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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隧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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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生们很快适应了书店的工作。
早上八点到达店铺,整顿完毕九点开张。上午十点到十二点间中老年顾客较多,如果满足他们的谈话欲望,便能卖掉很多价格昂贵的经典著作。午餐前后客人不多,有时会有附近公司的职员来消磨时间,他们常常在书架前翻看很久,但买一本回去的几率却小得多。下午三点到六点人流量最大,不少父母会带着小孩前来购书。每次遇到难缠的孩子,大家就会把赫敏推上前去,她不用说话,仅仅用期末考试一样锐利的眼神一扫,不管是爬书架还是堆书山的小朋友,都会规规矩矩跑回家长身边。晚上七点过后相对清闲,不过也常有附近租房的大学生前来拜访,他们是最好的一批顾客,从不认真筛选书本的品质,更不会对价格有什么意见。不定期还有人打电话来订货,送货是抢手工作,大家靠猜拳决定人选。时常也有人跑到店里贩卖旧书,这时就需要请出指导员当面洽谈,他给旧书估价是实习生们最喜欢围观的场面,每次他只要闭上眼睛,把书本往面前凑上一凑,就能给出一个相当公道的数字,从不二价。晚上八点,卢平教授会来店里整理账目,他在两个月前考到了注册会计师执照。账目处理完毕时通常店铺也收拾好了,大家会锁好大门,一同步行回去。到家的时候,总能看到同样刚刚下班的唐克斯在厨房里对着晚餐进行残酷的拷打。
晚饭后的活动也没什么特别,无非是挤在沙发上看看电影,读几本书,又或者兴致来了玩几盘桌面游戏,睡觉从不会超过夜里十点。
和那些留守在魔法部本部实习的人相比,他们简直是度过了一个短暂而悠闲的假期。
对这段过于平静的日子,从没人提出异议,连一开始吵嚷着无聊的金妮,也在察觉到指导员是多么享受这样的生活后,再没抱怨过一句。
她每天都高高兴兴呆在地下室拼命拉大锯、敲钉子。
在一周实习即将结束的时候,她的地下森林造好了。
除了树木,她还玩出许多新的花样,简易的房子、小船与河流,都出现在林中。
她向大家隆重发表作品,得到空前的赞赏。
其他人帮她完成了最后的装饰,他们为“树柜”漆上各种颜色,在墙壁上画满鲜嫩的树叶和茂密的灌木。卢娜更是将创造力恣意挥洒,涂鸦出许许多多只存在于她脑海中的幻想生物,这些怪东西在叶间、树后、房顶上探头探脑,脸上图钉做成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等大家把众多藏书分类,安插进这片诡秘的林中,布莱克图书馆便正式竣工。
这成了短短一周实习中,最重大的成果。
图书馆落成的隔天,是实习期的最后一天。
一大早,大家一如既往地打开店铺,各自忙碌起来。
金妮没什么可做,依旧不想扫灰,只好无所事事地站在书架边,随手翻翻几本对她来说过于艰涩的著作,眼睛盯着指导员,想挑个好时机,拜托他找出点有趣的工作来。
门外一阵清脆的车铃,指导员起身出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打信封。
他看看寄信人,把账单和广告扔到一边,余下四封,小心拆开,对着信上开列的书单,两三下从库存里找出顾客索要的书籍,快步走进收银台后的小隔间。
金妮跟过去,不声不响地看着指导员用牛皮纸飞快打了四个包裹,在最后的绳结系好的一刻,她冲上前,口齿不清地丢下一声“我去送”,连让指导员点个头的功夫都不给,抱起四个包裹就跑出大门。
