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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闲夏永昼漫题杂令 ...

  •   殷芷沅不合时宜地感到后悔:若是她执意不许赵氏嫁入皇家,也许就能消弭祸患于无形了。
      可是这一份悔意之所以被认为不合时宜,正是因为之于赵氏已经成为吴王妃的定局,她后悔得太迟了;之于尚未成型的争斗与许贵妃暧昧不明的野心,她又后悔得太早了。
      或许方才假想的一切都只是她的杞人忧天呢?或许傲慢如吴王,并不屑于仰仗赵思廉的助力;或许谨慎如许贵妃,唯恐与虎谋皮导致养虎为患,恐惧着登临大宝之后卧榻之侧赵氏酣然入睡的情形;或许狡黠如赵思廉,生怕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局面呢?
      没有必要杞人忧天。殷芷沅如此想着,复又戴上了她一贯的慈祥微笑的面具,示意留夷将早早预备好的见面礼交给赵氏。饶是赵氏是在绮绣堆里长大的,见到太后所赐,也难免眼前一亮。
      赵氏待字闺中的时候,对敬茶时可能遇到的情况是不无恐惧的。身为前武英殿大学士的孙女,她十分清楚自己嫁作吴王妃意味着什么,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除了一位并非池中之物的丈夫,一位谋略不逊于男儿的母妃,还有身份高贵立场却与母妃对立的母后,公开表态支持中宫嫡系且一度与许太后不睦的太后,以及在做秀女时就相识的、春兰秋菊各擅胜场的妯娌。
      赵氏虽然聪慧,但毕竟年齿甚幼,尚未脱去闺中少女特有的敏感纤细与天马行空,在她非黑即白的观念之中,自己既然得到了许贵妃的青眼,天然就与皇后乃至太后对立,许贵妃与皇后之间早就因为吴王封地之事交恶,想必她这个新妇敬茶之际,便是皇后与太后立威之时。
      谁料拜见帝后之时,皇后态度和悦,语气亲切,毫不掩饰对她的欣赏和喜爱之情,及至见到太后,起初太后娘娘些微有些走神,却很快露出笑容,给的见面礼也十分丰厚,让赵氏松了一口气之余,不禁有些茫然。
      殷太后便罢了,昨夜新婚时与夫婿喁喁闲话,吴王谈及殷太后的时候也同她说过“你放心,昭懿皇祖母是个再慈和不过的老太太,绝对不会为难你的”这样的话,殷太后待她态度和悦尚且在情理之中,可皇后的态度却在赵氏的意料之外了。赵氏不熟悉皇后的为人,殊不知皇后并非在皇帝面前强充贤妻良母,她纯粹是觉得上一代的争斗没有必要延续到下一代,许贵妃起了僭越之心,她没道理迁怒到无辜卷入事端之中的赵氏身上,更兼着赵氏才华出众,一度得到太子的青眼,皇后看向赵氏之时,难免生出爱屋及乌的心思,对赵氏的善意等同于对太子眼光的认可。
      吴王娶到意中人,待她如珠似宝,恨不得成日捧在手心。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除了共同往宫中在长辈跟前尽孝,余下的时间,两人不是在府中赏花观鱼,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就是外出赏花观鱼,从海誓山盟说到甜言蜜语。赵氏也正年轻,在闺中长辈约束甚严,出嫁之后有丈夫宠爱,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玩乐,心中自然高兴。不过三五日之后,自幼受到的教导就让赵氏不安于这样的享乐生活,腼腆而又委婉地向丈夫谏言,是否要削减玩乐的频率,免得长辈不愉,妯娌也觉得嫉妒。
      太子妃顾氏新婚的时候,太子虽然温柔体贴,十分敬重自己的妻子,但他肖似皇后,端庄古板,自然不会如三皇子一般百宝尽出地逗妻子开心,若没有皇后的提点,他也想不起来带妻子出去踏青玩乐。顾氏从新婚到有孕,统共才出过两次门,宫中的大小宫宴参加了不少,可东宫里夫妇之间的私宴一次也无,如今见吴王与吴王妃琴瑟和谐,心中不无羡慕。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彼时同住储秀宫的时候,赵氏一心风花雪月,并没有注意到当时太子殿下与三皇子殿下对自己的青睐,但顾氏本就为太子正妃之位而来,密切关注着每一个可能成为绊脚石的竞争者,太子与皇后的赵氏的瞩目,一度让她如临大敌,且喜最后花落顾家,可赵氏也并没有黯然离场,她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顾氏的生命之中——她们成了妯娌。
