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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无常世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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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张二人骑马狂奔,赵苏阳心中暗暗有些后悔,刚才他看到张克己拿出信函来时,就知道对方对自己的行踪已经明了了,是自己大意忽略了那只会报讯的雀鸟。之前他劫救张柠檀,虽然自信自己在警觉的状态下,没有人能在不暴露行踪的情况下跟踪自己,但如果对方派鸟儿追踪,确实是自己防不胜防的。依照张克己刚刚拿出的信上所书内容来看,自己的行踪暴露无疑。
对方既然能通过一封信让张克己来找自己的麻烦,便能同时派人去劫掠张柠檀,甚至直接痛下杀手,刚才那死士是个太监,足见此事必然牵扯朝堂大内。
当今朝中有个以太监组成的护卫宫闱内院的侍卫组织,名叫内侍庭。这几年,内侍庭的选拔标准越发的严格。据自己所知,他们也在做一些牵涉朝政的任务。内侍庭总管会选出一些自小入宫的太监,在他们肩头烙一个内字,成为死士,每完成一次任务,便会在内字的旁边再烙一颗星星。他们执行的任务越是危险艰难,朝廷越会报以丰厚的金银奖励,如能能够完成任务并存活,不仅可以为自己多存一些银钱傍身还能够提升品阶;即使自己一朝不幸殒命,这些金银也能够让家里的活人安度余生。当这些死士肩头烙满五颗星星的时候,他们就可以不再做伺候主子的活计了,这对于这些自来就伺候主子,要看人脸色讨生活的孤苦之人而言,这个条件是一项颇为丰腴的诱惑。这些自小被家人放弃的孩子们,本来就厌弃鄙夷家人的恩情凉薄,自己生前受苦当牛做马的伺候主子,拿命挣的钱是否能够供养家里,他们多半是不在乎的,他们看重的更多是快速的提升品阶,有朝一日不再伺候人,能让自己活着的时候舒服一点。
赵苏阳暗暗觉得,刚刚那个太监多半出自内侍庭,前些日子与那白衣人为伍后被灭口的二人估计也是,虽然他们肩头上烙着的“内”字被烫掉了,但想来能差遣内侍庭办事的人,来头定然不简单。内侍庭的首领太监名叫柳意,这位柳公公与自己有些薄交,却不知他是混不知情,还是已然牵涉其中。
赵苏阳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没有亲眼见到那些人肩上烙了“内”字,只凭肩头的伤疤,便将这事认定是内侍庭参与其中其实不妥,若是有人想借此混淆视听、浑水摸鱼找些太监在肩上烙个伤痕嫁祸内侍庭,也大有可能。
思绪飞转,马蹄不停歇,到了程衡芷所居的小院门口,赵、张二人见到院门大敞,果不其然已经有不速之客前来拜访过了。张克己翻身下马,从篱笆缝隙往里望去,院中一片宁静,他翻入院内,落地之声几不可闻。张克己正要轻手轻脚的去屋前查看,却见赵苏阳下得马来,将马在院门口拴好,大摇大摆的从大敞四开的院门走进院中,只看得张克己下巴都要急掉了,轻声向赵苏阳道:“赵大人,小心有埋伏。”赵苏阳却大咧咧的摆摆手,道:“不妨事。”说罢,他推开半掩着的正厅屋门,见几个面带皮面具的黑衣人,被绑的好像粽子一样,面具都歪斜在脸侧,一人嘴里塞了个核桃,即便口水淌的前襟湿透了,还都睡得如同死猪一般。
目光再移到桌上,见那桌上一柄匕首订着一张字条,赵苏阳拿起来,见上面龙飞凤舞几行字:“阿阳,尽给我找麻烦,丫头安全,和我一起。等你三日,赔我院子。”后面落款了日期,写了个“芷”字。赵苏阳摇头失笑,知道这几个人定然是中了程衡芷的迷药,转头向张克己道:“张掌门放心,令嫒没事。”随即又道:“我们在此等等陈先生。”话刚出口,心中却暗自奇怪,我为何要等他?无奈的摇摇头,“张掌门,方才对方对你痛下杀手,你还要袒护他们到底吗?”
