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传》龙远之

256、第四十二章：川上越人歌（中）

　　我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梦到了什么？”

　　姒仲禹道：“梦到我背上长了翅膀，嘴里能喷火，然后我飞到天上，朝南岸喷了一口火，把楚军烧得灰飞烟灭，片甲不留。”

　　我失笑道：“这可真是个了不得的梦。”

　　姒仲禹低声道：“有时做做梦也挺好。”

　　次日晌午，茹彦急来求见，禀道梅轻雪方醒转，邀姒仲禹一叙。姒仲禹大喜，不耽须臾，即刻动身前往。

　　至梅轻雪帐中，梅轻雪阖着双目，披头散发，倚着枕头，靠坐榻上，面色苍白如纸，连嘴唇都不见血色。

　　姒仲禹疾步上前，手按在他肩上，似乎想拍拍他，可刹那间变了脸色，满目惊痛，颤声道：“这才几日，你怎的、怎的……”

　　梅轻雪睁开眸子，气若游丝地开口道：“大王……”

　　姒仲禹在榻前坐下，打断了他的话，沉定地道：“这里交给寡人，你先回曲淄养病。”

　　梅轻雪摇了摇头，声音虽弱，意志綦坚：“今时不同……往日，我军处于……最艰苦的……时候，我走……军心必乱。”他停下来，喘了口气，看向茹彦：“彦叔，把……把地图拿来。”

　　茹彦红着眼睛将地图捧至他面前，梅轻雪强撑坐起，道：“此战虽困……大王也……不必太过担忧。楚国纵强，欲……一举灭我晋国，也难……难如登天。”他指比地图，道：“晋国有……三道大防线，自南至北，一道为舞阳、浊川，二道为……盐津、中棱、太岳，三道……为、为……咳咳……咳咳……”

　　姒仲禹抚着背帮他顺气，道：“莫急，慢慢说。”

　　梅轻雪歇息一阵，精神稍济，继续道：“三道为汾川、太行。依此三道防线，对战之策可分为三，上策，下策，下下策。”

　　他指着洛邑一带，道：“依目下情势，洛邑最多还能……守、咳咳……守三十日。楚军东面暂无进展，而舞阳……一时难破，攻下洛邑后，楚军会将……主要战力往西移，设法从……从西面渡过浊川。此时勾谵绝难……容忍萧亦城再……咳咳……”他捂住嘴闷声咳嗽，血自指缝流了出来，茹彦见状，抹泪低泣。

　　待止住咳嗽，梅轻雪抹了把嘴，嘴角颊边仍沾血渍，映着那张苍白的脸，瞧来格外触目惊心：“不论勾谵令萧亦城……合力围攻舞阳，还是……令他攻打兰考，一旦萧亦城率军启程，即令……令高止率五千轻骑，趁……楚军后方空虚，夜袭西华关，绕到背后……迅速偷了睢州。萧亦城知我……用兵手段，定能算到我会趁、趁机……咳咳……咳咳……趁机攻打睢州，但他想不到……我敢在楚军全力……攻打舞阳时，放空封邑……置舞阳于险地……还会中计……”

　　茹彦倒出两粒药丸，哽咽道：“主上，吃顿镇痛丸罢……”

　　梅轻雪拂开他的手，道：“我军若取睢州，东面则稳，楚军欲强攻舞阳，难……”他以指为笔，圈画地图：“襄南一带，素为……楚国南境粮仓，粮草经沙河……过宝山，屯于汝阳一带，是……最便捷的一条粮道，若失睢州，也是……最安全的……如此，可令张冲……躲进山中，时不时……于途中……埋伏袭击，洛邑便……失，楚军过了河，粮草……跟不上，也……寸步难行。”

　　“如再施……分化手段，扰其朝政，不久……楚军必退。”他抬头看向姒仲禹，“目下，我国虽大，然……国力不及，政权未固……实非抗楚之时，更非亡楚……之机，楚军若退，便再好……不过，是为上策。”

　　姒仲禹郑重地道：“寡人记下了。”

　　梅轻雪再指地图：“若未能取得睢州，或……丢了兰考、封邑，令楚军东西夹击……截断补给，舞阳坚守半载，亦将……不保。楚军渡过……浊川，秦国必先……自保，秦军定会……撤回边防……守卫。舞阳若危，可退守……盐津，利用中棱、太岳……山区……地利之优，截其补给，扰……其后方，尽量……避免正面交锋，楚军……孤军深入，若……供给不济，时日一久，必行……自溃，此时出击……可迫楚军……退至浊川之南，但……丢了洛邑、舞阳、封邑、兰考，我军将会……非常被动，再无……宁日，是为下策。”

　　梅轻雪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姒仲禹附耳相贴，仔细聆听，听到此处，默然点了点头。

