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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章:夜半 ...

  •   05章:夜半

      穆菩提的话无疑像一声惊雷砸下来。

      元徵的面容虽然依旧冷肃,但已退去刚才的寒意。他“噢”了声,将剑抛给连翼,看着穆菩提笑了笑,“不愧是本王的知己呀,菩提这是发现什么了?”

      连翼在一旁干着急,明月楼已被他搜了个底朝天,可边境布防图连个线索也没寻到,听他这么说,连忙追问起来:“穆大师不妨直说,先前咱们的人传回来的消息是东西还没出洛阳城,这明月楼已叫我们里外翻了个遍,什么有用的线索也没找到。”

      “是吗?”

      穆菩提看了眼躺在地上白牡丹,后者神情剧变,不知她想到什么,眼中竟难得的闪过一丝惊恐,厉声道:“小白脸,你在诈我。”

      连翼上前踢了她一脚,不耐烦道:“老实点,再嚷嚷就卸了你一条腿。”

      穆菩提没再耽搁,上前掰开白牡丹的手指,对元徵道:“王爷您瞧,此女十指纤纤干净整洁,唯有中指的指甲缝里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细看甚至还有些许粉末,如果我猜测没错的话,这应该是香灰。”

      连翼上前毫不怜香惜玉地扯过白牡丹的手指,粗鲁地将她纤长的指甲一折,果真折下来的半片指甲上有细微的粉尘,他也不嫌上面带着血,仔细地嗅了嗅,而后对元徵点头,道:“的确是檀香灰。”

      穆菩提再道:“适才与她调笑间,我探过她的话,牡丹姑娘并不拜佛,屋里也并不供奉菩萨,那这香灰从哪里来呢?”不待旁人回答,复道:“按理牡丹姑娘作为楼里的头牌,河间王来此,却没有第一时间出来侍奉,当王爷指名叫她来服侍时,那陈妈妈分明露出一丝为难之色,我猜牡丹姑娘那时候只怕不在明月楼中吧。”

      白牡丹被人折下半片指甲都没叫疼,却对穆菩提凄厉地咒骂起来,“你是南人,为何一身软骨头去帮敌人!”

      穆菩提不理会她的咒骂声,蹲下身抬起她的一双脚,只见洁白的绣鞋底下有几道绿色的苔藓痕迹,鞋尖上也有绿痕。穆菩提将她的鞋子除下来递给连翼。

      “洛阳城中连日下雨,长苔藓并不奇怪,但这几日天已放晴,而她的鞋底却还沾着几道新鲜藓痕,凑巧我知晓这苔藓并非寻常,而是一种名为“碧痕”的品种,乃沃以饭汁之物,雨渍而生,喜好风雅之人,多半会在书斋之外僻一地以就绿意。”

      北魏毕竟是鲜卑外族,对南朝这些雅赏风物还未专精。元徵抬眸看了看他,对连翼点点头,示意他循着这条线索尽速安排人去查。

      穆菩提却又将连翼拦下,他闭眼片刻调整呼吸,然后再次蹲下身,将白牡丹的头发衣袖以及裙摆都细细地嗅了个遍,而后肯定道:“她身上有纸钱焚烧后的淡淡烟熏味,以及一缕浅淡的松烟墨的味道。”

      白牡丹的面容泛着扭曲的惊恐之色。

      元徵知道这是一个人心中的秘密被识破时的表现,他弯腰将穆菩提扶起,轻声问:“你可猜出这个地方是哪里?”

      穆菩提回忆了片刻,而后肯定道:“是归元寺!”

      “是归元寺的松风阁,听说松风阁的一禅大师善书画,向来只用南朝的松烟墨。”连翼一点就通,并在元徵的示意下,迅速出去安排。

      穆菩提就着元徵的手慢慢立起来,缓缓叹了口气,并从袖中掏出块素色帕子轻拭他手背上的血迹。

      “阿徵,枉造杀孽不易积福,何必脏了你的手!”

      这声“阿徵”像隔着千山万水一般并不真切地在元徵耳边响起,竟令他有些微的错觉,莫非是听错了?

      “你叫我什么?”

