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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桃花(3) ...

  •   这么一提醒,灰鹰和羊见行把注意力从女鬼转到了四个灵官身上,这个古怪的现象自然是一目了然。

      灰鹰伸手就去摘面前那个灵官的面罩。

      “等等等等等——”羊见行赶紧挡在前面,“你干什么呢。”

      “确认一下——”

      “管它变了没变,多做多错,现在硬着头皮演完才是正道理。”羊见行说。

      楚长璀也想摘那面罩,只听耳边传来一声极其惨厉的恸哭,像是半夜三更野猫的嚎叫,一下把人的寒毛都提了起来。

      这哭声又低又哑,楚长璀还以为是小老头出了什么事,往台中心走了两步,又听见小老头熟悉的唱腔:

      “非天白虎杀、凶祸恶杀,尽以各归元位——”

      紧接着是一阵猛烈的鼓声,几乎将锣点都甩在了后面。

      是那个旦角在哭。

      她的双手死死抠住自己的嘴,吐出一口又一口的草木灰来。旦角神若癫狂,脸皮一抽一抽,黑白红的油彩几乎糊到了一起。哭声竟然还从她的喉管里一阵阵钻出,仿佛婴儿啼哭,又像是男子受刑的哀嚎。

      这不像表演出的桥段,却像是癔病发作或者……鬼上身了。

      “不好!”

      楚长璀当机立断,重新举起长板向她挥去。这次竟然没有挥空,而是结结实实地打到了袍子上。

      旦角却是双手一松,整个人垮了下来,赶紧又撑着步子向最后那个灵官靠近。

      “对对对!不能停!”羊见行也赶紧跟上。

      三人又是一阵装腔作势地赶鬼,旦角也加快了步伐。在冷冷的绿光中,她身后汇聚了一团白蒙蒙的雾气,竟然是逐渐抽出两条长长的胳膊,像是亲昵的恋人,从背后情深意切地搂了上去。

      两条胳膊不够,随着旦角的步子,那团雾气越来越白,边边角角都长出手一样的长须,不过每挨一次打,所有的长须都蜷缩一下,十分害怕的样子。

      “以假鬼引真鬼!”

      楚长璀和羊见行异口同声。

      这旦角扮成鬼的模样,包括嘴里的草木灰,都是用来削弱了身上的活人气息,达到迷惑这些雾气的效果。它们以为她是个将死之人,这就贪婪地现身试图索命了。

      而阴差每次攻击都没有落空,而是在旦角的设计下,尽数落在了这雾气上,这是在阻止它真的上了旦角的身,所以刚才他们一走神,旦角就被折磨得发了疯。

      本来这四角的灵官是一层保险,但现在他们已经没了生气,但凡这过程再出一点差错,受苦的就不只是引鬼而来的旦角,而是他们这些狐假虎威的阴差了。

      眼下,这旦角正要熄灭最后一盏铜灯,众人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灯熄了。

      从有灯光到全黑,人的眼睛必然有一个适应的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之间,视力几乎下降到了什么都看不见的程度。

      楚长璀闭了闭眼,再次睁开。

      从面具的洞眼望出去,戏台下满满当当坐满了人。

      农村里的戏台都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戏班子五湖四海地走,走到哪儿,就搭个棚子起来演台戏,或者受雇演个红白喜事,赚个路费和饭钱。所以这看戏的座位都是村民们自己带来的。

      有些年轻力壮的,就站着看,也有人拿来几个长板凳,男男女女坐了一排,还有些个讲究的老头,搬个竹子编的靠椅来,坐在后面抽着水烟,老太站在旁边,揣了个花布兜,叫卖着自己炒的花生豌豆。

      小孩个子矮,大人们让着,就围着戏台站了一圈,一开始还跳着闹着,扒着边缘往上爬,后来没力气了,就垂头丧气地找自己家长。受宠爱点的,就能骑在爷爷爸爸的肩上看,还能吃两颗花生瓜子。

      这场景好不热闹,看得楚长璀毛骨悚然。

      且不说这三更半夜的,哪来这么多人摸黑看戏,如果说破台戏是不能让人看的,那这台子底下坐着的是些个什么东西?

      ‘女鬼’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仿佛重心不稳,身子一歪,掉下了戏台。观众们哄堂大笑,叫好的叫好,鼓掌的鼓掌,几个胆大的孩子围过来,争先恐后地伸手,想见识见识‘女鬼’的真面目。

      旦角按部就班地掏出袍子里的纸扎,向上一抛,那纸糊的女鬼一下就吹了气似的膨胀起来。旦角也不回头看,扯着袖子,赶紧把脸上的油彩抹了。再兜一圈,连身上的褂子都脱了,就剩下一件灰扑扑的里衣,躲进了人群之中。

      她的眼睛全程都没有睁开过,却灵巧地躲开了七扭八歪的凳子和观众,仿佛已经将这套流程在心中过了千百遍。

      小老头的树枝鞭子一挥,三人对视一眼,硬着头皮,抄起木头板,向纸扎打去。

      这纸扎本身只是浆糊草纸糊的,勉强捏了个人形,用碳条点了两个眼睛,很是粗糙,却没想到,它在空中晃了两下,两团红晕慢慢地在眼睛边晕开。

      再一口气,连头发都长了出来,根根分明地垂落下来,俨然就是一个螓首蛾眉的美人。灯熄了,老头的咒词唱完了,这纸女鬼有了躯体,连仙板都不怕,眼看就要再爬回戏台上来了。

      老乡们看得津津有味,有点闲钱的,也不讲究,掏了几个硬币就往戏台上扔,叮铃哐啷地十分好听。

      羊见行眼泪都吓出来了,扯着嗓子就喊:“点火啊!点火!老头!点火!”