张克己得知自己女儿无恙,心放下了大半,焦躁之意也减轻了不少,对赵苏阳的敌意大减,向他深施一礼,道:“多谢赵大人多次出手相救,只是在下并非刻意隐瞒袒护,实乃确实不知对方底细,赵大人所问的白衣人,自称妙合散人,一开始我只觉得他说话腔调奇怪,如今想想,怕也是位公公,恐怕一直是在运着内息与我说话。”
“张掌门为何要与他们合作?”赵苏阳道。
“我七派先任掌门惨死,总是要讨回公道的。这妙合散人与我交代,当年我们追查那青衣人下落,多番追查无果,正是因为那人不是江湖中人,而是朝堂里的高手,他承诺我与他合作,不仅能使先掌门冤情昭雪,更能令我的威望为长宁道各大门派之首,我想想,这买卖左右不亏,也没什么多顾虑的,就答应了。”
赵苏阳冷笑道:“可如今他见你与他心生芥蒂,便痛下杀手,今日他能扶得起你张掌门,明日又何尝扶不起王掌门,刘掌门呢?”
张克己苦笑道:“是啊,始终是我愚钝。简直愚不可及,与虎谋皮,险些害了女儿丧命。”
两人各怀心事半晌无言,张克己在院子里踱了几个圈子,似是终于定了主意、鼓了勇气一样,道:“赵大人,你于我有恩,他日定当报答,但我七派前掌门是否真的命丧你手?”
赵苏阳摇头道:“自然不是。”
“那一年前七派掌门之伤,是不是你?”张克己道。
赵苏阳正欲回答,忽听门外一人悠然朗声答道:“自然也不是。”这所来之人,正是陈知言。
他信步进屋,瞥了张克己一眼,冷哼道:“张掌门,果然颇具名门大派的侠义风骨,个人恩怨是小,众人之义是大。”张克己被陈知言一番讥讽,闭口不言。陈知言转而又向赵苏阳笑道:“家里我安排好了,刚才那个太监的尸体有府衙内高手看护,咱们回去再细细查验,不如现下,先验验这几个活的吧。”
赵苏阳点点头,也就转而向内,看向那几个被绑成粽子还在昏睡的黑衣人,端详了一番,只见其中一人衣领处,用暗黑鎏金的线绣了一颗星星,心道,这标记领头人的方式,也是内侍庭的手笔。赵苏阳走到这人跟前,将他口中核桃抠出来,伸手在他牙间摸了一遍,似是摸到了什么,双指运力,将那人一颗磨牙掰了下来,扔在地上。只见那颗牙齿上,钻了一个洞,洞里镶嵌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金属小球。被掰掉一颗牙齿,这人吃了痛,抽一口冷气,缓缓转醒过来。
张克己见了不禁一皱眉毛,似是觉得自己的牙齿也跟着疼了起来。陈知言却在一旁看热闹似的笑道:“苏阳兄不仅卑鄙无耻,还心狠手辣。”
赵苏阳笑道:“在下心狠手辣却要分对手是谁,陈兄可知这是何物?”
陈知言顶着一脸很嫌弃的表情,伸脖子看了看地上那颗还带着血的牙齿,道:“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该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吧?”
赵苏阳挑了个大指,不再理他,转向那人道:“你是内侍庭的死士?”
那人啐掉嘴里的血沫子,睁眼看了赵苏阳一眼,又把眼合上,不说话。赵苏阳见他不说话,从怀中掏出个琉璃小瓶,递到他面前,问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那人依旧不答,赵苏阳拔开瓶塞,将小瓶里的水滴了两滴在地上的牙齿上,只听沙沙几声响,那颗牙齿就化作了一滩水渍,他才缓声道:“这是化尸水,能活命的话,任谁也不想死吧?你若答我几个问题,我便找几棵枯枝化了,然后一把火烧了这里,放你们兄弟自行离去。自此之后你们便不用再过这种刀尖舔血的生活了,如何?你可还有父母兄弟,如此卖命,为了什么?”说着,他又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元宝,在手里掂了掂,“虽然不算丰厚,总够你生活。”
那人缓缓睁眼,眼光停在赵苏阳脸上端详了一会儿,又吐出一口血沫子,道:“赵大人当真愿意放我等离开?”
赵苏阳正色道:“看公公的领徽绣纹,你是四品的总管掌印级别,公公既然认得我,大概也知道我的为人,答应你了,自然不会反悔。”
那人道:“正是知道赵大人为人,才觉得可能有一线生机。咱家还有一老母在世,当年咱家被送入宫中,只有老母拼死阻拦,如果能回家尽孝,也算是此生无憾了。”说罢,他的眼神往赵苏阳身后扫去,见张克己抱怀倚在门边,陈知言正坐在不远处的桌前抽着烟袋,二人的目光都看向赵苏阳和自己,继续道:“只可惜,我们的行踪怕是逃不过飞雀,为保老母性命无忧,还是不能与赵大人做这个买卖。”
赵苏阳只觉得,那人看到陈知言的时候,目光微一凝滞,但这一凝滞极短,便又移开了,可就是这短短的一瞬,他话锋一转,似是本意同意的事情,又改口了,心下防备之意顿起,道:“公公可是与陈先生相识?”