      顾氏占了嫂子的名分,已经高出赵氏一头,更何况赵氏一辈子充其量也只能是吴王正妃,而她可是未来的皇后,地位远高于赵氏,论理她对赵氏也没什么可嫉妒的。可赵氏人未过门,无形之中已经给了顾氏好几个下马威:无论是皇后和许贵妃对赵氏的赞誉和重视,还是赵氏带来的珍贵的嫁妆,都让顾氏羡慕不已。且二人正值青春少艾,端庄好强如顾氏,也未能免俗地做过夫唱妇随的梦,总是希望丈夫对自己的情意多于相敬如宾的客气。
      顾氏自以为将这一份潜滋暗长的嫉妒之情掩藏得极好,可敏感如赵氏,还是在同这位嫂子的往来之中些许察觉到她的不愉,故而有此劝告。可吴王却全然没有放在心上,说他妄自尊大也好,说他不拘小节也罢,京中吴王府书院正堂挂的匾额用狂草书写着“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出自庄子的《齐物论》,恰是他行事的准则和写照。在吴王看来,有大智慧的人豁达大度,不拘小节,而小聪明的人才会斤斤计较,汲汲营营于他人褒贬。他们夫妻和乐,彼此之间心意相通情投意合便够了,何必顾忌旁人的看法和评价?况且若真有不妥,父皇、母妃等人难道不会直言劝告?何必妄自揣度他人心意呢?
      赵氏无言以对,此言之于男子,自然是英豪阔大的言论,可对于一举一动都受到清规戒律约束的女子而言,不在乎他人的态度和评价是不可能的。且喜二人在京中居住的时日并不长久,便是众人不待见他俩如胶似漆,横竖也不消得忍耐许多时光,静等二人启程前往封地便罢了,故而无人置喙,一切风平浪静。
      继太子妃顾氏之后,吴王妃赵氏也成为京中少女少妇艳羡的对象,谁不曾梦想过成婚之后与丈夫和乐融融,携手游山玩水呢?可实际上大户人家规矩森严,新婚之后孝敬翁姑、侍奉丈夫、操持家务、养育子女的任务纷至沓来,终于日复一日地将怀梦少女消磨成人老珠黄的管家婆,只能在衣香鬓影的攀比和场面话的恭维之中追忆与怀缅一番曾经的向往与美梦。
      吴王伉俪在京中留下恩爱夫妻的美名之后翩然而去,携手共赴庐州府开府建牙,诗情画意的生活遭遇到柴米油盐,却并没有难倒赵氏。作为被精心培育的名门毓秀,赵氏除了咏絮之才,也不乏管家理事的才干。吴王起初还有些担心自己娇滴滴的妻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可转念想起储秀宫选妃之时赵氏所进的“好逑汤”,又见妻子虽然容貌娇嫩声音甜软,行事却极有章法,推行的家法令吴王府长史佩服得五体投地,也能令府中仆妇信服,便大为放心。
      在吴王看来娶得如花美眷,人生再无遗憾,如今初来庐州府,正是他展露才干的时候,后宅既无烦忧,便安心一展抱负,专心忙着与庐州当地的官员接洽,了解民生疾苦,将庐州府治理成鱼米之乡。
      但于赵氏而言婚后生活却并不如她在闺中所想象的那般美好,丈夫虽然与自己年貌相当,又十分钟爱自己,却并不志同道合。自己对落花飞燕的怜惜和惆怅在丈夫眼中近乎无病呻吟,而丈夫所关注的稼穑疾苦和民生之治对自己来说太过遥远,她能说出紫毫笔点挑皴染的数十种手法,却连荠麦和粟米都分不清楚。
      只是这一份遗憾如何能宣之于口呢?向任何一个人倾吐烦忧,称自己和丈夫志趣不谐,他们想必只会觉得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已经坐拥旁人想象不到的福祉了,还在肖想天边的明月。
      也是,赵氏不过在诗词中落笔一句“梧桐栖凤雨潇潇”,吴王就敏锐地察觉妻子对梧桐的喜爱,命人在吴王府开辟了一处“梧桐院”,院中最大的一棵梧桐树还是他亲手所移植,于夜雨之时移步赏景,剪烛夜话。赵氏小字玄兔,吴王就专门拨了精通饲养兔子的侍女,在院中养了颜色罕见的黑兔供妻子赏玩。
      这样的宠爱在寻常夫妻之间已是难得,在天潢贵胄家中更是堪称奢侈,赵氏又怎么好意思抱怨丈夫无法共情自己每一丝幽微的情愫呢?