　　梅轻雪再道：“盐津若失，晋中臣民将……人心惶惶，人皆……思退路，可谓……大势已去，若到……这时，可以迁都汾川……之北，河间、龙城、凉州等地。楚军夹在……晋、秦、周三国中间，很难……越过汾川，如此，可保……一时之安，是为……下下策。”说罢，身子脱力，委顿榻上，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姒仲禹轻声道：“你一番话，厘清了寡人的思路，安心养病罢，寡人知晓该怎么做了。”他从茹彦手中拿过药丸，亲自喂到梅轻雪嘴边，道：“把药吃了，好好休息。”

　　梅轻雪摇了摇头，艰涩地道：“镇痛丸……会致头晕……发迷，不可……”

　　姒仲禹见他不肯吃，未再强求，在榻边坐了一会儿，道：“寡人先走了，你若有事，教茹彦直接来寻便是。”

　　“好……”梅轻雪应了一声，目光一转，却是看向了我，“公主……可否暂留一步，我有事……相求。”

　　姒仲禹对我点头示意，起身离帐。

　　我见梅轻雪欲起身，急忙上前相扶，摸到他的胳膊时，心瞬间颤了一颤，隔着衣裳，尚未察觉，这时碰到，顿觉手下这具身躯，不剩半点血肉，只留一副骸骨，竟是枯朽至斯。

　　梅轻雪坐起身，道：“《慎戒十三问》虽……潦草结笔，总还是完满了……我这一生……虽短……勉强不算一事无成……只是……只是……”说着，他阖上了眸子，语噎喉头，听来如哽：“辜负了一人……”

　　过得片晌，他从枕头下拿出一幅对折的白绢，摊开看了又看，目光深深，尽是不舍，长久得像过了一生，方道：“我恐已……时日无多，倘若今次……我没能……活着回家，请你……将此文书交给大王，由他……代为处置……”

　　话至于此，可他紧紧攥着那幅白绢，攥得指节都发了白，直待用尽气力才慢慢地松开了手，珍而重之地交给我。

　　我接过后，低下头飞快地看了一眼，看到题首“休书”二字，惊问道：“梅将军，这是、这是何意？”

　　梅轻雪闭上眼，声如气竭般喑哑微弱，几不可闻：“她与你……颇为亲厚，你……劝劝她，自她……嫁了我，聚少……离多，没享过多少……欢乐，总是……独自一人……等我……等我……日复一日……”

　　他眼角渗出一点泪光，沾湿睫毛：“这次……莫再等了，她……年纪尚轻，余生……很长，你劝她……”

　　他握紧拳，艰辛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劝她……改嫁罢……”

　　我垂下头，心酸难抑，涩声道：“你在战场算无遗策，可夫妻情分，怎么能以利弊得失算？我若这么劝她，她非得大耳刮子扇我，她还怀着你的骨肉，你却教我去送休书，这恶人，我做不来。”

　　我将休书塞回他手上，这才发觉他的手如棉花般虚软无力，一抬头，见他歪倒一侧，双目紧闭，鼻孔流出了两股血。我唤了一声“梅将军”，不闻应答，霎时大惊失色，伸手探他鼻息，探得他的呼吸，知他只是昏迷过去，才稍松了口气。

　　我拿着休书，还也不是，收也不是。

　　茹彦上前扶他躺下，一面给他擦血敷药，一面以袖抹泪咽泣，道：“主上从不想梅家如何，连无后之大不孝都不在乎，心里只念着夫人如何，这桩事，公主便依了主上罢，夫人若过得好，主上也会感到欢喜。”

　　我收下休书，心中百味陈杂，一时说不出话，默立良晌，方才离开。

　　秋后一伏，当空赤炎熛怒，前线战事激飓。

　　果如梅轻雪所料，分毫不错，洛邑守了整整三十日后，沦陷楚军之手。

　　洛邑失守未久，秦国东南边境全线布防，进入待战状态。秦国增援的友军则退黾池、据崤山，远离晋楚战场，居守自家门口。

　　对秦军“不仗义”的举动，姒仲禹倒未置詈辞，简言蔽之：“晋灭梁后，秦国岂能不生忌惮之心？秦国不希望我国亡于楚国，可未必不希望我国吃些苦头。我之下策，彼之上策。”

　　秦军临阵而退，晋军处境火中舔油，势如烈火焚身，晋楚两军短兵相接，晋军英勇无畏，楚军气势如虹，双方在浊川南北岸，展开一场鏖战，日夜不休。

　　楚军强渡浊川，牺牲不可谓不惨烈，战绩不可谓不显著，不到半月，白鹤渡、祥云渡相继失守，前日，胥审仅携三名卫兵逃回大营，险些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