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懿皇太后》韶华过客

168、贤媳谏母趋吉避祸

　　沐夫人闻言，知道宝庆这个儿媳妇不是那种随便夸大其词危言耸听之人，见她说得郑重其事，不由也正色道：“此话何解？”宝庆看了看满面寒霜的竹因，面露难色。沐夫人也知道宝庆所说的话忠言逆耳，接连在位份和侍女的名字两件事上逆了竹因的意思，竹因心中已是不快，依着竹因的性子，接下来无论宝庆说什么，她都会竭力反对。念及此，沐夫人挥手道：“竹姐儿忙了半日，也累了，先回去用些点心，歇一歇。”竹因情知母亲要与嫂嫂说体己话，却撇开自己，心中更是不乐，含恨出去了。
　　这厢宝庆便道：“媳妇妄自揣度母亲欲让菊因妹妹入宫随侍的缘由，想来觉得竹因为嫡菊因为庶，一为宫嫔一为宫婢正是合适，且到底是同父所出的姊妹，自然比寻常的主仆要更亲厚些。又或者皇上顾怜二人乃是姐妹，肯多垂爱几分。”
　　此言虽说得含蓄蕴藉，却正中沐夫人的心事。沐夫人不由吃了一惊，暗自纳罕道：别看她遇事不敢擅专，心中却有主意。
　　沐夫人便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宝庆继续道：“母亲所思自然不差，只是宝庆忝为皇上侄女，又与堂弟堂妹相厚，不敢说十分熟知叔父婶母的性情，却也知道宫里素来重规矩。倘若被帝后知悉黔国公府送庶出之女入宫为婢，只怕……”宝庆一时想不到合适的措辞，能既说明利害，又不伤及沐夫人的面子，故而顿住了，可沐夫人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心中警铃大作。
　　她一心想着为亲生女博取皇帝的宠爱，却完全忘了顾虑皇后的心意！皇帝若是知道黔国公府送了一对姊妹入宫侍奉，且姿态放得极低，觉得黔国公府小意殷勤，心中或许喜悦。可落在皇后眼里，沐夫人跟她打招呼时只说了送嫡女入宫，如今却夹带进来一个庶女，岂不是在凤驾前面弄了小巧？且菊因出生的时候已经明明白白写在黔国公的族谱上，证明其乃黔国公庶出之女，便是想给她换个身份，充作寻常侍女也难。
　　宝庆见沐夫人沉默不语，以为她还在犹豫，便又补充了一句：“并且皇祖母也不喜欢姊妹共同侍君。”
　　殷芷沅对卢氏厌恶已极，许太后换子的根由，也是卢氏与顾氏乃表姊妹，模样相似，连带着她们生出来的孩子也宛如双生，方给了许太后可乘之机。故而她确实不乐见姊妹同嫁一夫，不过宝庆得出这样的推论，倒不是因为知道了祖母与卢娘娘之间的恩怨，而是对姚氏当初意图送双生女入宫的事略有耳闻，不过此事涉及殷家家丑，她也不好在婆母面前多言。
　　沐夫人倒是未曾多想，向宝庆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
　　宝庆见沐夫人听进去了，便继续道：“此乃其一。其二就是，竹因妹妹天生尊贵，鸾凤岂能与鸦雀为伍？竹因妹妹与菊因妹妹之间的姊妹情谊并不深厚，倘若二人一道入宫之后，菊因妹妹没能成为竹因妹妹的助力，反而……”
　　宝庆说得委婉，言谈之间还有意抬高了竹因，沐夫人却知道宝庆说这话并不是因为她自己看不起菊因，而是竹因自矜身份，确确实实从未把菊因视作姊妹。自己也是糊涂了，怎么会觉得一个被自己苛待了十几年的庶女入宫之后就会忽地忆起血脉之情，一心一意为嫡女争宠，甘愿为她所驱驰呢？
　　宝庆语毕，察言观色，见沐夫人虽然还在沉吟，神情却似有所意动，便缓缓道：“其三，菊因妹妹性子柔弱，又无心机，并不适合在复杂的环境中争斗。媳妇觉得若是将她远嫁外省，嫁作寒门嫡子正妻，既适合她的身份，又能让她与几个嫡出的姊姊有所区分，以示母亲行事又宽仁，又有章法。”
