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敬亭山Kirk

287、愧疚

　　“怎么，听了专家一席话，不会演了？”“于爸爸”笑问，“不知道该怎么演了？”
　　“emmm，，，有点儿。”
　　“倒也是，”于立伟说，“让你这个年纪，去体会自己只剩几个月可活，确实有点儿难为你了。”

　　“我见过癌症晚期的病人，”于立伟突然说，“我有一个特别好的哥们儿，就是癌症过世的，就在几年前。”

　　“很可怕，，，”于老师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思之极恐，心有余悸，“听专家三言两语地那么说，并没有太强烈的感觉，你如果亲眼看见过，，，”

　　于立伟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忍回顾的画面，难以为继，再也说不下去，，，隔了很久，才又开口继续到，“有些病人并非死于病症本身，而是因为免疫力低下，身体机能缺失，死于更严重的感染和并发症，，这种的，更怵目惊心，让人连看一眼都受不了的那种，，，”
　　如风不知该作何回答，呆呆地“嗯”了一声。

　　“也许，真正可怕的还不是身体上的改变，而在于心理层面，”于老师说，“人心，其实是很脆弱的。当你心知肚明自己的身体状况正在一天比一天飞速地变差，当你知道自己正在一天一天地接近死亡，这种，，时时刻刻的恐惧和不安，这种数着时间等死的感觉，没有人能承受得了。。。”
　　于老师说着，突然伸出手，落在如风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所以，你也不用太难过了。死，对于他们而言，反而可能是真正的解脱。”
　　如风猛地抬起头，愣愣地望着于立伟的眼睛，不知所言。

　　所以，这位前辈，长者，已然猜到了他心里的症结之所在。
　　前辈在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安慰他。

　　“天不遂人愿，很多事情都是人力没有办法阻止的。很多时候，并不是我们足够坚强，就能够战胜一切。”
　　“嗯，”如风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谢谢你，老师。”
　　“谢我干嘛，我也没做什么，，再说了，‘儿子’思想开小差了，‘老爸爸’能干瞅着么？”于老师笑望着如风，亲昵地揉了揉他被风吹乱的头毛儿，“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得好好活着。”
　　“嗯。”

　　“以后可别随随便便乱发脾气了，”于立伟说，“易涵表面上嬉嬉笑笑一个人，真发起火儿来，那可是谁的面子都不看，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他。”
　　“哦，”如风面露羞赧，“今天，已经领教到了。。。”
　　“虽然，他看上去倒是挺喜欢你的，”于老师话风一转，“不过，再怎么喜欢你，那也是‘于私’，于公，他是制片人，你若是做错了事儿，那错了就是错了，他不会惯着任何人。”
　　“嗯，知道了。”

　　自从顾魏飞到了美国，如风便很少给他打电话了。实在思念的紧，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也只是发发微信聊聊天，以解相思之苦。
　　没办法，懂事儿惯了。他知道顾魏是办正事儿去了，也知道这事儿八成很不好办，所以，他只能约束自己，尽最大可能地不去打扰到他。

　　可今天，他受不了了。
　　他很想听到顾魏的声音，很想很想，现在，立刻，马上，，，

　　接到他电话的那一刻，看见手机屏幕上闪烁着的“宝宝”，顾魏心头浮起一丝诧异。这么多天了，这小货主动给他打电话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每都是他主动打过去。
　　看来，这回，宝宝这是真有事儿~~

　　果然，，，

　　顾魏接起来，听筒里传来一句语调低弱的质问，却如一柄千钧巨锤，狠狠地砸在了顾魏的心上——

　　他听见如风的声音，闷闷的，低沉的，就像刚刚哭过似的，，又像是哭累了，泛起无限的疲惫，，，
　　他问他，“顾魏，我哥走的时候，痛苦么？”
　　顾魏“咳”了一声，掩饰自己一瞬间的慌乱，尽量平静地回到，“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今天，我们剧组里来了一个顾问，是一个肿瘤科专家。”
　　“所以，”顾魏无奈了，叹息道，“还问我干嘛呢，你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么。”

　　怎么可能不痛苦呢。。。

　　“如果要完全真实地表演出一个癌症晚期病人，难度还是很大的。”

　　“首先形貌上就有一定的难度。要如实模拟外貌，必然需要很好的化妆技术，还有，”专家打量着如风，思忖片刻后，“如果是由你来演的话，至少至少，还得再减掉20斤。到了晚期，身体机能已经严重缺失，人会显而易见的消瘦。特别瘦，瘦的不正常。”

