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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太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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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五,皇帝五十岁大寿,颁诏广赦天下,万民同庆,各地官员纷纷送上贺表,而在京的官员和皇亲国戚们则按照惯例呈送寿礼。
但是因为今些年来国内天灾频发,而外又有番夷之乱,国库紧张并不富裕,所以皇上索性下旨不设盛典,只在后宫摆下几桌家宴,邀重臣宗室参加。
虽说是小宴,但宫中还是忙的不可开交,当然皇太子的东宫也没能闲着。
立地铜镜前,皇太子金冠黄袍,神采飞扬耀目,跪在地上的内侍正在为他整饬袍角。
一名皂衣内侍捧着块翠绿的玉珏趋身近前,低声恭禀道,“殿下,是否要配绿玉?”
太子瞥了眼他手上玉珏,嘴角弯起,露出了几分笑意,“你倒是机灵。”
内侍会意,弯腰替他配饰挂玉,一边奉承笑道,“这块绿玉是兮月郡主赠予殿下的,自然不同旁的。”
太子只是笑了笑并未应声,却问,“寿礼准备的怎么样了?”
“已经准备好了。”内侍回道。
“很好。”太子折了折袖子,转身走出内殿,外殿堂上正放着一个玉瓷瓮,瓮中支着一株一人多高的双色珊瑚树,色泽艳美,形状若似一个翩跹起舞的丽质佳人。
珊瑚树都出于东海海底深处,全靠人工打捞,价格不菲,其中红珊瑚与粉珊瑚更有海中珍瑰的美称,价值亦是连城。而这棵双色珊瑚树,上呈娇嫩的粉色,至下,逐渐转变成深红色,更是稀世珍宝了。
太子心中欣喜,为了弄这株珊瑚树可费了他不少心血,若呈给皇上必然能在众王子间拔得头筹。其实话说回来那些个未成年的皇子他还不怎么放在心上,唯有汉王一人是根扎在他心口的刺,不拔不痛快。
“用红绒将珊瑚盖起来。”太子下令,内侍忙取了红绒盖将整个珊瑚树小心遮起。
内侍尖细的嗓音忽而在殿外响起,“启禀殿下,安国侯府的小侯爷来了。”
太子怔了下,照理这个时候他应该呆在府中,午时左右随息国夫人一同入宫才是,怎么这会儿就跑来了。
“快请他进来。”他并没有多想,赵宸这个时候来找他总归是有什么要事的。
赵宸跨步入殿,形色匆匆的朝太子见礼,太子见他面色有异,心中疑云顿起,待挥退众人后,这才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赵宸看了眼那株用红绒罩着的珊瑚树,目光凝重,“殿下万不能将这株珊瑚树呈于皇上。”
太子不解,“这株珊瑚你也说好,怎么此刻反而不行了?”
“太子殿下,请赦臣僭越。”赵宸弯腰拱手,行止反常。
“子祺,你今日是怎么了?”太子托着他的手肘将他搀扶起来,“说话没头没脑的。”
“殿下,我们险些铸成大错。”赵宸口气变得十分严肃。
太子双眉轻蹙,“此话何讲?”
赵宸走到珊瑚树旁,一手掀开红绒罩,顿时露出了底下霞光万道,“殿下觉得这个珊瑚的样子像不像一个女子正在起舞?”
太子愈发不解,“子祺,你不要拐弯抹角,直说吧。”
“好。”赵宸手中紧攥着红绒,不知不觉间折出了深刻而难以抚平褶痕,“殿下可还记得《山海本纪》中关于古商桀王观海望神女的故事?”