      穆菩提将帕子收入怀中,淡淡瞥他一眼,“就像王爷听到的那样。”

      元徵在那一刻脑海中闪过那夜自湖中飞来的灭魂一剑,心中翻滚过无数的念头,最终都化成一丝浅笑。

      他反手执住穆菩提的手,温柔自心湖中间泛开,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好,我听菩提的!”

      穆菩提淡然一笑,将手抽出来,头也不回地融入夜色中。

      这晚洛阳城又是一夜騒动不安,元徵亲自带兵围剿归元寺,穆菩提这边他让两名亲卫护送他回府。

      穆菩提深夜回到居所,先前强忍的那口瘀血终于还是吐出来。他轻轻地咳了几声,以袖拭去唇边的那丝血迹,毫不犹豫地将染血的外衫除下,嘴边浮现出一个自嘲式的笑容。

      这点旧伤倒还要不了命,只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何情绪低落,看到元徵那样轻易地提剑杀人,那一刻他心中莫名地难过。

      这夜无风也无月,外头的喧闹吵不到河间王府来。但穆菩提却睡得极不安稳。

      杀手穆菩提对鲜血有着执着的厌恶,当他看到元徵提剑杀人时,其内心本能的不希望那个记忆中良善温暖的人手上沾惹鲜血。睡下后他昏昏沉沉地想了许多,然后释然,终究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人世几分沧桑,世事几度秋凉,谁能一层不变的活在世上永保童真,并安稳度日呢!

      这一夜乱梦不断,先是梦见家破人亡的惨况,然后又梦到在东皇殿被逼着杀第一个人时情景,其后那些死在自己剑下的亡魂一个一个地叫自己赔命,他的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般喘不过气来,大叫一声惊起,天才刚明。

      这样的睡眠几乎称不上休息,胸口闷痛并喘不上气,咳嗽声不断,显然是旧伤还未好全,只一晚过去,穆菩提明显憔悴不少。

      等到元徵忙完南朝细作一事,已是第三日后。

      斜阳照晚,清风悠悠,当元徵推开穆菩提的院门,映入眼帘的便是穆菩提慵懒地倚在桃花树上喝酒的模样。那人袍袖轻飘飘地垂落枝梢间,侬俪的面容半掩在桃花里,一树的红粉都甘作了赔衬。

      元徵连日来的疲惫似乎在那一刹都离他远去,眼前的人所展露出的风仪简直让他胸口发烫。这人莫非是狐狸精变的,总能撩人于无形,甚至让他一度产生某种幻觉,疑是天上来的谪仙!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快速从他脑海中闪过,他定了定心神,强形收回肆无忌惮的目光,边走边笑道:“你倒是惬意!可怜我这堂堂河间王,没人疼没人爱,为了那破案子,已是两日两夜没闭过眼,也没人来关心关心。”

      穆菩提酒已半酣,隔着花树,唯那人耳垂下的朱砂痣仿佛于时光中毫不退色。他伸了伸手,似乎要隔着那么些年的光阴去触碰看看……

      元徵已行至树下,背着手仰头看树上的穆菩提,看得明目张胆,就像在赏一幅美人春睡图一般。

      他问:“本王府上的陈年珍酿如何,可还入得你口?”

      他答:“河间王府上的东西,自是无一不精致的。”

      他再问:“吃我的喝我的,那你要如何感谢我呀!”

      穆菩提被他的话一口呛到,咳了几声后像一片落叶自桃花树上飘下来,装模作样地上前请罪,“王爷来此,恕未远迎,不如我自罚三杯向王爷请罪……”

      明明毫无诚意,偏偏说得一本正经,看在元徵眼里却没觉得半点不妥当,似乎他就应该是这样中通外直,不屑为任何权贵折腰。

      元徵敛下纷乱心思,毫不客气地夺过他手上的酒壶,极豪迈地饮了一口酒,这才长吁一口气,“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看了眼躺在地上那一遛的空酒坛,迟疑问道:“菩提这是……有心事?”

      真有这般明显么?许是喝了太多酒,穆菩提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情形落在河间王眼中,颇有几分憨态,竟一下子将他逗乐了。

      千人千面,元徵不由想,他在穆菩提的身上发现此人却是一人千面,这个人有时候可以通透得像块琉璃,世故而又纯真,有时却又不通人情往来,单纯得像个孩子,可他也是那晚自湖中飞出来的杀手,他还有什么身份呢?

