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殿·第五殿·谛听（短文）》八尺书

4、第四章

　　松月大学，蒋娆舞撑着下巴看窗外的操场上奔跑的少年少女，她带着耳机，其实并没有播放任何歌曲，只是不想让别人打扰罢了。
　　桌椅轻微挪动的声音响起，蒋娆舞没有回头，耳机却被人摘了下来。
　　“蒋娆舞，”温柔的声音，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蒋娆舞扭头，一愣：“莫姌？你怎么来了？你这个时候不是有课吗？”
　　虽然在一个学院，却只有在上大课的时候才会遇到，莫姌学习优秀，性格开朗，朋友众多，和吊车尾的她天壤之别，她们之间最亲近的一次，就只有在楼顶的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她说：再好好想想，一定有活下去的理由。
　　那么坚定，坚定的让她忍不住想要相信，可相信之后，又忍不住在心底唾弃自己，为自己那可悲的，对死亡的胆怯之意。
　　“我翘课了，”这话出自好学生之口，有让人啼笑皆非的感觉。莫姌眨了眨眼睛，白净好看的脸上带着一丝俏皮。
　　“我不信”蒋娆舞顺着她的话，微笑着将两人的话题很自然的接了下去。
　　或许友谊就是这样开始的，简单到只需要一个微笑，一两句话做为契机就行。
　　莫姌撅嘴，“真的，我三哥要过生日了，我得给他去买个礼物，如果等下课了再去，就会被抢光的。”
　　“被抢光？”
　　“对啊，那间店的点心一天只卖两百个，特别受欢迎，如果不早早去排队，就买不到了。”莫姌道：“你下午又没课，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也尝一下那个点心，真的特别好吃。”
　　蒋娆舞摇头：“我下午还要去打工，就不去了。”
　　“哦”莫姌好像有些失落，但她很快打起精神笑道：“那我多买一些，带来给你尝一尝。”
　　她表现的太热情，热情的让蒋娆舞感到恐慌，那份受宠若惊，就像是一个可怜的乞丐忽然被国王引为知己一样，是现实，却比梦还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莫姌，你那么优秀，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是在可怜我吗？表达同情心吗？
　　蒋娆舞紧紧捏着耳机线，换了一个话题：“你，有三个亲哥哥？”
　　“不是，”莫姌摇头，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伸出四根手指，“是四个。”
　　“四个？”蒋娆舞震惊了一下，又马上笑道：“你真幸福，其实我也有一个亲哥哥，他对我也很好。”
　　这次震惊的是莫姌，她疑惑的歪了歪头，欲言又止，她想说，你不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吗？怎么会有亲哥哥？
　　但是，蒋娆舞微笑着，坚定的说：“我哥哥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所以，我也要对他好。”
　　他对我很好，我知道。
　　但是我依然很羡慕你。
　　莫姌，我很羡慕你，羡慕你有活下去的理由，羡慕你的四个哥哥都活着。
　　而我的哥哥，他的时间永远停在未满十八岁的年纪。
　　停在我十一岁的年纪。