“记得。”太子看了眼璀璨夺目的珊瑚树,问,“这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山海本纪》中记载,古商桀王曾在东海之滨看见海面上有神女引袖起舞,桀王只瞧了片刻,便神魂颠倒。随后下旨在滨海沿岸建造高百丈的观风台,动用劳力数万人,金石玉镂难以计数,以期再见神女,可惜桀王日夜苦守在观风台上半年有余却再也没有能见到神女翩跹而舞。桀王大发雷霆,一夜间杖杀曾劝谏过他不要造观风台的大臣十数人,并言说,是这些劝谏他的人触怒了神女,神女才不再现身。
桀王日复一日的没见到神女,脾气反而愈发乖戾,动不动的杀臣杀将。忽然在某个晚上,桀王一梦惊醒,神色大喜。
翌日,王下诏旨,命人寻找国内三岁的孩童,男女各一百,臣下不知他所欲,便给他找来了童男童女各一百。桀王又命人将男孩女孩各凑一对关入竹笼里丢入海中,名曰人祭,这样神女才会息怒,再次现身。
纪元六年,周侯竖灭纣旗帜,欲讨伐桀王,一时间响应者纷纷。桀王骇然,而此时朝中已无可用臣将。
同年十二月,周侯破殷都,桀王逃至南海死守观风台。最后是一把大火终结了这个古老的王朝。
这则事例,太子耳熟能详,学□□策时,老师都会拿这个来作反面教材,为帝者需仁怀治天下。
“桀王观神女舞蹈继而亡国,子祺,你是想告诉我这个?”太子毕竟机敏,已稍稍能看明白赵宸的用意了。
“桀王亡国,因神女之舞。”赵宸目光幽幽看着这株珊瑚树,眸中闪过厉色,“这株珊瑚出自南海,貌若神女,形似舞蹈……”
无须再说了,话至此已经十分明白,太子紧紧抿唇,白玉似的脸颊渐透青红,这是他发怒前的征兆,“父皇未必能想到,就怕有心人其中唆摆。”
“就是这样。”赵宸将手中绒巾盖回珊瑚树上,“要不是我看到旻蕊桌上那本《山海纪》,恐怕也想不到这层。”
“旻蕊可真是我的福星。”太子如释重负,舒展眉目一笑,双掌合击,在殿外听候差遣的内侍鱼贯而入,太子指着珊瑚树吩咐,“把这个收到库房里。”
内侍左右驾着瓷瓮抬出了内殿。
“殿下,待寿宴一过,不如早早将之处理掉的好。”赵宸尚不放心,总觉得这玩意留在东宫不妥。
“我知道。”太子负手点头,笑说,“你还要再出宫?时辰怕是来不及了。”
“臣不出宫了,只是也不便留在东宫。”赵宸长的肖似其母,眉目清秀,风姿儒雅,虽然出生武将名门,却没有那种凌厉刚正的军人气质,反而更像一个行走在江南拂柳提花词的翩翩贵公子。他取出袖间一枚穗丝如意结,往太子面前一递,“这是旻蕊为皇后殿下编的双吉穗,臣正要送去凤仪宫,要不是为这个,禁军大统领估计都不让臣进宫呢。”
太子望向赵宸,目光一动,两人相视,彼此心领神会。
“旻蕊才貌淑雅冠绝京华,这种穗结也只有她能编的出来。”太子赞誉,话中柔情丝丝缕缕。
赵宸将双吉穗收入袖中,看了眼太子腰上悬佩,长睫悠然半垂,盖住了底下神色,“这话若是旻蕊听到,必定很高兴。”他敛袖作揖,深深鞠躬,“臣这就去凤仪宫,告退。”
太子执礼,笑道,“去吧,母后见到一定欢喜。”
赵宸退走出东宫,皂衣内侍这才进殿服侍,弯腰站在太子身后低声问,“殿下,需挑选别的来作为皇上寿礼么?”
