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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归乡 ...

  •   晨光透过叶缝洒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斑驳的影。木兰骑马走在树荫下,踏碎一个个白影,听着林间鸟鸣阵阵,不觉有些恍惚:离乡十年,终于回来了,活着回来了!这不会又是梦幻一场吧?战场上她也时常听到故乡林间的鸟啼,院墙的鸡鸣犬吠,阿娘的唠叨,可醒来才发现这一切都是梦,鸟啼、鸡鸣犬吠瞬间就像这些散落的光影,风一吹,影一晃,就隐没在驳杂的草丛。只留下嘹亮的号角、悲凉的胡笳和伙伴们大声的谈笑。
      山间好静,静得能听到蝴蝶落在花心的声音。这种静是温柔恬静的,不同于战场上大战前那种死一般的沉寂、骇人!
      正自出神,忽听嗖的一声,木兰不由紧张起来,一只手摸向腰间的弓箭,另一只手已从箭袋中摸出一支箭,搭在了弦上。一回头才见原是一只小鹿穿过树丛来到河边河水。木兰这才松了口气,叹道:“许是战场上待久了,我也这么草木皆兵起来。”
      那小鹿也看见了木兰,却不害怕,偏着脑袋好奇地看向她,一双湿漉漉的漆黑眼睛,让人心也湿了。木兰不禁一笑:这小鹿怕是初生,涉世未深,不知人之险恶,以后莫因此吃了亏才好。想着,不由心里一紧。便听不远处传来母鹿焦急恐惧的呼唤声。小鹿听到母亲呼唤,蹦哒着跑了,母子俩的背影便消失在树林中。
      看着鹿母子并排行走的背影,木兰不由叹道:“舐犊之情,人物同一。”便又想起父母来,想起从前母亲的唠叨、父亲教她骑马的情形。也不知父亲的腿伤好些没,是否还是一到阴天下雨就痛;母亲是不是还有许多事务要操劳;阿姊已出嫁,也没个人分担一些,我离家那年阿姊正与尹家沟一户人家议亲,如今怕是已儿女成群,也不知孩子生得像阿姊还是姊夫,还是像阿姊好,阿姊美貌,虽然姊夫也不丑,隐约记得他似乎生得很斯文,说话办事总是温温柔柔的,与阿姊倒也般配;孩子们见了我这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是否会害怕,敢不敢叫姨母;想到孩子,眼前又浮现出弟弟幼时的情景,那时他才五六岁,整日缠着叫我教他打鸟爬树,也不知如今可改了幼时的淘气没有,怕是已有了心仪的女子,在她面前自然要打叠起万种温柔小意,哪还肯像幼时一样贼匪似的到处乱跑。
      如此想着,木兰归心愈切,不由加快了脚步。出了山林骑马走了几里,便到了郊外,依稀可看见沟间、山坡一块一块梯田,几个农人正赶着驴在田间耕作,见了木兰,便悄悄讨论起木兰的马。其中一个年老的男子便吆喝驴子停下,站在田边,向下朝木兰喊道:“儿郎欲往何处去?”
      好亲切的乡音,离家十年,虽然战场上也带了自己部曲,偶可碰到同乡,可与在故乡听到乡音却又大不相同,木兰不由得心头一热,恭恭敬敬答道:“老丈,儿是要回城。”我这乡音可还说得熟练?木兰又惶恐起来。
      “城里的。”那老汉点点头,又道:“儿郎既住城里,可认得城东鲜卑木家的二女名叫木芹还是木兰的?”
      城东鲜卑木家,自然是指我家,以前曾听祖父说过,我家原作丘穆陵氏,后改作穆氏,又因我家住城东,按汉人的说法,对应五行中的木,便混叫做木氏。没来由的,他问我家做什么?木兰不由吃了一惊,后便了然,必是要说我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事,又觉好笑,便笑笑不再说话。
      “看这样是认不得。”老汉说道。
      只见一年轻男子跑到老汉身边悄悄道:“阿爷,就叫木兰,木芹是她大姊。”
      另一年轻男子也跑过来悄悄道:“叔父,别扯这些闲话,快问正经事。”
      老汉抬手就要打,那男子一笑,躲在另一男子背后。那男子忙护住他,向老汉道:“阿爷莫生气,阿弟已知错了,你莫真打他!”
      老汉气得干瞪眼:“你还护着他!”又粗声骂道,“你个忘恩负义的小孽障!才吃了几两米,就只管这么不三不四,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当着外人面,就是这么跟你叔父说话的?”