      他像迷!

      “笑什么?”穆菩提别过眼,一点红晕自耳朵下面浮现,并不打算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不过喝你几坛酒罢了,莫非河间王小气舍不得?罢了,罢了……”

      “你这人,竟还倒把一耙,本王什么时候小气过。”他拉住穆菩提,伸手去摘他落在发上的桃花,半真半假地叹道:“即便本王小气,但独独不会对菩提小气,要不要本王将心挖出来给你看看,这颗对菩提的真心可再真不过了。”

      他的动作太过突兀,言词太过露骨,二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呼吸可闻,穆菩提的酒一下子就醒了不少,恨不得对他退避三尺。

      奈何河间王的动作比他更快,许是发现他面颊上不正常的红晕,竟以手背轻轻贴在他温润的额际,随后讶异地“咦”了声,眉头皱得老高,“你发烧了?”

      他回道:“没有。”

      不待穆菩提有所反应,元徵的手再次贴上来。

      穆菩提不欲他碰,轻巧往后闪躲,可元徵的手势暗含一种奇妙的韵律,是如此的难缠。而后一个躲一个要贴,十余个回合后,穆菩提恼了,再次将他作乱的手格挡在外,肃容冷声道:“元徵,你发什么疯?”

      这一说话间,元徵的手指已快若闪电般扣住穆菩提的脉门,他暗含几分内劲,穆菩提竟一下挣脱不开。

      几息之后元徵皱起眉头似是不解,如此又过了几息,终是放开他的手腕,目光中含着几分小心地试探,“你的脉相很古怪,我竟看不出什么来,可你正在发烧,不该喝酒的。”

      穆菩提胸口发闷,适才短暂的交手已牵动旧伤,那声咳嗽再难忍住。他背过身以袖掩唇,待那阵咳嗽舒缓下来这才若无其事地答道:“些许旧伤罢了,并无碍。”

      元徵眼眸微暗,即便挠心抓肝的想知道他云淡风轻下所掩盖的秘密,但又不停的告诉自己,慢慢来,不能急,他们之间的关系还很脆弱,但总有一日他会亲口告诉自己的。

      他强自压下心口的郁气,缓声道:“即便是旧伤,也马虎不得,我让太医来给你瞧瞧,王府里什么珍稀药材没有,有病治病,没病那就权当养身。”

      穆菩提很想拒绝,话到嘴边最终什么也没说。

      清风朗日下,二人明明站得极近,却觉得彼此之间有一道深渊,对方仿佛站在云端雾里,难以窥探全貌。

      陈太医来得很快,管家亲自领着人进屋。

      元徵抬手指了指穆菩提对陈太医吩咐道:“你替他瞧瞧去。”

      陈太医并未话多,上来先替穆菩提切脉。老太医已年过半百却须发皆乌,双目炯烔有神,倒有几分真本事的样子。

      穆菩提任陈太医从左手切到右手,只宁神屏气,让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此小半刻钟过去,陈太医收回手,看了看元徵,征询的意思非常明显。

      元徵觑了眼穆菩提,见他一副坦荡的模样,便对陈太医道:“不碍事,陈太医有话不妨直说。”

      陈太医便道:“回禀王爷,穆先生乃是旧伤复发,约模是不久前曾伤及肺部未及调养好,眼下会发烧并咳嗽都是受这旧伤所累,并无大碍。”

      穆菩提看向元徵,那双因发热而越发显得水光粼粼的眸子仿佛会说话似的,元徵接收到他的目光,心一下子就软了。

      陈太医还等着他发话,元徵别过头对陈太医叮嘱几句:“穆大师乃是本王府上的贵客,务必要将他的身子调养好,待他痊愈,本王必有赏赐。”

      陈太医心中有底,再未多说什么病况,客气几句便下去写药方子。

      屋里没半个闲杂人等,穆菩提隔着摇曳的烛火看向元徵,那双英挺的眉随着眼尾微微上翘,仿佛在无声的发问“你就不对我说点什么?”

