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桃花（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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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帘后方，逐渐聚成一片巨大的黑影，仿佛它从空气中汲取了力量，阴影如同涨潮的海水一般，迅速扩散开来。
这小老头不知是算到了，还是赌到了，连楚长璀都要忍不住夸他一声走运。碰上了个在晏不溯的压制下，勉强算得上正常的‘神明’。
小老头摸索着跪下，表现出一个很谦卑的姿态，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小甘脸上一副茫然的表情，显然也对这接下来的情形不知所措，但也老老实实跟着跪在小老头的身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羊见行难以置信。
楚长璀从怀里掏出一个金饰来。
勉强能看出，有一半是个圆弧，另外一半被打成一把长命锁的形状，锁上还盘了一条龙，但整体像是个未成品。
东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桃花被吓得一缩肩膀。
“这好像雕的是个负屃……”羊见行凑上来看了两眼，“龙生九子，负屃是第八个，是文龙……啊！”
这种文邹邹的东西，肯定是李父弄的。龙，再加上这长命锁的形状，这多半是给将出生的男孩打的饰品，希望他能饱读诗书，博学多才。
而桃花先前提过，她父亲有个镯子，羊见行这才联系起来，估计是李父把镯子熔掉大半，打成长命锁，而另半个圆弧是残留下来的部分。
“李父的墓里，除了他的尸骨，就是这个东西。”
“桃花见过这个镯子，说明她出生的时候，它还没被熔掉。李嫂说过，搬家是在她父亲去世之前，因为李嫂养病才搬的。”
“那么接下来就是我的推测了。”楚长璀说。
“李嫂没得病，而是怀孕了。”
“我不知道桃花说，李嫂身体不好是真是假，或者李父用了什么求子偏方，为了避人，才搬到山脚下去住。但显然，李父很期待这个孩子，为他专门去做了长命锁，那段时期，起码是孕期后端，很多重活都是桃花做的，所以她手上有茧。”
桃花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心，用指尖试图抠掉那些粗糙的部位。
“但是这样的话……”羊见行沉思片刻，“那个生下来的男孩……到哪里去了？”
楚长璀：“死了。”
“中途出现了什么意外，导致李父连长命锁都等不及打好，就匆匆往回赶。不过，我还是倾向于，那是个女孩。”
楚长璀指了指现场的另一个女孩。
小甘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由一个学徒来唱压轴曲，未免太放心她了点。”
“更何况请神的山歌是很伤嗓子的，如果这位戏班的老先生真的想把她当徒弟培养，不太可能让她去学一首唱不了几次，还对嗓子伤害很大的山谣。”
“又或者说，老先生他自己，是唱不出来的。”
“阿爷……？”小甘紧紧抓着小老头的衣角。
小老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叹了一口气：“你……”
“再加上你对李嫂家的态度，你明明演的就是鬼戏，却极力否认驱鬼一事，我猜，你是没有让小甘知道这件事……”楚长璀道，“我不需要真相，我只需要一个合理的逻辑链。”
“故事的开头，是李父和李嫂又有了一个孩子，故事的结尾，是戏班的老人带着‘捡来’的孩子……或者说是鬼魂，想送她魂归故里。”
“对了，摔伤和重物击打因为作用力方向和角度的不同，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头骨上的区分还是很明显的。”
楚长璀终于抬起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桃花。
“所以按我说的，还是火葬好，对吧。”
桃花不知道愣了多久，她僵在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往下垮，垮成一副哭笑不得的扭曲表情，眼泪一滴又一滴地往下落，哽咽地上气不接下气：“什么、什么呀——这样一来，不就是我——我成了坏人吗？”
“我可是死了啊——这么多年来，我每天晚上都在想——我爸是如何把我杀掉，我看到他月光下的尸体——难道这些，这些都是假的吗？”
灰鹰低声道：“谎言说了一百遍，也不会成为真话的。”
楚长璀又看向老头：“而这一切，都是你布置的。”
布幕后方，惊堂木猛地一响。大小锣轻轻重重地起，铙钹穿插其中，忽得又是一串檀板，噼里啪啦地催着节奏。
小老头又跪了回去。
“甘伢子，你也要好好听着。”
“十多年前，老小儿我仗着自己下领小鬼，上通阎王的神气本事，犯了口舌之错。”
“我借宿于一个村庄，戏台下有个男人，说他婆娘已五月怀胎，求我问阎王借借那转世投胎的册子，看看这肚里，是男是女。”
“这人本是与我萍水相逢，老小儿我自不可能为他上达天听，寻思此后便将江湖再见，时辰已晚，我便想讲点好听的打发他，还能讨点赏头，我就说他将如愿以偿。”