指导员愣了片刻,再看金妮已无影无踪,只好叫卢娜赶快拿上四张写了地址的信封追过去。
卢娜接了信封,慢悠悠走出书店,不慌不忙左右看看,果然发现金妮正站在百米开外的街头茫然四顾,又一脸难为情地垂着脑袋原路返回。
卢娜等金妮走到眼前,把四张信封往她脑门上一拍,拉着她一起踏上送货的旅途。
写信来订书的客人全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对电子产品有些戒备,同时保持着对书信往来的极大热情。
他们的居所相隔并不太远,基本全在同一街区,只要出了波得大街,向西走十五分钟,路过一片大草坪,再往北一拐,顺着一条角度很大的斜坡一路爬上去,在两边的灰色尖顶房里,就能找到其中三户人家。
第一户客人是两位满头银色发卷的老太太,她们衣着朴素,言行优雅,每次订购的都是伍尔芙、普拉斯和夏洛特·吉尔曼这类作者的作品;另一位客人和她们仅仅相隔七个门牌,是位不爱说话,却会付很多小费的棕皮肤女士,她专门收集各种地理图册和矿石图鉴。住在斜坡最顶端的第三位客人是个老先生,他买书的标准十分古怪,凡是出现过“蕾诺尔”这个名字的图书他都搜集,而且会力劝每个到他家登门拜访的人尝一尝他亲手做的柠檬蛋糕卷,那酸爽的味道,能把人的五官拧成一道漩涡。
不到四十分钟,金妮和卢娜的口袋里塞满了支票和硬币,身上多了一股刺鼻的柠檬味儿,手中还剩下最后一个包裹。
这个包裹的主人住的稍微远些。
从街道尽头再次向西,沿着河流前进,差不多一公里后走上一座锈迹斑斑的铁桥,踩着闷响如雷的铁板来到对岸,就到了萧条的老城区。在一家关闭了三年的社区图书馆后,一栋墙皮剥落、满地垃圾的旧公寓楼顶,住着金妮和卢娜要找的最后一位顾客——华尔脱·密蒂先生。
密蒂先生是今年年初成为布莱克书店的忠实顾客的,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来信下一笔订单。
他大概是个十分恋旧的人,这点从他居住的地方就能看得出来。
这座城市里大概很难找到比这栋大楼更老旧的现代建筑了,它墙体上的一部分砖头甚至还见过上一任女王。
金妮费了很大力气推开楼道口的铁门,扫一眼大厅,立马断定绝不会去乘坐那间看一眼都能闹鬼的拉门电梯,于是选了旁边的安全通道,顶着浓郁的霉味,一路跑上楼顶。
爬到七楼,等在眼前的是一条肮脏的楼道,楼道两侧,七八面沉重的保险门紧紧锁着,还有几家住户人去屋空。从那些大敞的房门望进去,能看见满地零碎垃圾和积起的灰尘,有时还有几朵干花和洋娃娃掉落的脑袋滚在地板上,鲜艳的颜色跟周围的败落形成的强烈反差,让人不由得涌起一身鸡皮疙瘩。
金妮抓抓脖子,推着前面的卢娜快走两步,来到最里面一户人家。
核对过信封上的门牌,金妮确定这就是密蒂先生的住处。
可按下门铃,等了半天,却不见任何人应门。
卢娜不放心金妮的眼力,拿过信封亲自确认一遍,也认为并没走错。
她们以为家中无人,正商量要不要离开,忽然一阵小风吹过,大门缓缓滑开半扇,像招呼客人似的轻轻摇了摇。
她们这才发现,密蒂先生的屋门没锁,而是毫无防备地虚掩着。
他也许睡了,要不就是耳背。金妮边猜,边探头向屋里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她闪身钻进了密蒂先生的家门,顺手还把身后扯她衣服的卢娜也拉了进来。
两个人站在门口,观察周围,同时发出一声赞叹。
屋子里看不到墙壁,也没有床铺桌椅等任何家具,抬眼望去,目光所及全是书,四面八方压下来,只留中间窄窄一缝,像是矿井中供人穿行的隧道。
铺天盖地的书本间,不知从哪还有光透出来。
“这个密蒂先生,比小天狼星还会藏书。”
金妮发着感慨,无所顾忌地朝深处走去。
卢娜觉得有些冒失,但同样受到好奇心的驱使,迟疑一下,快步跟了上去。
金妮在前方快步行进,兴趣盎然地探索着未知区域,卢娜则漫步在后,细心浏览了两侧的书脊。
这里的书几乎全是传记或书信集。