　　菊因不入宫的话，摆在眼前的也就是三条路：嫁给高门嫡子做妾、嫁给高门庶子做妻、嫁给寒门嫡子做妻。前者一样是为人媵妾，快乐了不能纵情大笑，受了委屈也只能饮泣吞声，与入宫做宫女也无甚区别。第二条路看似比第三条路过得更加舒服，但庶子媳妇如何比得上嫡子媳妇，一样要受婆母姑嫂妯娌的气，菊因性格懦弱，出嫁之后沐夫人也未必有那个闲心为她撑腰，没有娘家的支持，她依然只有受气的份。倒不如嫁入寒门，婆家高攀了公爵人家，或许肯善待她一些，虽然不如高门富庶，至少能称心如意。
　　沐夫人冰雪聪明，虽然出了让菊因入宫的昏招，也不过是被对竹因的关爱和对华姨娘的嫉恨蒙蔽了双眼。如今被宝庆劝得回心转意，早已放弃了让菊因入宫的念头。可她也没有在心思浮动之际为宝庆所诱哄，自然知道宝庆看似在为她分忧，实则是在为菊因打算。
　　细论起来，宝庆这一份为人嫂嫂的慈心，其实待三个妹妹一般无二，并无偏颇：兰因素来与宝庆亲厚，自不消说，每每回家省亲都要与宝庆同坐同卧，亲厚非常；竹因为人倨傲，素来看不上宝庆，可宝庆不以为意，待她仍旧十分亲和，对竹因的任性也总是宽容迁就。连从来不给她一个好脸色的梅因，宝庆也是以礼相待，年节下预备送到钱家的礼也十分周到，从不弄小巧。就连家里最没存在感的沐彦清，宝庆也没有忽视，送衣送食，恪尽长嫂的职责。
　　若她只待菊因一个好，沐夫人难免会觉得这个媳妇与自己离心背德，但她待每个人都很好，只能说明她的心善良柔软。念及此，沐夫人也无意怪罪宝庆，只是她对华姨娘的厌恶无可比拟，说将她视作毒蛇烂泥都太轻了些，这一份恨意迁怒到菊因头上，若非有门不当户不对之嫌，其实她觉得将菊因嫁作寒门妾，婆婆恶，正妻毒，姑子刁，妯娌狠，丈夫懒，小叔贪，受尽苦楚和折磨才最合适。
　　但宝庆才替她、替竹因消除了一个隐患，沐夫人虽然不好拉下脸向一个小辈殷殷致谢，但心中着实感激，也愿意给她一个面子，便点头答应下来：“你说得有道理，等竹因入宫的事情预备停当，我便请个官媒人登门，就让她替菊姐儿寻个读书人嫁作正妻。”宝庆大喜，忙伏下身子：“母亲慈悲，媳妇替菊因妹妹谢过。”
　　沐夫人言出必行，自不可能反悔赖账，但每每念及不能肆意折磨华姨娘之女，总觉得不太痛快，只是碍于身份和教养不便外露。但见女儿对嫂嫂横眉立目，也懒得将宝庆的一片苦心剖析给女儿听。这也是在郦府吃宴的时候，方氏看见竹因对宝庆没有好脸色的缘故。
　　沐夫人心里不痛快，替女儿准备入宫之余，便格外关注菊因，等着她露出一丝喜乐轻松的情态时，就寻个由头狠狠发落她一回，略略出气。谁料她观察了近半个月，菊因却并无异状，仍旧是那副木讷愁苦的模样，似乎根本不知道嫂嫂在可能的范围内为她争取了一个最好的前程。沐夫人又招来华姨娘身边的侍女询问，听闻华姨娘也并无欢喜庆幸的情态，这才确认，宝庆没有将此事告诉她们母女。
　　知悉此事之后，沐夫人心中十分纳罕，心道宝庆纵然不挟恩求报，至少也该让华姨娘母女知道她为她们出力奔走罢？不然好事降临的时候，她们还当是运气，或是将这一笔恩情记在沐夫人的头上。可她竟然真的不说，好似她冒着得罪沐夫人的风险谏言只是举手之劳。若果真如此，那宝庆的胸襟该宽厚广博到了何等的地步？
　　等竹因入宫的各项琐事都打点停当，沐夫人真的依照对宝庆的承诺，寻了官媒人发嫁菊因，最后将菊因许给了一个福建漳州府的叶姓举人。原来福建承宣布政司的话音与燕京迥异，语言不通，便是有满腹的才学，入金銮殿殿试的时候也过不了语言这一关，那叶举人也正是想通了这一节，考中了举人便不再往上考，预备回到家乡开馆教书去。
