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书·江山》思兮彼方

29、第二十八章

　　洺启看扶苏一眼，皱起眉头，对识音斥道：“你莫要在这里浑水摸鱼！”
　　识音也不理他，只笑吟吟看向扶苏：“扶苏，你可还记得自己曾答应过我什么？”

　　扶苏深吸两口气，咬牙道：“记得。”言罢从袖口摸出一把匕首。那匕首周身漆黑，发出幽幽暗光，似是毒蛇吐出的信子。才欲向前一步，却被洺启一股大力拽回胸口。
　　洺启又惊又怒，将扶苏细白的手腕组攥得死紧，嘶声道：“你疯了么！”
　　扶苏垂眸看着他的手，轻声道：“三哥，你放开我。”

　　见扶苏疯魔至斯，洺启叹口气，依言放开，却倏然自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径自刺向识音。只见识音手执茶杯兀自微微一笑，身形一侧便飘了开去。
　　杯中水平稳无波，识音轻笑微一摇头：“太子与我比武倒是没问题，但若动真格的，怕是你皇母妃要伤心了，毕竟，我们都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自相残杀对谁都没有好处。”

　　趁这当功夫，扶苏不闻不问，竟已走至床榻前，将顺德帝胸口衣襟缓缓拨开。
　　洺启脸色越来越沉，连忙反手一剑拍至扶苏手臂。还未碰到他长袖，只觉剑光一闪，被一股力道格挡回来，却是识音方才手上的茶杯。

　　“扶苏，”一袭白衣的识音不知何时已挡在扶苏身前，负手看着洺启，吩咐道，“动手罢。”
　　床榻上的顺德帝呼吸平稳，面色红润如少年，甚至嘴角勾起微微笑着，似是做了什么香甜的美梦。可胸口青紫可怖，暗色的血管弯弯曲曲凸显出来，衬得情状分外诡异。扶苏低头凝视他，一眨不眨，抬手将匕首对准其心口。

　　“扶苏！他是故意的！他在利用你！他明明可以自己杀掉父皇却非要你来动手，分明是要折磨于你！你快清醒一点，到底答应了什么非听他的不可，你想要什么，三哥许你便是！钱财，权力，美人，江山，人心，”洺启眼睛竟红了，情急之下，他一甩软剑与识音斗起来，边斗边吼，“扶苏，三哥什么都给你！只求你不要做这件事！扶苏！！”

　　忽然当啷一声，从暗处落下一道寒光，眨眼间已将扶苏手中的匕首挑开。扶苏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已被其扭住手腕擒到一侧。
　　“诸位快停下！”那人低声喝道。

　　识音避过洺启斜刺出的一剑，骤然收手。他露出玩味的笑容，径直看向洺启：“你的人？”
　　洺启一怔，看向来人。

　　那人一身黑色劲装，又以黑色面具蒙面，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眼神平静无波。他不看洺启，只朝识音颔首：“武大人。”
　　“哦？”识音挑眉，将有些皱乱的袖口轻轻抚平，“你竟知晓我名讳？”

　　“我家娘娘有令，派卑职与你传一句话：望武大人谨慎行事，莫要与人留下把柄。”
　　识音眼珠微微一转，哼笑一声：“知道了，请你家娘娘放心，我自会好好照拂于太子，绝对不会碍他的事。”说着便背过手去，往后退了三步。
　　“多谢武大人谅解。”黑衣人言罢，轻推身前仍受制于他的扶苏，低声道，“三殿下随我来。”

　　* * *

　　扶苏被黑衣人携着回了朝阳宫朝霞殿。莲妃的寝宫，他的寝殿。

　　天边泛起鱼肚白，整个昭阳宫寂静无声。
　　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带他潜进来时，守夜的小强子睡得正香。梨花木茶几前站着一人，亦穿着一身暗色玄衣，背对着他，正仰头望向墙上的月下牡丹图。

　　黑衣人搁下扶苏，无声退出房间。

　　那人堪堪回过头来，依旧是一副星目剑眉的俊逸容貌。他看着扶苏，一时之间如坠梦中，并未说话。半晌，他似是忽然清醒过来，疾走两步至扶苏身边，抬手一巴掌掴上少年脸颊。

　　啪！

　　扶苏的头被这股大力扇至一边，却笑了笑，回过头来。只见一股血迹似是涓涓细流，从嘴角边蜿蜒流下。

　　洺启神色复杂，乌黑的眼珠晃动着，恨声道：“呼延月被你囚在哪里了？”
　　“三哥，我竟又被你耍了。”扶苏看着地面，慢慢擦掉鲜血。
　　“我让父皇提早接收匈奴和亲，把清禾带走，已是对各方最好的法子，可没想到你竟找人半路拦截，绑架使臣，扶苏，你！好！好！”