　　谛听上的是晚班，他在第二天的下午再次见到了昨天的女孩。
　　蒋娆舞抱着女孩唏嘘道：“她的妈妈昨天晚上将这孩子送到院门口，什么也不说就走了，还是何墨襟发现的，虽然已经报了警，但警察现在也没找到她妈妈，唉，墨襟你别拉小妹妹的脚，她还小，你别吓到她。”
　　何墨襟眼巴巴的看着蒋娆舞怀中的宋可晓，围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叫道：“妹妹，妹妹，给我抱。”
　　他一脸着急，见蒋娆舞只顾着和谛听说话不理他，更是急得跳脚，正要去拉蒋娆舞的衣服时，被谛听提着衣服拎了起来，“安静。”
　　何墨襟安静了，因为这个高度正好能让他看到宋可晓的正脸，他伸出手，欢天喜地的道：“妹妹真可爱。”
　　蒋娆舞道：“你的力气真大，”
　　何墨襟七岁了，大概23公斤，可谛听单手拎起来了。
　　蒋娆舞道：“你快放开他，别把孩子勒到了。”
　　谛听松手，何墨襟刚一落地就继续去抓宋可晓的脚。
　　“我要抱妹妹，阿姨不许抱她。”
　　蒋娆舞被闹的没办法，只好对他道：“那你要好好照顾她，知道吗？”
　　何墨襟马上点头，“好，”
　　蒋娆舞将宋可晓放在小板凳上，何墨襟立刻搬了一个板凳坐在旁边，“阿姨，妹妹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说话。”
　　蒋娆舞俯身摸了摸他的头顶，“妹妹还小，该不会这些呢，墨襟你是哥哥，要好好保护她，教她说话哦。”
　　何墨襟握拳，斩钉截铁，“我一定好好照顾她，教她说话。”
　　蒋娆舞笑了笑，对谛听轻声道：“很奇怪，对吧，我以前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孩子，没有注意力，不会说话，听不懂别人的话，更不理解你在让她干什么？明明没做错什么，却像是在用一辈子去赎罪，老天爷真不公平，做人本身就很辛苦了，却偏偏还要增加难度，把人往死的逼。”
　　最后一句很轻，不知道是在说谁。

　　快到晚上的时候，宋可晓发起了烧，福利院有退烧药，蒋娆舞就将退烧药用水化开，准备给宋可晓喂下去。
　　就算是专门给孩子制造的药，但也不会甜到哪里去，那味道自然是不好喝的，宋可晓在尝了一点点后，就再也不喝了，一见到蒋娆舞端着纸杯走过来，还会不断尖叫着发脾气，
　　蒋娆舞虽然不忍心，但决定长痛不如短痛，直接给她灌下去，偏偏在这个时候，宋可晓的哭叫把在前院玩耍的何墨襟引了过来。
　　何墨襟丢下原本爱不释手的玩具火车，急哄哄的冲进了活动室，中途却被谛听反手握住手腕，轻轻巧巧就拦住了，七岁的男孩在谛听手上不断挣扎，就像是刚长出獠牙的狼崽子，“放开我，坏蛋，放开我，阿姨坏，你把妹妹惹哭了。”
　　蒋娆舞一脸尴尬，谛听不为所动，也没有松手，回过头对她道：“继续。”
　　蒋娆舞应声，在宋可晓面前蹲了下去，小姑娘长的雪白漂亮，被蒋娆舞喊了许久名字也不抬头，目光定格在脚下的大理石纹路上，宛若一个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蒋娆舞只好将她的脸扶起来，宋可晓尖锐的喊了一声，甩着蒋娆舞的手，捂着耳朵往墙角缩去。
　　谛听眯着眼睛看着宋可晓，舌尖掠过齿列，正想说什么，何墨襟突然脱下被谛听提着的外套，跑过来将蒋娆舞推开，张开手臂挡在了宋可晓面前。
　　蒋娆舞有些无奈，想要试图跟何墨襟讲道理，谛听却发出一声笑，蒋娆舞第一次见他笑，冷冷的笑，带着一丝顽劣，他对何墨襟道：“她生病了，必须要吃药，如果不吃的话，就会死，死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对吧。”
　　蒋娆舞不可思议的看着谛听，她觉得这句话对孩子来说有些残忍，又听他道：“你不是想让她跟你玩，跟你说话吗？只要她病好了，就会跟你玩，还对你笑。”
　　何墨襟看着谛听，似乎是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也似乎是在发呆。
　　最后，他默默的退到一旁，蒋娆舞连忙上前，眼疾手快的将药水给宋可晓喂了进去。
　　何墨襟咬着嘴唇，双拳紧紧攥着衣角，表情却比宋可晓还慌乱，还恐惧。
　　——不喝药就会死。
　　——死，很可怕，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其实，他知道爸爸妈妈已经死了，所以他们也回不来了。
　　蒋娆舞喂完药，刚一回过头，就发现男孩站在原地，他紧紧的看着这边，哭的浑身颤抖，满脸都是泪。
　　蒋娆舞茫然的看向谛听，谛听并不解释。
　　何墨襟用手将眼泪擦干，走过去紧紧抱住宋可晓，男孩低着头，哽咽着小声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只有这个时候，我不能保护你。