      要是传统流程,阴差将这纸扎的女鬼教训一通,再用火把它烧干净,就算是顺利完成了。

      “在点了!”

      小老头也满头是汗。不知是见潮了还是风太大,他划烂了好几根火柴,脚边的火盆依旧燃不起星点火花。

      一旦让它爬上来,那可是前功尽弃。

      “退后!”

      灰鹰一把将楚长璀和羊见行推到后面,一根仙板被她舞得虎虎生风,眨眼就向女鬼劈去。女鬼用手臂一挡,反手就是一拍。

      “好——!打得好——!”

      台下发出一阵猛烈的喝彩声。

      楚长璀稳住身子就往后跑去。

      “等等等等——”羊见行看看灰鹰,又看看楚长璀,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一时不知道是该留下来还是逃跑好,“我我我你你你——”

      灰鹰已经和女鬼打得有来有回,无暇顾及其他了。她的一招一式虽然直奔着弱点而去,可这纸扎的鬼哪有痛觉神经,几乎是毫发无伤。

      楚长璀问:“羊见行,你有打火机吗?”

      羊见行快要拿不住手里的木板:“没有啊!我我我自己不抽烟的啊。”

      楚长璀啧了一声,他绕过老头,向戏台左后方跑去。

      那灵官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这原本是刀疤脸的位置,他是个抽烟的。楚长璀顾不了这么多,一把扯了他的外袍,上下搜了遍身,果然摸出个打火机来。

      他又拿起地上的铜灯。铜灯里还剩了些许灯油,有了这个助燃,再加上打火机的火,几番尝试,火盆里终于颤颤巍巍燃起一簇令人心安的火花。

      火苗一起,纸女鬼的攻势也减弱了几分,在戏台边上打着转,似乎在寻找突破口。

      小老头赶紧拿树枝引了火星,意思楚长璀交给灰鹰:“用这个烧她!”

      有了火,灰鹰更是如虎添翼,树枝在她手里如同带着火花的长鞭,几下便点燃了女鬼身上的各个部位。

      纸女鬼越烧越烈,终于大口一张,身子迅速干瘪下去,那团白雾意识到了这具身躯不能久留,又飘了出来。

      仙板再一敲,它爆炸一样四散开来。

      它的味道极其呛人,像是一股子泔水和烟灰缸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几人都避之不及,连连咳嗽起来。不过脱了身体,这团烟雾又回到了没什么攻击性的状态,小老头松了口气,又往火盆里添了几张符纸。

      突然,他感觉脸上一冷。

      是一滴水。

      紧接着又是一滴。

      “下雨了——下雨了——”

      夏季的暴雨来得又快又猛,一下子就把戏台浸了个湿透。
      这可太毁气氛了,人们嘘了几声,左手提着凳子,右手领着孩子,女人们赶忙打道回府,男人们拿着锄头铁锹,奔着田里去了。

      可台上的人不能回家,也没法回家。

      “造了什么孽啊!”

      小老头赶紧脱下罩袍给火盆挡雨。罩袍上形成了一层多年积攒的难以洗去的油垢,竟然还勉勉强强有那么些挡雨效果。

      但纸女鬼那边就没那么好运气了,眼看着身上的火苗有熄灭的征兆,那四散而逃的白雾像是听了口令,一下子又钻回了纸扎的身子里去,张牙舞爪。

      “老头,你你你,杀台不看日子的吗!”羊见行整个头皮都是麻的。

      老头也是从未见过这种架势:“不应该啊,这几天应该都是哭雨的天气……”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向后台吼:“甘伢子!拿点挡雨的来!”

      刚才‘逃走’的那个旦角卸了妆换了衣服,正呆在后台呢,听老头这么一喊,她立刻捡了一团塑料纸和几根演戏用的锥棒,跑上台来。
      去了油彩,她一张年轻的脸在黑夜里映着灼灼的火光,不过及笄之年的样子。虽然小,但她的手脚很是麻利,没几下就在火盆上方搭出了个临时的雨棚。

      她也颇有成就感,对楚长璀和羊见行抿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灰鹰,她要撑不住了。”楚长璀说。

      戏台前,灰鹰越战越退,几乎已经退到了火盆的前方。而女鬼的上半身匍匐在台子上,两只长长的手拼命往里探,头部则抵在地上,一拱一拱地向前扭动。火在它脸上烧出了两个窟窿,不断地有白雾像一根根蛆虫从里面掉出来。

      这草纸吸了水,自然是沉重一些,但它爬上来也就是一时半会儿的功夫。

      “想点办法!”灰鹰对他们喊。

      “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等雨停啊!”羊见行说,“我们守着这个火盆,起码女鬼不敢靠近我们,希望这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吧……”

      这火苗一跳一跳,又减弱两分。

      “乌鸦嘴!乌鸦嘴!老头,你那个咒语呢,能不能再念两遍?”灰鹰问。

      小老头赶紧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这戏文是必须配合锣鼓和捉鬼戏的,现在念没什么作用……”羊见行哭丧着脸解释道。

      “请神。”楚长璀说。

      “什么?”

      不仅是羊见行,连老头都愣住了。

      楚长璀:“不是说驱鬼之后还要请神来镇?现在就请。”

  • 作者有话要说:  目连戏以及具体唱词是参考《祁门县历溪目连戏遗存田野调查及其研究》一文,民俗爱好者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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