      那男子忙道,“天地良心,我何曾一日忘记过叔父、婶母和阿兄的恩情?我三岁上没了爷娘,是叔父婶母一把屎一把尿将我拉扯到这么大,吃穿都与阿兄是一样的,咱们土里刨食靠天吃饭的,若遇上年景不好的时候,叔父婶母自己吃糠咽菜,省下小米供我们兄弟吃。我虽不贤,这些恩情孝悌却一刻不敢忘。哪日不在心里默念上一百遍,求神佛菩萨保佑你们平安康健?”说得三人都面色戚戚。
      那男子又嬉皮笑脸道,“我方才之所以躲着并不是怕叔父打疼了我,而是怕叔父手打疼了,所以才躲着。”又道,“都是我的不是,害叔父生气不说,还带累阿兄一起挨骂。”
      老汉叹道:“这么大了,还是这么嬉皮滑蛋没个正形!在家这样也就罢了,在外面若也只管这样,岂不惹人笑话?谁家还敢把女儿嫁与你!”又道,“今日城里热闹,一会儿咱么也就耕完了,你们弟兄俩也进城看看热闹去,顺便把家里攒下的这几个鸡蛋、几尺布拿到市上卖了,等集市快关门时替狗儿扯几尺鲜艳布匹,回头让慧娘替他做身体面衣裳。记得还还价,他扯布时千万看着些,别让他短了尺寸。”
      那小名唤作狗儿的男子忙道:“替阿兄也扯些吧。”
      老汉道:“不必,你阿兄穿你嫂嫂纺的素布便好。你道好好的,钱闲着怕生蛆,平白地给你扯布做衣裳?不过是为着十五村里要起社,你嫂嫂替你说的她娘家村里的窦家母女要借着来看戏(社戏,不是后世的戏曲)的名头来相看相看你,相看相看咱家。怕人家瞧不上你,才把你打扮体面些。”顿了顿又道,“对了,再买把镐头,咱爷仨把墙头整整。还有,替你婶母买几块饴糖甜甜嘴,老婆子也不知还能吃得几回。再有碰到城里人擦手用的膏子也替你嫂嫂买一瓶。自嫁到咱们家整日又是纺织浆洗,又是养猪喂鸡,又是种菜做饭,此后咱们一家老小,勤勤谨谨,无一句怨言。如今你婶母瘫在床上,你嫂嫂将她伺候得清清爽爽、就是亲生女儿做到这份上也是难得。春风最利,她成日浆洗,手都皴了,阿元,你可要对新妇好些。”
      那叫阿元的男子忙点头道:那是,我与慧娘从来都是你敬我我敬你,凡事有商有量,从没红过一回脸。”
      木兰在下面不由看呆了——这便是人们常说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和睦吧?与战场上的你死我活、残酷冷峻真真大不相同。我归家后也能脱去战场上的冷峻,换上这份温情脉脉吗?与我同行的伙伴们能吗?想到这里不禁忐忑起来。能,一定能,我以前不也是这样吗?白日跟着阿爷外出学骑射,晚上被阿娘逼着学纺织。伙伴们应该也是一样,闲聊时常听他们说起家中爷娘妻子。那,那柔然将士在家时是不是也是这般温馨恬静,耕田牧马,妻子围坐?大约也是吧。他们,不,我们是怎样变成这样的?难道战争真的是恶魔?能把良善之人变成烧杀掳掠、冷血残酷的魔鬼?我们打仗是为了把侵占我国土、掠杀我国民的恶魔赶走,他们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抢占财富、掳掠人口?可普通兵士又能占得什么好处?加官进爵、青史留名真的能轮得到他们?多少小兵死在战场上,名都不知,就是有些名的也不过在史书上就下短短两三个字的名字,至多就下几行字,真值得舍弃性命,舍弃家人吗?“人果然是不能闲下来,打仗时天天枕戈待旦,一丝不敢松懈,这一闲就胡思乱想这些。”木兰心里想到,不禁叹着气摇了摇头。
      正胡思乱想,忽听那老汉道:“儿郎,你这马可卖?”