太子攥着腰佩上的穗结,将丝络捻在指尖细细摩挲,凝重了神色沉思片刻后,终于展颜微笑,眸中戾光锋利夺人,“不用了,本王自有安排。”
宴会设在浛洸殿,席开八十一桌,皇上当晚十分开心,与群臣诸亲把酒言欢,宴至中旬,各位王子纷纷送上寿礼,无非古章绝书,玉石金器,虽都价值不菲,但了无新意,而汉王却别出新意的呈上了一只红隼。
隼性烈,难调教,而站在皇上小臂上的那只神骏红隼却极为乖顺的歪头与皇上对视。皇上在少年皇子时就爱习武,登基后又数次御驾北征,尚武之气很重,所以对这只威风凛凛的红隼异常喜爱,连夸了三声“好”。
殿上朝臣最会察言观色,心中都在暗自计较,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到太子身上。
幕帘内,皇后微笑开口,“旻澈自小聪慧,善体人意,难怪皇上殊眷。”
德妃手中团扇半遮了脸,一双妙目流盼风采,姿丽雍容尤胜,她款声笑道,“皇后过誉,若比心思玲珑,文采德比旻澈是万万及不上太子的。”
“德妃过谦了。”皇后凤目微睨,眸中深深凉凉的都是寒意。
坐在后面位置的诸妃,公主都缄默不语,两宫不合由来已久,谁在此时插话,圆不了场倒也罢,若同时得罪了两宫,后果不堪设想。至于外臣命妇,更是没有说话的余地。
僵寂中,却听温软的语声响起,“太子风神如玉,汉王旷达不羁,俱是人中龙凤,若赵宸能及得上两位殿下的一半,我也就不用操什么心了。”
讲话的是坐在皇后侧案的息国夫人,一番圆融得体的话,巧妙的全了两宫的面子。
珠帘外响起太子润朗的声音,一直端坐在息国夫人身旁,静静垂眸的女子,忽而抬头,目光落向帘外。
太子自案后起身,朝着皇上的御案方向拜揖,“儿臣的贺礼疏简,父皇不要嫌弃才好。”
皇上大笑,让内侍将臂上红隼领下,对太子扬手,“来来来,让朕瞧瞧,只要是你们真心实意挑的,就算是一纸一墨朕都喜欢。”
一旁的汉王抚掌插话道,“太子的贺礼定是与众不同,这会儿我们可得好好开开眼界了。”
众人见皇上眉开眼笑的,也纷纷附和凑趣。座下也只有赵宸一人静默不语,只是在笑,目光有意无意的掠过对面汉王的桌席。
太子从容立身,只道,“那儿臣就献丑了。”随即扬手招来内侍。
大家翘首观望从殿外而来的几名内侍,见他们抬着一张偌大的书桌,分外好奇,心中暗忖难道太子要送皇上一张桌子?
桌子在殿中摆好,然后又见内侍在桌上铺好两张通宣纸,金香墨狼毫笔搁置在案,太子走到桌前,又朝首座御案作礼。
皇上换了个坐姿,饶富兴致的问,“太子是要写字?”
太子含笑点头,半俯下身,双手执笔点墨,于纸上左右双书。
内侍跪在桌前,缓缓抽动纸幅,太子笔锋连绵,左写:千秋岁月;右书:既寿永昌,皆是一气呵成。
座下已有人惊诧抽气,大臣里不乏状元和文士名流,却也鲜见有人能双手同时行楷的,实在是大开了眼界。
太子用印后,内侍捧着宣纸至御驾前,皇上细细看着纸上笔迹,目中难掩赞色,“太子何时学得这般本事,朕倒不知。”
“儿臣自打学写字时就在练双笔行楷。”太子谦谨回道。
皇上点头,笑道,“怎么平时也不见你露一手?”
太子又说,“在没练好之前,这字实在不好看,儿臣可不敢拿出来污了父皇耳目。”
“好,好。”皇上似乎极其喜欢太子的这幅字,不由得又开始打量。
众臣亦是交口称赞,几位老臣更是欣慰含笑。
“太子真厉害,竟是藏的滴水不漏,连父皇都不晓得您有这般功夫,真让臣弟佩服。”汉王突然插话,满座欢声赞语突然静止,转眼间只余冰凉覆地,众人挂在脸上的笑也蓦然僵了。
大殿上太子在笑,汉王也在笑,就连赵宸也噙了抹玩味的笑在唇边。
“来人,将太子的字裱起来,挂到朕的养心殿里。”皇上似乎没有觉察殿上气氛的诡异,仍是笑容不减,“今日是朕的寿诞,大家要尽兴,不然朕可不高兴。”
众人三呼万岁,内侍丞招来舞乐,宣锣齐鼓一起鸣响,丝竹声绕梁绵延直上九霄。
珠帘后,皇后端起面前玉杯,浅抿了一口桂花酿,歌舞声中只有在她一旁的息国夫人听到从她齿间迸出的一声冷哼。
时至三更宴会才刚散去,太子亲自送息国夫人和兮月郡主出了德胜门,言别时依依之情难诉。
“一路小心。”太子对着赵宸在说话,目光却落在他身后半垂容颜的赵旻蕊身上,夜色下的车灯恍恍惚惚,照得她冰肌玉颜犹如九天仙女下凡。
赵宸几乎忍俊不禁,却也没真的笑出来,只是回礼道,“时辰不早,太子也早些回宫吧。”
太子点头,与息国夫人致礼后又深深看了眼赵旻蕊这才转身离开。
“看来太子殿下的一颗心可是真悬在妹妹身上了。”赵宸扶着息国夫人上车时忍不住笑侃了一句。
息国夫人入车前,突然回眸瞪了他一眼,低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要胡说八道。”
赵宸漫不经心的笑道:“母亲说的是,我又胡说八道了。”转身去扶兮月郡主时,他又说:“我是不是在瞎说,妹妹是知道的。”
赵旻蕊嗔怪的看他一眼,羞赧的耳根都红了。
回安国侯府的路上,息国夫人与兮月郡主同坐一车。
息国夫人拉住赵旻蕊的手,语重心长的开口,“今日皇后同我说,你已经行了及笄礼,该是时候赐婚了,问你的意思如何?”