那人摇头笑道:“咱家久在宫中,只是偶尔出宫,并不认得这位朋友。”
赵苏阳将脸贴近这人,定定的看着他双眼,笑道:“公公若是不和我做这笔买卖,我就将令堂一并送到黄泉路上与公公作伴。我在宫中这许多年,无耻的勾当自然也做了不少,也不在乎多这一件,刚才公公既然说了知道我的为人,定也知道,我的手段。”
那人也看着赵苏阳的双眼,嘴角抽动了一下,道:“赵大人的雷霆手段,咱家确有耳闻,但赵大人总还算是磊落之人,咱家活着,大人可能会用家母威胁,但咱家若是死了,大人定不会去为难一个老太婆。况且我既已经为主家赴死,主家也会兑现承诺,照顾好家母,你没有那么容易找到她,也不会去浪费这些时间找她。”
他这一番话,将赵苏阳的为人处世之风拿捏得死死的,赵苏阳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陈知言本一直在赵苏阳身后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烟袋,此时起身,在那人面前蹲下来,一口烟吐在他脸上,冷笑道:“在下可不像这位赵大人,既不尊老,也有大把的时间查出老太太的所在。”
那人看着陈知言,半晌没有说话,似乎是在判断他是不是仅是恐吓自己,然后他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道:“只愿……身在无常世,来生不为人。”说罢,身子突然一抖。
赵苏阳与陈知言同时惊呼出声,忙去将这人扯起来,见他在说话之间,悄悄地将双手的大拇指掰断,挣脱了绳索,此时摸出别在后腰的匕首,猛地割断自己腿部的大动脉,鲜血一下子喷涌而出,泼墨一样,激了赵苏阳一身。
赵苏阳见状赶忙要去封住他周身要穴,但那人却拿着匕首向赵苏阳一挥,逼的赵苏阳向后闪身的须臾之间,往自己颈间狠劲抹去,登时毙命了。
陈知言看这顷刻间的变故,那人如今已是尸身一具,叹气道:“兄台啊,如此,我竟成了逼你下黄泉的恶人了。”
赵苏阳面无表情站直了身子,呆立半晌,不再去管那几个中着迷药依旧昏睡的内侍庭死士,向张克己道:“张掌门,我带你去找令嫒吧。”
张克己见他颜色有异,小心的问道:“不问问这几个人了吗?”
赵苏阳呼出了胸中的一口闷气,道:“这几个都是低级的内侍,不会知道什么关窍所在的。同是棋盘上的棋子,何苦相互为难。”最后这句话,声音低沉得,几不可闻。
三人一路由赵苏阳带路前行,他此刻似是因为连日的不眠不休有些劳顿,又似是心里在盘算事情,沉闷异常,骑马的速度非常缓慢。陈知言跟在后面搭了几次话,见他都不接话茬,盘算着他大概是为刚才的事情心情低落,便难得的安静闭嘴。张克己见这二人如此状态不免尴尬,自己问也不是,不问又难受,终于还是用眼色询问陈知言,吐了个口型,看那意思是问:“他怎么了?”
陈知言耸耸肩,鄙夷的看着张克己,似乎满脸都写着疑问:你这眼力价儿怎么讨到老婆的?最后,他还是向张克己先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又指指赵苏阳,比划了个胸口碎大石,那意思应该是指他因为刚才那人自杀心情不好,最后也吐了个口型:“可能过会儿就好了。”
二人便在赵苏阳身后修习起读唇术来,一边用唇语聊天,一边跟着赵苏阳,悠悠转转,不觉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
此时,赵苏阳衣衫上的血迹已经干了,陈知言从背后看他,他身形清瘦,骑在马上,一阵风吹来,吹得他衣衫飘摇,远远看去,那衣服上一片片的血迹,竟好像是深渊里开出的一朵朵红梅,妖冶又虚无。陈知言拍马追到他身侧,道:“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赵苏阳转头看了陈知言一眼,苦笑道:“问了你就会据实相告吗?”
陈知言道:“至少我说出来的话,没有一句是骗你的。”
赵苏阳道:“刚刚那人,你们是不是认识,他本对逃脱抱有一线希望,但为何看到你之后,就改变了主意?”
陈知言叹道:“就猜到你在盘算这个,他刚才眼神凝滞,我也看到了,但我们不认识,至少我不认识他。”他说完这句话,眼睛眯了眯,好像那人临死前说得那句“愿身在无常世,来生不为人”又回响在他耳边,他叹道,“那兄弟算是条汉子,愿来生,投生个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