　　洺启气极反笑，突然一把抓住扶苏胳膊：“我知道你为了清禾把命豁出去了也在所不惜，可是今非昔比，你已知晓她根本不是你的嫡亲妹妹，可父皇却始终是你的亲父皇！你为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连亲父都可以亲手杀掉，连大渊百年基业大好河山都可以拿来冒险，扶苏，你的心到底是什么样的心？”
　　扶苏低着头，只听见洺启字字泣血，声音自耳边一刀刀扎进心里：“你妹妹的命是命，天下千万百姓的命，便全都活该断送，该作了黄土么？”
　　“天下，哈哈，天下人何其无辜！”扶苏猛然挣脱他双手桎梏，退后两步，指着洺启哈哈大笑，“难道你我的骨肉至亲，就活该自相残杀、买卖算计？洺启，你少说这些大话了！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只可惜我们这个家，早从根里就已烂掉了！还求什么国治天下平？这大渊早晚会腐朽掉，你却还在这里跟我充什么圣人君子？”

　　扶苏笑得落泪：“你们整日在朝堂上算计来算计去，心中琢磨最多的，又跟千万百姓有什么关系？你刮这里一遭我偷那里一道，不过是想着如何把大渊这只肥羊收归于手罢了？百姓无辜，是死是活，又与你们何干！”

　　洺启睁大眼，强自镇定道：“扶苏，你可知莲妃是什么样的人？自你从小到大，她每每看到你的脸，就会想到自己那刚出世便被掐死的畸形孩子，若有可能，她恨不得你死！她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

　　“任洺启！”扶苏双目赤红，怒吼一声，揪起自己红袍一角呼啦一声撕下，便将那缕绯红摔到洺启身上，“我与你割袍断义，从此你我再无兄弟之情，你给我滚！”

　　屋内静默一阵。洺启心中一颤，突然觉得这好像并不如自己设想那般。他徒然一捞，抓住的只有那缕绯红布片。

　　“扶苏，三哥永远是你三哥，三哥不希望你陷下去。”他咬咬牙，转身推门，“趁铸成大错前，停手罢，我会帮你处理剩下的事。”

　　* * *

　　天色初蒙蒙亮，鸟雀们开始叽叽喳喳。济安王府内的洒扫打着哈欠陆续出来干活，贵生已带着一众内侍婢女端着洗漱用具在偏室门口站定。

　　床榻上的雅风倏然睁开双眼，扶着床柱慢慢坐起：“进来罢。”

　　“王爷确定今日要去上朝么？”贵生犹豫道，“昨日大夫才嘱咐您身子太过虚弱，受不得冻，毕竟现下早间天气寒凉，这一路不说，朝堂上站得久了恐怕也会损耗心神……”

　　雅风披上黑色大氅，洁白如玉的脸庞更显得没有一丝血色，只嘴唇一抹病态的嫣红。他抬手止住贵生话头，只道：“我自有分寸。”顿了顿又问贵生，“杜先生歇下了？”

　　“是，将将才睡。”

　　雅风这才点头，洗漱罢，在贵生的搀扶下上了轿子。四人抬的蓝呢软轿并不算张扬。雅风怀抱手炉，闭目小憩。铜鎏金錾花的手炉里飘出缕缕青烟，散发着辟寒香若有似无的香气，压制住他喉咙里刻意忍耐的咳嗽。

　　自永安回来后，虽然得了顺德帝特赦，雅风可以先行养伤休息，待不日恢复后再上朝。但今天却是个很重要的日子，雅风还是早早来了。

　　济安亲王来早了，太子监国却来晚了。

　　九龙宫，议事前殿。
　　众大臣早已站了好一阵子，正三五成群，在交头接耳。难免有好事之人将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到雅风身上。自能上朝议事以来，洺启一向勤勉，从未迟到过。为何偏偏这次济安王回来第一次上朝，便迟迟不来了呢？

　　朝堂上密不透风，雅风胸口发闷，以袖掩嘴，不住低低咳嗽。额间渐渐升起细密的汗珠。一旁的乔盛站得腿有些发麻，啧了一声，忍不住道：“这都过去两刻，太子殿下还未来，王爷你跟太子是兄弟，也好劝说，不若替群臣去请一下？”

　　雅风微微一怔：“我……”

　　“太子到——”

　　话音还未落，洺启已然行色匆匆大步流星地进入殿中，在御座下首坐定。一身绛红曲领大袖，腰束金玉大带，头戴卷云之冠，看上去与顺德帝平日的朝服相差无几。

　　“恭迎太子殿下千岁！”
　　众臣连忙纷纷站定，跪下叩首齐声问安。却也有人悄悄留出一丝眼风看向朝堂上除太子之外唯一的皇子，亦是皇长子的雅风。但见雅风亦跪在地上从善如流地叩首，低头不见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