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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7、第四十二章:川上越人歌(下) ...

  •   楚军西面战线一路凯歌,中间战线却久不见成果,勾谵强攻舞阳不下,连下三道军令,责令萧亦城即刻率军支援,合力围攻舞阳。

      高止依计而行,再度夜袭西华关,绕到楚军后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取睢州。看高止传回的战报,其中说到一点,当夜睢州兵马一空,几个重要防御据点根本没有设防,城中粮草亦被提前搬空,十分蹊跷。

      我疑惑地想:归睢于姒?萧亦城会否早已料到今日局面,他知道勾谵不会让他好过,动辄归咎,不动获罪,便搪塞其事。如今不得不动,不愿给勾谵当枪使,徒作炮灰,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将睢州拱手让给晋国,以此绊住勾谵?顺便洗脱关于自己欲据睢州自立的嫌疑?乱中取栗,夹缝求存?粗略一看,说得过去,仔细琢磨,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

      抑或是他对楚国失望透顶,决心向晋国投诚,于是乎献上睢州?情感上,能占一角,道理上,纯属无稽之谈。一来楚国占优,二来就算投靠晋国,他也不可能获得比在楚国更高的权位,还会背上叛国之名,搭上一生清誉,他图什么?

      姒仲禹更倾向于相信萧亦城的立场暂时对晋国有利,勾谵如灭晋国,或对晋国取得极大优势,萧亦城在楚国的地位将岌岌可危,失去作用,沦为弃子。

      这段日子以来,近二十万楚军连番猛攻,在舞阳仍无甚进展,姚征指挥有度,率领四万人马,将舞阳守得滴水不漏。

      今夜子时,梅坞方面急传一条密报,无有署名,无有印戳,该密报透露了两个重磅消息:督军亲领两万人马西行,将大批粮草安置于汝阳北部一处名为“高庄”的地方;随即,督军跟随赵雍所率的先头部队过了河,暂驻于悠南镇,截至目前,兵力不足三千。

      姒仲禹未言明,但是我猜,这条消息,应出自萧亦城。

      分兵西线、屯粮高庄的信息与梅轻雪的推测完全吻合,故而给人一种吃了定心丸的感觉,从主观上,立马得出判断:此密报的可信度相当高。

      先头部队不足三千,也可以推断出是准确的数字,在白鹤渡战役、祥云渡战役中,晋楚两军均损毁大量船只,输送物资需要时间,一时半刻难以到位,在这种情况下,渡河效率不会太高。

      彼时晋军大营兵力不到两万,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全部在外,胥审重势未愈,行动不便。姒仲禹一收到消息,几乎没有一秒犹豫,立刻行动,火速召集两千轻骑,披甲携剑,亲率人马,准备出营。

      他要做什么,我不用转念,顷刻心领神会:丢了渡口、缺少船只,他没法对高庄实施打击,但可以猎杀一个人。

      如果当日打牧野时,有人告知苏徽,晋国公子随先头部队渡了河,苏徽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围追堵截,擒贼擒王,也许历史便会改写。

      他出帐时,我拦在他身前,道出心底疑问:“你确信这条消息是真的?”

      姒仲禹冷静地审视着我:“给我一个不相信的理由。”

      我深吸一口气,道:“慕星湖的情报网络不亚于梅坞,他在萧亦城身边安插了人,萧亦城动静不小,他怎会全无察觉?”

      姒仲禹盯着我,目光锐利,像要将我穿透一般,愈寒愈冷,撇开我的质疑,反问一句:“是不是到了现在,你还向着他?”

      “我、我……”我满心恍恍,答之不出,我的确对萧亦城心存怀疑,可我难道对慕星湖就没有半点担忧么?就算想要置身事外,两不相干,可深搅局中时,生死攸关,怎能无动于衷?

      姒仲禹面上现出失望之色,冷笑一声,推开了我,错身之际,我拉住他的手,恳求道:“我跟你一起去,好么?”

      姒仲禹脚步微顿,冷然道:“跟着可以,好自为之,不要踩我的底线。”

      我凄然道:“我怎么敢?”言罢,背起吴铭,与他一同出帐。

      晋军趁夜走德懋、新原一带的小路,迫至悠南镇一里处,斥候来报,禀道镇中有楚军队伍及少量营帐,人数约为四千。

      姒仲禹眸中厉芒大盛,拔剑直指悠南,振臂一呼:“活擒姬宸者,加爵晋绅,赏银一万;斩杀姬宸者,官进三阶,赏银五千。”

      此言一出,群情振奋,人心激荡,众兵将全速杀向悠南镇。

      我伏低身子贴紧马背,亦加快速度,跟在姒仲禹身后,高长阙和李荃一左一右护卫着他。

      逼近悠南镇时,未至卯时,正是人最困最乏的时候,楚军察觉异样,纷纷梦中醒来,顿时乱作一团。姒仲禹回过头看我一眼,沉声道:“刀枪无眼,跟紧我。”

      明日便是中秋,天气已经转凉,可我额头、脖颈、手心、后背,尽被汗水湿透,明明汗如雨下,可又感觉极冷,像是掉到了冰窟里,冻得发起抖来,接着天旋地转,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离我远去,渐渐不复存在。

      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迷失在这无边无际的世界里,我不停地走着,走着,可我要去哪儿?要去哪儿?

      既走不到尽头,也停不下脚步,是谁推着我,是谁牵着我?