　　“另外，在视觉上，对于周边的一些影像刺激，反应非常微弱，甚至没有办法很快地合上眼皮，，语言上也会产生一定障碍，对于周围人的声音和话语，不能第一时间给出反应，癌症晚期病人，反应很迟钝，很缓慢，，大部分人会并发上呼吸道感染，出现频繁咳血的情况，伴随着喉咙里会有一些奇怪的，‘呼噜呼噜’的声音，，，”

　　，，，，，，

　　这种程度的痛苦，，
　　这还能称之为是一个“人”么？

　　可，剧组专程请过来的专家顾问是不会骗人的——
　　不管有多残忍，都是真实的。。。

　　如风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握着手机的手不停地抖着，语意急切地追问，“哥，我哥他，，他为什么不去治，，我有钱，对，还有沈清，沈清有好多钱，我们明明可以给他最好的，他为什么不去，，，你为什么要同意他这么做，，，为什么，，，你，，，”
　　如风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掉。

　　“唉，，，”顾魏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如果还有希望，你觉得我会放任他么？”

　　确实，，，没有希望。
　　从确诊到死亡，只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一个好好的大活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
　　这么短的时间，基本不存在“希望”这种东西。

　　“小风，我是个医生。”
　　“。。。”如风沉默了。

　　“他不想接受化疗，原因很简单——化疗的过程极其痛苦，可以说是生不如死，人会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会越来越虚弱，一直到，，被生生拖死，，，而化疗的结果，不一定就是好的。”顾魏说，“选择放弃的病人，医生会尊重他们的决定。”

　　“他跟我说，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我，，”顾魏低声喃喃着，一时间也失去了主心骨，摇摆不定起来，“我不知道，，可能，是我错了，我应该相信‘奇迹’，我，，，小风，对不起。”
　　“哥，不是，，”如风赶忙接到，“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

　　“今天听那个专家在说那些话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愤怒，，”如风怅然若失，“可愤怒过去了，又有点儿伤心，，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愤怒还是伤心，，，哥，我特别难受。”
　　“这和你没关系啊，，，”

　　谈到“季向空”相关的话题，顾魏也做不到冷静如常。
　　可他知道他必须保持冷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不冷静，只会让话题推向更无解的境地。他不能让如风闷头往死胡同里走，他必须用尽全力把他往外拉——

　　“宇宙万物间最高级别的规律，是天道。生、老、病、死，是天道规律，天道的力量，不是人力可以抗衡得了的。”顾魏沉声道，“他离开我们，并不是你的错。小风，这和你没有关系。你当时甚至根本就不在场，就算有人有错，那也是我的错。”

　　“可，，他是我哥哥啊。。。”如风小声地呜咽着，“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对我还要好了，，，可正如你所说的，，他最痛苦的时候，我甚至都不在他身边。。。”

　　兄弟俩自小一起长大，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后来又分开了很多年。
　　可不管季向空在不在他身边，季如风都觉得，好像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自己，在另一个地方生活着。

　　小风走的那天，云姐哭着在电话里对他说“小空走了”，
　　那一刻，如风脑子里甚至产生过一个很荒谬的想法，如果死的那个是他就好了。
　　他们俩是一体的，如果上天非要收走一半儿的话，也应该是他，留下来的那个应该是哥哥。
　　哥哥有情深义重的爱人，有那么多真心相待的朋友。如果死的那个是他的话，跟着伤心的人会少很多很多。

　　虽然他嘴上总爱说，“我讨厌他讨厌他讨厌他，”
　　可事实上，他真的很爱他。

　　“而且，他对我来说，不只是哥哥这么简单。
　　这种感觉我说不清楚。
　　他走了，就好像我身体里看不见的一部分，散了，碎了，再也回不来了，，，太难受了。”

　　“他对我这么好，，我呢？”如风越哭越难过，越哭越停不下来，渐渐泣不成声，“我欠他的太多了。。。从小到大，我老是抢他的东西，，我抢了他的，，我，，我还要把他赶走。。。”

　　此时此刻，话已至此，顾魏终于明白过来了——

　　季如风之所以这么难受，不止因为“季向空是他哥哥”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层原因。他在难受什么，顾魏心知肚明，或者说，他难受的这件事，“顾魏”是赤裸裸的参与者，刽子手。

　　“小风，你不用这样，”顾魏沉吟片刻，冷静道，“你并没有对不起他。如果你和我之间，有人对不起他，那个人也是我。”
　　“不是你，是我！”

　　是我，，，

　　是我把你生命中的“季向空”给赶走了。
　　忘了季向空，是我逼你的。。。

　　人死如灯灭，可我连残存在世上最后的一点儿“念想”，都不愿意让他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