      穆菩提掩住嘴咳嗽几声,决定率先打破沉默,他详自镇定地道:“王爷想问什么?”

      元徵忽然笑起来,笑声落在夜风里,有种抚慰人心的清朗。

      “没什么好问的,你若想说了,什么时候我都洗耳恭听,你若不想说,我便是问了,也必定听不到真正的答案。”他起身拍了拍穆菩提的肩膀,留下一句“好好养伤”后,竟这样扬长而去。

      穆菩提在心里编织了无数的话语,对方却把口袋一下子给扎紧不让漏出一星半点东西来,这让穆菩提一口气塞在心里,不上也不下。

      杀手穆菩提向来是快意江湖的,何曾有过这等黏黏糊糊的温吞感,等喝下陈太医开的药方子后,他挥去脑海中纷乱成一团乱麻的思绪,蒙头便睡下。

      许是药里有安神的成份,穆菩提不像前几日那样难以安睡。他迷迷糊糊地睡着,身上发了一身的汗,梦里仿佛置身于寒潭中,冰冷刺骨的感觉慢慢侵袭他的五脏六腑,甚至一度让人出现窒息的昏沉感。

      穆菩提再一次从恶梦中惊醒,梦中那种冷冰的感觉似乎还黏在身上,可是惊变乍起,他突然快若闪电般地朝床边的人出手。

      “是我。”元徵以手格挡,稍微用了几分力气,便将穆菩提的手腕捉住。

      穆菩提愣神。

      “你何时来的?”屋中灯光昏暗,他的声音有刚醒来时的沙哑,以及几分的难以置信。

      “你睡下后不久。”手底下的肌肤触感冰凉湿润,元徵就着昏暗的灯光打量,穆菩提微微散开的衣领下露出白若玉瓷的肌肤。他忽然口干舌燥,慌忙将那烫人的手臂松开。

      穆菩提的起床气有些大,因此嘴上便毫不留情。“堂堂河间王半夜不睡觉,竟跑到别人屋里窥视,原来河间王有这等雅兴……”他翻身下床,看也不看元徵一眼,径自往屏风后面去。

      元徵遭他讥讽也不恼,难得好脾性地解释起来:“我来看看……你是否退烧了。”

      “已无碍!王爷请回吧!”穆菩提隔着屏风不咸不淡地回了句。他将汗湿的里衣换下,再将外衫披上,竟穿过屏风直接把房门打开赶人。

      堂堂河间王此生第一回吃闭门羹,竟然没恼,他指了指桌上尚温的药汤,温声道:“记得把药喝了再睡!”

      穆菩提抵在门边目送元徵离开,他抬头望了眼头顶的星空,发现繁星满天,月光温柔地铺满小院,儿时的记忆忽然如潮水一般涌来。

      幼时的他体弱,较之其他兄姐,他生病的次数要多得多,那时总是母亲守在他身边,亲手喂药,哄他入睡。有一年春日偶感时疫,总也不见好,他的院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药香,母亲便吩咐花匠移来几株花树。

      母亲说,夜里睡不着时,闻着淡淡的花香,花神能帮他驱赶恶梦,佑他无恙。

      夜风轻柔地拂过他的指尖,就像那些早已湮灭在时间里的人和事,他拼命想握住些什么,然而风还是从指尖溜走,什么也留不下来。

      他怅然回屋,孤灯下桌上那碗药汤已变凉。

      冷药更苦,穆菩提的眉头皱得老高,与一碗药汤对坐良久,终究叹息一声,一口胡乱喝下这碗苦死人的药。

  • 作者有话要说:  不得不说,作者君就是个颜控,爱风仪上佳的美男,哈哈,你们爱吗?
    备注一下:文中出现的苔藓品种,是作者胡诌的,但这种苔藓的来处,倒是确有其据。
    明朝的作家屠隆写了篇名为《书斋》的小品文,里面写到:"近窗处蓄金麟五七头于盆池内,傍置洗砚池一;余地沃以饭瀋,雨渍苔生,绿褥可爱……”这篇小品文是写如何布置书斋的,作者君非常喜爱这篇文,码字的时候忽然就想起来了,哈哈,古代的知识分子,真的是十分用心布置自己的书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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