      也唯有将满怀情愫寄托在一杆紫毫之上了。赵氏不仅雅擅诗词,还精通画技,工笔写意无一不精,料理王府之余,便笔耕不辍,或书或画,排遣心中难言的情愫。吴王回府的时候若在正房寻不到王妃,都不必问,直接负手往书房走去便可。有时候遇着墨迹未干的书画,也会凑上前点评几句,亦曾有过提笔濡墨亲自题画的时候,届时雅致清幽的书画之上就会平添一笔金戈铁马的飒沓之意,倒也相映成趣,堪称佳话。
      正值夏末秋初,秋老虎的暴虐之处丝毫不下于盛夏的长天老日,溽暑难消,公廨中又无要事,吴王便也不在案前苦苦埋首,决定早些归家。赵氏天生冰肌玉骨,清凉无汗,更兼着性情温和,暴躁性烈的吴王觉得在她身边自己也能宁心静气,十分惬意。回想起妻子种种可人心意之处,吴王心中思慕之意更甚,不由加快了归家的脚步。
      到得府中,便径自前往正院上房。吴王畏热,正院一片清凉瓦舍,植物也多是叶子阔大颜色清爽的种类,故而夏日里总比别处更阴凉几分。只见中庭的芭蕉在温热的熏风之中徐徐而动,一对羽毛洁白的仙鹤正栖息在蕉叶荫蔽的阴凉处,将头埋在翅羽之下,正在酣睡。吴王见此,心中的燥郁之气略消散了几分,举止也更轻柔了。廊下赵氏的贴身侍女正在打盹,一个拿帕子盖着脸,另一个手中的蒲扇几乎要垂落在地上。吴王见状,料想妻子也在午睡,也不去惊动二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内一张,果见山水拔步床上帐幔轻拢,床边脚踏上放着一双素面银缎的飞絮落花纹样的绣鞋,不必掀开也能想见赵氏云鬓半亸,气如兰麝的模样。
      吴王轻笑一声,复又退回中庭,拿着蒲扇的侍女已经惊醒,吴王隐约记得她名叫随星。随星上前一福,吴王便低声询问王妃今日的情况。随星早就习惯于吴王对王妃的关怀备至,便将王妃今日的行止事无巨细地汇报,大到在回事处坐了三刻钟,小到午膳多用了半盏莲蓬汤,都细细说了。
      吴王听闻妻子午睡前在书房盘桓了一个时辰,便知她又有新作,微微一笑,便往书房走去。果见紫檀木的书案上陈列着几幅新作,吴王拿起一张看了,那是一幅画作,笔意偏向写实,画着蕉叶下栖息着一对仙鹤,与他方才在正院中庭所见一般无二,上面题着一行小字:人道是“蕉叶覆鹿”,又云“鹤鹿同春”,余便命此画为《蕉叶覆春》。吴王忍俊不禁,不由提笔在上面续了一句:然时值夏末,合该是《蕉叶覆夏》,卿卿以为如何?
      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吴王将画作放在一边,又去看覆盖在《蕉叶》一作下面的另一幅画。翻动纸张,忽见自己送她的玉兔抱月镇纸下方压着半片碎纸,吴王不禁有些诧异:赵氏最为爱惜纸字,绝不轻易损毁,若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宁可用树枝在沙地上推敲,不会轻易落笔,缘何此处会有碎纸呢?
      吴王的目光落在废纸堆里,果见里面有个揉皱的纸团,他犹豫了片刻,俯身拾起那个纸团,将它展开,这是一张又韧又厚的鸡林纸,边角缺了一块,形状与镇纸下面的碎纸吻合,想必赵氏原本想将它撕毁,却因纸张太厚实,力怯作罢,改为将它揉成一团。
      纸上是赵氏娟秀的簪花小楷,题着一阕杂调的小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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