　　也不知道沐夫人请的官媒人是费了多大的劲才寻到这么一个合适的人选，叶家算是当地的乡绅，家资不能和官家相比，但在平民里头也算过得去，叶举人自己又有举人的出身，谋的差事也是教书育人、桃李芬芳的体面事，生得又平头正脸，做国公府的女婿也很说得过去。故而黔国公对这门亲事很是赞同，沐夫人竟也没有不满意：漳州府与燕京相隔千里，菊因这么一嫁可谓永无再见之期，眼不见心不烦；嫁去外地，语言不通，初嫁时肯定有好一番苦头吃；叶举人是独生子，高堂俱在，菊因虽不用伺候大小姑子、与妯娌斗智斗勇，但还有一对公公婆婆需要她奉养；此外叶举人个子很矮，虽比瘦小的菊因高出半个头，但还没沐夫人高，瞧着与“气宇轩昂”四个字相去甚远。
　　沐夫人性情傲慢，自问做不来贪人功劳的事。故而在纳采之后，她将华姨娘叫到跟前，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是在宝庆的建言之下，她才肯替菊因寻这样的亲事。华姨娘正在欣喜夫人终于肯高抬贵手，没给女儿定一门外头体面里头苦的亲事，忽然听闻此乃宝庆的功劳，心中分外感激。华姨娘回去之后，亦将此事告知女儿，母女两个相携往至善堂向宝庆磕头，又相约在菊因及笄的时候请宝庆为她插笄。宝庆自忖自己虽然公婆俱在，儿女双全，但究竟琴缘并不是她亲生的，且自己幼年失怙，算不得全福人，故而请辞。华姨娘母女却十分坚持，称宝庆慈悲心肠，必然福泽深厚，宝庆见盛情难却，只得答允。
　　当然，此乃后话了。且说菊因定亲之后，又是忽忽数日，转眼就到了五月份，秦王妃庄氏瓜熟蒂落，于五月初九诞下一个女儿。这是秦王宏哥儿的头生女，也是秦王府头一个孙辈，秦王与庄氏自然十分喜欢。庄氏起初还担心婆母黄氏见是个女儿，或许会心中失落，谁料黄氏之喜较之庄氏更甚，抱在怀里不撒手，爱怜地看着她尚未褪红的面颊。
　　庄氏未能生子，自请为秦王纳一位良妾生儿育女，秦王母子却共同拒绝。秦王是敬重妻子几番替自己解除祸患，且不欲后宅喧闹，黄氏则道：“生男生女，都是宏哥儿的孩子，母亲都喜欢。母亲固然想抱孙，也只等你养好了身子再生就是。”
　　洗三礼上秦王为女儿取了名字，上“玉”下“容”，自此亲故们都唤作“容姐儿”。因为出了唐氏的事情，秦王不敢引起皇帝的注意，故而女儿出生之后也不敢为她请封。可洗三礼上皇帝却主动赐下恩典，封容姐儿为宜伦郡主。皇帝主动示好，可见他并不耿耿于怀于前事，秦王府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容姐儿亦很得曾祖母殷太后的喜爱，特意吩咐黄氏与庄氏，时常带这孩子入宫来看她。
　　殷芷沅看着容姐儿，听闻皇帝赐封她为郡主，不由也想起了唐氏的旧事。时光荏苒，唐氏等人被送往旧都也将近两年了，沈康嫔依约每月都往燕京去信，说唐氏洗心革面，每日抄写经书，静心神、求福祉，已经沉稳了许多。方婕妤也依旧关心照拂着唐氏，没有因为唐氏连累她过上了清苦的生活而有所怨怼。至于沈氏自己，脱离了逼仄的环境，心境也为之开阔，身体比旧时康健了许多。殷芷沅见各人各有前程，状态都好过从前，可见自己当初所作的决定是正确的，颇觉欣慰。
　　等过了容姐儿的满月，前来备选皇子妃的秀女们已经抵达宫中，寂寞多时的储秀宫又热闹起来。因着三位皇子年岁不一，秀女们最小的只有十三四岁，最大的则是十八九岁，此番除了为三位皇子遴选正妃，亦要品择太子嫔妾，待太子大婚之后次第入东宫侍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