫务繁忙，又要承欢太后、侍奉皇后、照顾子女，并无太多闲暇读书，《大戴礼记》不在她的涉猎范围，也并不知道“衡”字还有通“珩”的意思，见女儿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有所松动，愿意更改孩子的名字，欣然同意了。
　　“不过，”皇后点头之后，复又想到了什么，蹙眉道，“这孩子的乳名，既不好叫玉哥儿，也不好叫衡哥儿，玉哥与琛姐儿家的孩子重了，衡哥儿的字音又与杨珩的大名一致，还是另取一个小字为好。”
　　永嘉思忖片刻，便笑道：“母后觉得‘斗央’二字，如何？昔日颜师古批注《汉书》，对‘衡殷南斗’的批注是，‘衡，斗之中央；殷，中也’。”皇后笑着摇头：“不好，读起来佶屈聱牙的。依母后看，还是让望晴取一个。”
　　永嘉知道这又是母后在妇德女戒枷锁之下的三从四德，觉得孩子的名字理应由父亲或者其他男性长辈来取，母后能够容许自己给孩子取大名，已经算是溺爱了，如果小字依旧没有孩子父亲的参与，在母后看来这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永嘉笑了笑，也不强求，便点头答应。皇后见女儿从善如流，心中十分欣慰，又闲话了几句，亲眼看着永嘉的侍女替她把身下的席子换成了褥子，这才放心离去。
　　隔日便到了洗三礼，这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公主的头生儿子，洗三礼自然也办得极为热闹。长案上供着十三尊神像，甚个碧霞元君，催生娘娘，痘疹娘娘一应俱全，供奉的花朵香烛，艾叶球儿全是内造的。贺客摩肩接踵，对新生儿的赞赏和祝福之声不绝于耳。
　　杨旭在众宾面前公布了孩子的名字，大名就唤作杨玉衡，小字璇玑，取的是《尚书·舜典》中的“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释义，玉衡是观测日月星辰的天文仪器，杨旭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既有观星看海的豪情壮志，也有揽月入怀的闲情逸致。
　　在座的亲故之中，也不是没有人对这个耳熟的名字产生微妙的联想，起初看向杨旭的目光不由带了几丝揶揄，同在贺客之列的杨珩、陆斯羽夫妇也笑容微僵，如坐针毡。但杨旭不以为意，态度坦然地解释了这个名字的寓意，光风霁月，那些过度解读的客人又不由有些赧然，觉得自己确实是想得太多了。
　　若是嘉善尚且在世，或许她会是最懂得永嘉心思之人，可惜她早已埋骨于青冢，无缘得见永嘉的抱恨情痴了。
　　等永嘉出了月子，小璇玑儿也褪了红，养得白白嫩嫩，不时被永嘉抱到皇宫之中请安。璇玑儿除了一双圆眼睛生得像永嘉，无论是口鼻还是神情，都与杨旭别无二致，特别是那微微带着腼腆的笑容，和害羞的时候微微皱起的小鼻子。鉴于这孩子肖似其父，取名伊始众人心中那些隐晦的怀疑和猜测便都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