      木兰一惊——原来是看上我的马了。这马乃我出征前购于东市,阿姊亲自替它打的平安络子,寓意平安归来;阿娘为它取名叫桂枣,只因当时正是秋天,桂花开得满村,它又是枣红色的,且谐音“归早”,出征早归之意。它同我出生入死,几次将我从战场上救回,早已同自己亲人一般,怎忍与它分离?再说它也上了年纪,又常年在战场上奔波,身上明伤暗伤不知有多少,如今好容易活着回来了,怎忍再将它卖掉,让它为人役使,继续辛劳?便朗声道:“老丈,这马我不卖。”
      那老汉怅然应了声“哦”,又道:“那后生可认得卖马的商贩?如今仗打完了,想必有许多战场上退下的马贱卖,儿郎可知道这样的门路?不瞒儿郎说,我家这个儿郎也到了娶妻的年纪,家中只有一头驴子,怕人家女郎嫌弃,又怕将来他们兄弟妯娌间因这个闹纠纷。所以便想着不拘良驽驴马再买上一头,能骑乘耕田就行。他们兄弟娶妻生子、和睦顺遂,我老汉这眼也能闭上了,将来土里躺着也安心。”
      木兰只得应道:“老丈虑得真是周到,只是我并不认得这样人,老丈或可到退役的兵士家中访访。”
      告别的老汉爷仨,木兰便又往前走。又走了一段,便望见城外搭起的一长串卖菜蔬禽蛋和各色小食浆醴的小摊,不由得近乡情怯,心头乱跳。这么一紧张,顿觉肚子饿得咕咕响,便拴好马,找了间干净食摊坐下。正吃着,忽听一长者说起如今阴阳颠倒,男女对调,又听有人说自己靠着出卖色相上位,不由得摇头哂笑。忽听一女子用“油腻下流”四字暗讽那食客,不由得会心一笑,回头想看看那女子是什么人物。却只见着一个背影,延颈秀肩,清丽秀雅。一根檀木簪子随意挽着秀发,簪头镶着一只青玉莲蓬,上着月白上襦,衬着白色领子,外罩一层素纱,下着淡橙破裙,虽无一丝纹绣,却胜在和谐,不觉单调反觉清新淡雅。旁边一只布包更是增色不少,白底上只一支莲蓬独独挺立,留白不少,意境高邈浩远。包带上又系了只淡粉荷花布制小坠子,画面一下便活泼起来,并与主画面中的莲蓬相呼应。原来一只包也能见出这么巧的心思,好个蕙质兰心的妙人!
      后又听那食客不三不四说些混账话污蔑她,木兰不由得心中大怒,想要过去教训他一番,便听那女子说出他近日纠纷缠身,并道出他家今冬要添丁之事,便见那食客屁滚尿流爬过去磕头道歉求饶,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也跟着众人笑了起来,心中又不免好奇——这女郎到底是个什么来历?竟还懂得相术?忽听有人道“回乡的兵士到了”,人群中便一阵骚乱,纷纷跑上前去看热闹。一时间,认亲的、问询的、评论的、看热闹的,纷纷扰扰,沸沸扬扬,好不热闹。木兰回头,见方才那女郎还坐在那里悠然吃着饭,连头也未回一下,不觉又是讶然。
      “啊,你怎么就扔下你老娘独自去了!你骗我,还我儿子,还我儿子!“人群中忽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
      “呀,晕倒了!”人群中忽的炸开了锅。
      木兰忙起身走进人群,却见一位老妇躺在地上方才那女子正跪在地上掐她人中。俄而那老妇渐渐转醒,片刻又放声哭了起来,直咳嗽出一大口血。那女郎忙替她按了列缺、合谷、风池几个穴位,那老妇方渐渐止住了咳嗽,只不住抽噎。
      “也是可怜!她就这一个儿子了,盼了三四年,到处打听,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如今却是这么个结果。”人群中有人叹道。
      “死了?”有人悄悄问道。
      “可不是?从军前前活生生一个好儿郎,如今只剩一把长命锁,谁见了不心酸!”
      “我苦命的儿,才二十呀!”哭着拿起手中的长命锁贴在脸上继续哭道,“这长命锁也没锁住你,我的小栓子!”众人闻声无不戚戚。木兰见多了生离死别,更见不得这个,默默转身。那女子也起身离开。木兰这才看清那女子长相——脸如鹅卵脸,目似水杏,雪肤乌发,秀丽绝伦,不觉看呆了——月亮!不知怎的,木兰就想起战场上看到的月亮,也是这般皎洁温柔,让她慌乱空虚的心变得宁静充实。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木兰忙将目光收回。
      不多时便来了一群官差,对着人群推推搡搡,叫嚣道:“起来,起来,都别看了!一会太守要来慰问兵士,都把道让开。”说着还顺脚把旁边的一醉汉踢了一脚。那醉汉揉着眼睛刚要开骂,见是官差忙起身,躲到一旁,嘴里小声嘀咕:“不就是穿了一身皮?等哪天脱了这身皮,看老子不弄死你!”
      偏生一个耳朵灵的官差听见了这话,举起刀就来捉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醉汉边缩头缩脑往后推,边小声道:“并没说什么,只说改日请诸公喝酒。”
      旁边的公差拦住方才的公差,道:“这么个无亲无故整日只知吃酒耍赖的烂泥鳅,你理他做什么,办好太守交代的事是正经。”那公差这才收回刀,对众人道:“一会太守要来,众归乡的兵士都列好队,排齐整了。见了太守要好好行礼,说几句漂亮话。”说着便从人群中拣出几个生得好的,细细教导他等下见了太守该怎么行礼,怎么说话,又问,“里面哪个是木兰?”
      “昨日就抄小路走了,这会怕是已到家了。”一个兵士笑着应道。
      两个公差对视一眼,哼了一声:“真是个没运道的,到底是个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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