“几月以后，赶集场上，又有人问我，他说他半生糊涂，蜗居于一隅，现只求摆脱，我见他年纪不大，衣着朴素，方以为这是个财迷心窍、抛妻弃子、进城图谋富贵之人，便劝他，这人啊，天生有天根、地根，父母根，子女根，如同一颗树，枝叶伸得再远，也不能刨去了根。”
小老头又连连磕头：“可笑可笑，小老儿我与神鬼打了大半生交道，嘴皮子上的功夫可是一分也没落下，自视练就一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可最终还是因这张嘴，招惹了孽缘。”
“那次演完，我见我的两个弟子逗着一个小孩玩得开心，以为是这看戏的鬼魂一时忘了回去，便上前要赶。”
他看了一眼小甘。
小甘不说话了，她听不太懂小老头说的那些话，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阿爷要和她分开了，这么一想，便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我一眼就看出我和她有缘，是我欠她的。我收的都是些孤魂野鬼，我教他们唱这戏，赚了钱，时候到了，就烧给他们到下面花，所以我带上了她。”小老头说，“可是，我又做错了，这里的人，是不该出去的。”
楚长璀捏着自己的指尖，感觉有什么东西对上了。
“他们走不了了。”他喃喃道，“村长走不了，所以他把自己的妻儿远远地送走，李父走不了了，他以为是孩子的原因，所以下了杀手，而小甘……”
小老头拉住小甘的手，点头道：“此处上不达天庭，下不通地府，小甘被我强行带走，现在已经撑不住了。我还是想，用我这老骨头老套的方法，为她喊一句冤，求一求这山神，不说报复狠心抛下她的父母亲人，只求它放你重入轮回之中，下辈子投个好胎，甘，取得是苦尽甘来之意。”
“我本意是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但看来也是天意难挡。”
“阿爷，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啊……”小甘拼命摇头，“我们不是来唱戏的吗，唱完了就可以走了……”
小老头紧紧抱住她，两人哭作一团。
“……我又听不懂了，那这些……和村长没关系吗？”羊见行小心翼翼地问。
楚长璀想了想。
“我猜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首先，这个村里的人，除了村长，其他人不是不出去，而是不能出村了。因此只有村长和李父偶尔外出。”
“而李父在下山打金链的时候，也意识到，自己明明是个外乡人，却也无法离开村子太远了。他听了老头的一席话，以为是孩子的原因，回来又见到李嫂生了个女儿，便下了狠心。”
“就像桃花说的，这里要杀人，何况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那可太容易了。或许是受到村长的影响，或许是村长本身就在推波助澜，李父选择将小甘扔进了祠堂。”
“而桃花看到了这一切，她深知，下一个很可能就是自己，于是在回去的路上杀死了李父。或许是因为惊吓过度，她将小甘的死亡融和到了自己的记忆中。”
“村长的屋子是可以看到祠堂的，他知道李父做了什么，或许也知道桃花做了什么，还帮忙善后掩盖。而之后，他获得了好处，或许因此成功把妻儿送出了山外，他觉得，这是因为李父把小甘祭献给了山神。”
“直到现在，老头需要村长找借口请戏班。”
“村长又想起了这件事，他觉得这是一个完美的时机。李嫂和桃花在村里没有其他亲戚，他手里还有桃花弑父的把柄，如果顺利的话，他祭献桃花后，可以再一次获得这个好处。”
“他不需要动手，只要传一句似是而非的山神指令，然后假戏真做就可以。”
桃花的面容逐渐扭曲起来，自己的依仗都逐渐化为纸糊的泡影，让她最终两手空空，失了力气跪坐在地上：“不是这样的……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要嫁给山神……”
“我见到了啊，有人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祠堂外头的戏台边……”她歇斯底里地哭道，“山神才不是后面那个东西……然后我听到他在轻轻地哼那首曲子——”
桃花愣住了。
她确实不会唱那首请神的山谣。
但是小甘会。
桃花想到自己满怀恶劣的兴喜，想象着这十个月来自己受过的憋屈，使劲掐着婴儿的脸蛋，把她弄得哇哇大哭，然后告诉母亲：“还是个女孩。”
她任由父亲半夜抱走了那个孩子，暗自嘲笑她落得这种下场。
在回来的路上，父亲的脸上带着谨慎、疯狂，和摆脱的喜悦感。她已经会干农活了，她轻轻穿过那片玉米田，好像刮过一阵风，然后抄起一把铲子砸下去。他大张着嘴倒下，嘴里是发黄的断牙。
她看到月光下，有人把孩子领出了祠堂，孩子的灵魂和孩子没什么区别，一点风吹草动就开始掉眼泪，对方耐心很好地哄了两句，孩子懵懵懂懂的眼睛突然看向她的方向。
你看，她死了都活得比你好，父亲的话猛地在她耳边响起，她不知道是惊吓还是妒忌，落荒而逃。
小甘眨了眨眼睛，怯怯地喊她：“……姐姐？”
桃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惊堂木又是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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