      我抬起头,望向天宇,一道白影盘桓高空,唳鸣破风,忽觉面门发疼,定睛一看,却是一支冷箭当头射来。

      我猛地回神,却躲闪不及,这时凌空飞来一物,打偏了箭,我才幸免于难。那物我恰识得,是姒仲禹的剑。我放眼寻去,方知自己脱了队,落下好一段距离,忙拾起剑,拍马追上,奔至姒仲禹身后,将剑还给他,姒仲禹拿回剑,睨我一眼,眸中怒焰甚嚣,却只简短地道了句:“当心。”

      晋军杀入楚军营中,赵雍临危不乱,一面备船退走,一面集结残部,指挥军队迎战,以挡晋军攻势,只因失了先机,兵溃如大厦倾。

      楚军精兵护送一队人马登船先行,赵雍阻挡一阵,见不能敌,随后登船而走。

      姒仲禹当机立断,兵分两路,亲率一千人马,劫了楚军没来得及开走的船,驶入奔流浊川,追向逃逸楚军。

      天刚蒙蒙亮,我站在船头,遥遥望着前方浪潮里起伏的两艘船,如万蚁噬心般难受。

      我宽慰自己:也许消息有误,他根本没跟着渡川,他是督军,理应坐镇中军,怎么会轻易到前线来?

      犹如回应我的疑问,破浪声中,忽起箫声。

      我听到那一声久违的、熟悉的箫音,骇然瞪大双目,颓然跌坐在地。

      箫声空灵幽寂,曲调悲沉肃穆,吹奏的是楚乐《招魂》,祭祀亡灵之乐。

      曾经,相隔千山万水,我日思夜想,只盼回到他身边。

      而今,隔着一道浊川,我却祈祷着,宁愿此生再不见。

      脑中浮起一幕:大礼堂中,人山人海。舞台之上,女孩扮作渔家女子,撑着一叶小舟,遥望远处一艘大船,男孩扮作王子公孙,站在船头,抚箫奏乐。女孩痴痴凝望男孩,满心爱慕,唱了一曲《越人歌》,表达心意。

      唱完上片,女孩似乎感觉到我在看她,忽地转过头,朝我望来,目光交汇时,我的情感仿佛心电感应般传递给了她,她本是涌动着雀跃、甜蜜的心境里,莫名生出彷徨、悲伤。

      待到下片,我轻轻地开口,跟她一起低唱,共同完成这一曲。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她看到的是王子,我看到的是川流;她体味的是爱情,我体味的是命运。

      在时空交错的洪流中,我和她犹如两条直线,在这一点交汇,又错开,渐行渐远,再也不会重合。

      《招魂》戛然而止,再起调时,奏的是我方唱罢的《越人歌》。

      我悲从中来,一时笑,一时哭,涕泪纵横,如癫似狂,我笑我明白了,我哭我明白了,却也无可奈何。

      “康韦,把她带下去,莫在这儿丢人现眼。”

      “是。”

      “公主,得罪了。”

      我感觉到有人拿我膀子,神魂一霎归位,忽有一缕异味钻入鼻端。

      我倏然大惊,前事后事一瞬了然,挣脱康韦的羁押,扑过去扯住姒仲禹的革甲,尖声道:“不能、不能再往前了!河底埋了水|雷!”

      姒仲禹眉头紧蹙,寒声问道:“何为‘水|雷’?”

      我以最简单的语句解释道:“能在水中引燃、爆炸的燃料罐。”

      “在‘水中’引燃?”姒仲禹咬重了“水中”二字,极力克制着喷薄待发的情绪,拳头捏得咯嘣作响,“水中火生?寡人倒是见识鄙薄,未曾听闻这等奇事,你们谁听说过?”

      众皆沉默,鸦雀无声。

      我急道:“可以先派斥候潜到河底一探究竟!”

      姒仲禹纵然一脸不信,仍谨慎地道:“传。”

      李荃立喝:“斥候上前回话。”

      斥候上前,得知由头,禀道:“回大王,浊川水流混浊,难以视物,除非大批人员密集排查,否则极难发现异常。”

      我不死心地道:“他在吹箫奏乐,那是招魂!招魂曲啊!若当真是仓惶逃命,怎会有此闲情逸致?”

      姒仲禹疑惑地看向各位近侍,高长阙摇了摇头,李荃也摇了摇头,其余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高长阙道:“河面风大浪大,相隔又远,只一件乐器的声音,确实很难分辨。”

      姒仲禹面色阴沉,默然片刻,拎着我的后领,将我拖到篷子里,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审问道:“你想救他?”

      我看着他,心碎成末:“我想救的人,是你。”

      姒仲禹手指略微松动:“你以为我今日为什么冒这个险?对我、对晋国而言,扭转局势的机会……不多。”

      一面是一人空口白牙的说辞,一面是种种有理有据的线索,姒仲禹会怎么选?

      我知道他会怎么选,清清楚楚,是以此时此刻,只觉无力至极。

      我抬起手,以掌心贴着他的心,道:“相信我。”

      姒仲禹死死盯着我,猝然收紧手指,恨声道:“我真该掐死你这个蛊惑人心的妖女……”

      我没有挣扎,他手下力气越来越重。他想要我的命,可我竟然不怕,更不恨。

      姒仲禹蓦地松开手,照着自己的头给了一拳,骂道:“我他娘的——”他捧着头,用力之重,像要捏碎自己的颅骨般。

      片时,姒仲禹扔下我,转身而去,篷外传来他的声音,低沉如渊。

      “全军听令,立即撤退。”

      【第三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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