金妮走了几十来步,笔直的隧道在尽头分成左右延伸的两条小路。
她很惊讶空间看起来比料想的还大,很想搞清它的构造,便加快脚步,朝左边拐了过去。
等卢娜赶到分叉口,金妮已经不见了。
她无奈地望望两边看不清尽头的隧道,走上了右手的道路。
她比之前稍稍加快了脚步,越走越觉得前面的道路无比混乱,没完没了的图书总是分割出更细更窄的通道,还有众多莫名其妙的转弯,也致力于把人引向未知的地方。
半分钟后,卢娜打算原路折回,却发现一开始的路线已辨认不清。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一个转弯,进了死胡同。
周围幽暗的灯光和粘滞的空气让卢娜觉得疲劳,她决定休息一会再摸着墙出去,于是小心翼翼抽出身旁几本厚实的硬皮书放在地上,坐上去歇脚。
她一边想着金妮不知在什么地方没头没脑地乱闯,一边打量着周围的书墙,发现有几处隔板因为承受了过大的重量发生了变形,弯成了危险的弧度。
她开始担心支撑图书的隔板会不会坍塌,把自己埋在下面,抬头看了看上方,忽然发现头顶竟有一把折叠的木梯。木梯一脚垂下一条麻绳,卢娜稍微踮起脚尖就能够到,再一用力,梯子倾斜着展开,露出一方通往上层的缺口。
卢娜没想到这里是多层结构,顺着梯子,爬了上去。
上面,还是遮天蔽日的图书,只是这些书围出的不再是要把人挤扁的隧道,而是十几平米的小小房间,里面还摆着一组图书码成的桌椅。
桌上,一台老式收音机滋滋作响,一盏中古台灯幽幽闪烁。
金色灯光笼罩着一团黑黑的东西。
卢娜走到桌前,看清那是一本笔记。
黑色笔记。和金妮的那本看起来何其相似。
它黑色的封皮下,雪白的纸页上,是不是也有血红的文字组成的一个个故事?
卢娜翻开笔记。
上面的文字果真是不祥的红色,可它们组成的语句似乎并非叙说着什么经典的故事,更像是记录了一个人的回忆。
第一页上是这么写的:
凌晨五点钟的时候,我出生了。
妈妈用了四个小时把我生下来。
没人知道她是的确感觉不到痛苦还是过于坚强,总之整个过程没有泪水,没有呻吟,甚至没有痛苦的皱眉。从始至终,她就那样躺在那,紧握着苍白的拳头,像一片死灰,带着满脸平静的绝望。
那个时刻,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姨婆坐在她身边,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
据说,姨婆把我抱给她时,她也没有任何表情。
三个月后,妈妈自杀了,她本不该死的。
多年以后,当我第一次听姨婆给我讲述妈妈的故事时,我不屑一顾,一如既往地瞧不起任何一个懦弱可怜的人。可是现在,当我再次想起关于我妈妈的一切,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我早点知道她会因此失去什么,我绝对不会想要来到这个世上。
文字在这里中断,攀上了后面一页。
卢娜还想再看下去,却有一只坚硬的大手,陨石般降落在她眼前的笔记上。
下一刻,有人抓住她的肩膀,把她轻轻拉到一边。
卢娜终于看到身后站着的高大黑影。
黑影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长风衣,戴着一顶巨大的帽子,整个人埋在层层叠叠的布料里。
两个人静静对立片刻,黑影什么也不说,转过身,背对卢娜,俯身在桌上写了几个字,转过身来,把一张纸条举到卢娜眼前。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
“抱歉,密蒂先生,我们发现你家门没关就进来了,我们只是……”
卢娜说着,眼睛忽然一亮,一种熟悉的感觉迎面袭来,时空在脑子里面飞速流过,她发现自己曾见过这个场景。
那是在二年级的平安夜,裴莱拉被光幕环绕的小岛上。
她猜到了裴莱拉给她的一道谜题,赢得了一件礼物。