　　谛听的话产生了巨大的后遗症，虽然给宋可晓喂药不难了，但是何墨襟却变的越发的患得患失。
　　宋可晓情况特殊，福利院的孩子都不怎么和她玩，有些调皮捣蛋的还会去扯她的辫子。
　　每当这个时候，何墨襟会发了疯的跟他们打起来，打的脸上都是伤，然后几个一起在院长门前罚站。
　　时间长了，福利院的孩子都对宋可晓敬而远之，渐渐的，也没人和何墨襟玩了，何墨襟也不在意，他就只是守在宋可晓旁边，不说话，不靠近她，然后自己玩自己的，偶尔会看着宋可晓发呆，就像宋可晓看着地板发呆一样。
　　这是他保护宋可晓的方式。
　　他给宋可晓开辟了一块净土，谁也进不去，就连他自己，也只是净土的守门人。
　　宋可晓是重度自闭症，对人和事都不怎么关注，就算吃饭也是有人喂就吃，没有人喂也不知道去找吃的，只是饿的直哭。但是，她困了，烦躁了，不舒服了也会哭。
　　可对于只有七岁的何墨襟而言，他不能进行分辨，他认为只要宋可晓哭了，就一定是饿了。
　　三日后的一天傍晚，才吃完晚饭没多久，宋可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边哭一边用手打头，何墨襟风风火火的冲进厨房，向阿姨要了一碗炒饭，做饭的阿姨以为他没有吃饱，就给了他。
　　蒋娆舞已经下班回家，福利院只有谛听和其余几个上晚班的同事。
　　这一幕正好被谛听看到，他双手插在裤兜，慢悠悠的跟了过去。
　　站在活动室窗外，他看到何墨襟正在用勺子给宋可晓喂炒饭，宋可晓并不饿，怎么可能会吃，因此，炒饭被撒了一半，也没有喂进去一口。
　　何墨襟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又见宋可晓哭的厉害，干脆扔了勺子，用手抓了一把饭就往女孩嘴里塞，可是他塞的力气太大，宋可晓被饭粒卡住，呛咳不断，她开始用头撞墙，哭的越发厉害。
　　何墨襟被吓到了，他满手饭粒的站在旁边看着她，半晌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掰她的嘴巴，焦急的道：“吐出来，吐出来。”
　　宋可晓受到了惊吓，挣扎着去咬他的手掌，何墨襟吃痛，收回手跌坐在地，惊慌失措的看着宋可晓一边尖叫哭泣一边用头去撞墙。
　　她像是不知道痛，将墙撞的砰砰响。
　　男孩目瞪口呆的看着她，然后扁着嘴，狠狠地用衣袖抹了抹眼睛，从地上站了起来，手掌疼得直打颤，那上面有一个深深的牙印，还冒着一颗血珠。男孩一声没吭。
　　窗外突然一声惊雷，大雨倾盆落下，何墨襟默默的看着宋可晓，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谛听在门外看了一会儿，端着一杯水走过去，一点点喂给宋可晓。喂完后，他抬头看了一眼何墨襟。
　　男孩的表情，比哭还要哀伤。
　　——他好笨，什么都不会。
　　——是不是长大就好了。
　　他想快点长大。
　　福利院的孩子，都想要快点长大。
　　几乎世界上所有孩子都想快点长大。
　　他们各有各的愿望，实现愿望的前提是长大。
　　然而，如果长大了，愿望也没实现怎么办？
　　谁来告诉他们，如果小时候的自己对长大后的自己说了谎，该怎么办？
　　——宋可晓，我该怎么办？
　　宋可晓停下哭泣，她缩在角落，双手捂着耳朵，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始自终，谁也不看，也从未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