携丰厚妆奁,嫁富贵良人,这是每个少女心中最美好的期盼。
赵旻蕊面色若桃花,语声温软,“此事但凭母亲做主。”长长的樱珠簪花垂荡两颊,明珠与冰肌相映,也分辨不出哪个更美。
“旻蕊,那你有没有想过若哪一天太子失势……”息国夫人靠近她,将声音压到最低,外面车轱辘轧地的声音嘎吱作响,“我们家也会跟着万劫不复,可谓一荣俱荣,一陨俱陨。”
旻蕊侧眸看着息国夫人,目光宛然,“只要有皇后在,有大哥在,太子就不会失势,汉王想翻天,可没那么简单。”
息国夫人怔了下,待看清她目中坚定的光彩,就算原有千言万语要说,此刻也讲不出一句了,她拉紧旻蕊的手,神色严肃起来,“孩子,你听我说,皇上之所以厚待我们家是因为当年你父亲用命替他守下了江山,皇后宠爱你,是因为当年我用你哥哥代替了太子前去送死。帝王家的恩情最无常,宫中的日子未必是你想得那般荣耀,其中肮脏卑污又有多少。”
“母亲,其实这些我都知道,我也明白您并不愿我嫁入宫中。”赵旻蕊打断她的话,唇畔牵出一丝勉强的笑容,“但是时至今日,这赐婚的事情不是我们说不要就能不要的。”
息国夫人喉中如被艰涩哽住,一时无话。
“他日若太子登基,我们赵家便是名正言顺的后族,到时候便没人敢欺辱我们了。”她的目光忽而幽凉,让息国夫人惊住。
“旻蕊……”
赵旻蕊定定看着息国夫人,微笑如花,“我知道母亲这些年来的艰辛,也知道那些人在我们面前阿谀奉承,可一转身就尽暗地里干些下作的事情为难我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的,皇上说是有恩典,可也不过每年节庆赏些东西下来,比起那些豪门氏族,我们这些武将出身的人在他们眼中谈不上高贵。皇上也不会为了我们而得罪那些氏族。”她的眼中泪光莹然,却依旧倔强的昂着头,“父亲早早就不在了,哥哥在朝中无人相携照顾,多少辛苦周旋都得一人扛下,既然哥哥能忍得,为何女儿忍不得?现如今,太子已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息国夫人将女儿搂入怀中,心中悲楚,“其实你若不愿意,娘这就去回了皇后,我们一家人去西关,去找你们凤伯伯……”
“母亲,千万不要。”旻蕊自她怀中抬起头,“现在的局势最好不要把凤伯伯扯进来。”
尧慑军是他们最后一把利剑,不到最后决不能让他出鞘。
息国夫人黯然,“是我傻了,这时候怎么能给凤蔚他们带去麻烦。”
“母亲也不要太过伤心了。”旻蕊歪过头,靠在息国夫人的肩上,“至少太子会待我好的。”
息国夫人颓然靠着车壁,一手拥住女儿将她搂入怀中,“旻蕊,你放心,无论何时我们一家人都会在一起的。”
旻蕊在她怀中点头,声音有点涩,“其实我很想小妹,真期望大婚那日能有她在身边。”
一滴泪自眼睫上滚落,滴到罗绣华纹的锦袍上,瞬间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