裴莱拉飘渺如月光的手指从她额前划过,短短一瞬中,无数景象从她脑海里彗星般掠过,快得让人喘不过气。
其中就包括这个人的身影。
令人窒息的感觉又来了,卢娜僵直几秒,望着自己头脑深处裴来拉的礼物,刹那间明白了很多事情。
她知道了这位密蒂先生究竟是谁,也知道他在这种地方计划着什么,而且她更加深刻地知道,他是不会成功的。
但她会。
她将知晓关于那本黑色笔记的全部秘密。
虽然那时裴莱拉的礼物一直困扰着她,日日夜夜带给她深重的恐惧,但她从窥见未来一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做出了永不妥协的决定——
改变未来,不惜任何代价。
这一点上,她从未退缩,一直尽自己所能寻找着那条她应当走上的路。
卢娜在遥远的地方凝视着自己的内心深处,看到磐石一般的信念依旧镇守在那。
她镇静多了,悄悄吸口气,把差一点脱口而出的“你到不了那,不要再折磨自己了”的鲁莽之言咽回腹内,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那一刻到来的时候。
她接着刚才断掉的话头,不动声色地继续下去。
“我和我那个叫……”她犹豫一下,刻意说道:“金妮·韦斯莱的朋友,是替布莱克书店送货的,打扰到您,我很抱歉。”
虽然对方躲在厚重的衣物里,但卢娜依然察觉得到他听到那个名字时,轻微的震动。
她稍停一会儿,接着说:“你家太大,我迷路了,可以给我指一下出去的路吗?”
黑影终于有了反应,他巨大的身体摇晃起来,身上的长衣像摄魂怪的碎布般飘荡。他迈着行尸走肉一样的步伐走向卢娜,拉着她的胳膊走到楼下,从衣服里侧的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递给她,看数额,是用来购买那几本旧书的钱。
卢娜收了帐,黑影又指了一个方向,做出了直走右拐,再右拐,直走的手势。
卢娜点点头,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黑影紧绷的身体垮下来,有气无力地坐在地板一摞硬皮书上。
他坐得太猛,身子一斜,滑倒在地。
卢娜回到大门前,推门一看,金妮正急火火地呆在门外,原地小跑。
“快走快走,我不小心把他家书墙弄塌了。”
她做贼心虚的脸隐隐发绿,看起来特别滑稽,让卢娜上一秒还在下落的心情像掉在马戏团弹簧床上一样,又蹦了起来。
卢娜也做出一脸惊慌,失声叫道:“老天,我也弄塌一面。”
两人把包裹往门前一放,一溜烟朝着楼梯间跑去。
进门之前,卢娜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密蒂先生的大门,她知道用不了太久,就会和他再次见面,到那时,她将走上再也无法回头的道路。
两人刚刚下楼,吱嘎作响的老电梯发出“叮”的一响。
拉门打开,一个满脸堆笑的青年人,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走了出来。
他步伐轻快,哼着小曲,雪白的牙齿一路上星斗般愉快地闪烁。
走到楼道尽头,他捡起地上的包裹看了看,又一脚踢开华尔脱·密蒂先生家的大门。
进屋后,他任房门大敞在那,迈着探戈舞的步子,熟门熟路地走到折叠梯下面。
密蒂先生还躺在地板上发呆。
他听见拐角处一阵恼人的皮鞋声,赶紧撑着身子坐起来,在地板的灰尘上用力写到:
马克·贝利,你又没锁门。
马克低头看看灰尘,把手里的包裹扔给对方,满不在乎地说:“我只出去一下子,一小时都不到。”
但密蒂先生显然听烦了他这套借口,又找了一处灰尘,把字写得非常大。
再有下次,滚出去。
马克敷衍地耸耸肩膀,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转身向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