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无礼》木随风

1、01

　　邺城是大豫城的都城，这是大豫的第一代皇帝在改朝换代之后定下的地方，东临东海，西边是崇岭山，依山傍水，气候宜人，交通四通八达，适合定居。

　　这一日，京都邺城又有了一桩高兴事，由于福王再次立下不世功勋，剿灭了西南的匪徒，所以年轻的小皇帝又乐呵呵地赐给了他这位王叔超一品亲王勋爵，这是本朝开朝以来的第一位超一品亲王。

　　这一日，礼部内部却因为赐封亲王的事情忙碌了起来，因为从未有过惯例，完全没有旧例，因此礼部尚书林吉林大人就把这件棘手的事情交给了自己的得力助手兼太后眼前的红人——礼部左侍郎季又礼。

　　而林大人的亲女婿礼部右侍郎王焕之被晾在了一边，他年近四十，一直在礼部混着等着接任。但是被这半路来了的小白脸抢了风头，地位岌岌可危。

　　但这一次的加封的事情明显是一个坑，所以他干脆怂恿老岳父将此事交给季又礼去办，因为若办得太风光会得罪皇上和朝中清流一派，但若办得太差劲就会得罪福王和太后，左右都能将季又礼这个家伙拉下马，自己就能顺利接掌礼部尚书之职了。

　　王焕之在礼部衙门口假模假样地和季又礼打了个招呼，祝贺说季大人这一次又得到了重用，前途光明啊。

　　年轻有为的礼部侍郎季又礼平平淡淡地冲他回了个礼，但什么都没说，懒得和王焕之客套。

　　王焕之回府换了便服，幻想着自己穿上那件紫色的尚书官袍，又想起在出门后见到的季又礼似乎挺落寞的背影，嘴角翘了翘，特地温了一壶小酒，一碟卤花生，美滋滋地对月饮酒。

　　连胡子都没长出来的小白脸，还想和我斗，想得美！

　　一直跟着季又礼的属官礼部郎中顾章心中忧心不已，但见着在前头走廊里气定神闲、缓步走着的季大人，不免得又增加了几分忧虑。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不行，要去问问他到底有何应对之策。

　　“季大人，您真的一点都不担心中间出什么岔子吗？”顾章脸上愁云密布，“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既没有先例，也没有尚书大人的指点，尚书大人老奸巨猾做泥鳅把这烫手山芋丢给了您，他自己就快告老还乡了，坏事自然怎么都不会落到他身上，可您还有大好前程，若是一不小心，有可能得罪皇上和支持皇上的清流一派，更有可能得罪福王和太后，两头都不讨好……”

　　“哦？那依你所见，我应该怎么办？”季又礼停步，仰头看着屋檐下的一个雀巢问，只见他侧颜清俊，鼻梁高挺，的确是个俊美无双的人儿。

　　顾章深深皱眉，迟疑着问，“檀弓兄，你说我现在辞官还来得及避祸吗？”

　　礼部侍郎季又礼，字檀弓。和顾章乃是同窗好友，私下互相叫名字。

　　季又礼细长的桃花眼眯了眯，缓缓且和煦道：“你和我一同中举，一同入朝为官，你这从三品的礼部郎中还是我一路提拔上来的，在朝廷之中你已被视为我季某一党，若是我出了事，即便你辞官了，你觉得你还能独善其身？”

　　顾章顿时扶额苦恼道：“你是高中榜眼的天纵之才，而我仅仅是倒数第一勉强爬入榜单的庸才，如果不是你一路提携，只怕我至今还在偏远的一个县衙做个县太爷，哪有此刻风光无限？只是檀弓兄，你听我一言，你年纪轻轻便得如此高位是因为太后眷顾青睐，皇上刚刚亲政，自然都听太后的，也做不了主。现在福王在太后的扶持之下，近年来累次加官晋爵，这一次更是封了一个超一品亲王……只怕太后何福王之心不止一个亲王之位……你夹在圣上和福王之间，可千万小心啊……“

　　千万小心被牵连到皇位之争之中，那将万劫不复，一不小心就会被判为乱党，成为千古罪人。

　　季又礼微微叹气：“是啊，我可为难了……”可现在骑驴难下，大家已经将自己打为太后一党，百口莫辩，索性不辩了。

　　过了片刻，又加了一句，“听你刚刚一席话，似乎太后那边胜算更大一些，不如继续投向太后？”

　　“啊？”顾章觉得自己没任何偏袒，他倒是想提个建议，但如果季又礼因为听了自己的建议身败名裂，自己岂不成了罪人？

　　“但皇上这边的清流一派也不是好对付的......我不想被他们口诛笔伐罚俸禄，最近穷疯了。”季又礼摸着下巴沉思。

　　“啊？”顾章完全摸不着季又礼的思路。

　　他刚遇上这位同年好友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书呆子，颇有才情，却不怎么圆滑。但后来却发现当初完全是被季又礼风度翩翩的样子给骗了，这家伙完全算得上读书人的羞耻，斯文人的败类。

　　天下人都知道这个榜眼郎在三年前的殿试上的光辉事迹。

　　当时的小皇帝还未亲政，太后垂帘听政，在季又礼答题的时候，特意提了一句：草民身量七尺，面如冠玉，肤如凝脂，六岁熟读四书五经，十四岁懂得骑射礼乐，乃是才貌双全、文武双全之人，应是本朝状元最佳人选。

　　这席大言不惭、自吹自擂的话当着小皇帝和大权在握的太后之面说出，当着满朝文武说出，可谓震惊全场，满堂皆惊。

　　小皇帝远远瞧着在大殿上大放厥词的年轻人，转首询问太后。

　　太后隔着珠玉帘子，等了一会儿才沉稳地说：“本宫觉得，此人高傲自大，不宜做状元……”

　　众人以为季又礼这家伙的仕途完了，没想到太后却话锋一转道：“不如就点他做个榜眼放着喜庆。”

　　于是季又礼被太后金口一开，点成了榜眼，既然这榜眼是太后点的，季又礼自然被视为太后那边的人了。

　　见证了这一幕的顾章后来找机会当面问过季又礼，当时在大殿上如此胡作非为，就不怕被太后或者圣上砍头杀了吗？

　　季又礼淡定回道：“他们不会杀我，理由有三：其一，这是圣上第一次主持科考殿试，于情于理都不会在殿上杀人触霉头；其二，纵然圣上要治罪，但我说的都是事实，不算欺君，他没有理由杀我；其三，太后喜欢俊男，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我在吸引太后注意之后，她会好奇看我样貌，待她见到我的面之后，自然会点我做三榜之一。”

　　顾章顿时无言以对，季又礼的确有才有貌，这是不争的事实。但这样未免太冒险了一些，险些就命丧金銮殿，若换做是他，只会规规矩矩应试，绝不会如此冒进。

　　但自己也活该只是末尾，与季又礼同期的状元爷和探花就远不如季又礼出名，即使是顾章也不记得那两位的名字了，据说有一位在翰林院混着做编修，至今不过七品左右的官衔，和现在贵为从二品的礼部侍郎季又礼完全是云泥之别。

　　“那太后既然喜欢你，为何不点你做状元？”顾章记得当时自己还追问了一番。

　　季又礼摸摸下巴认真斟酌了一番，“可能是因为状元一般要尚公主的吧。”

　　顾章呆愣，在那一日谈话之后，又过了一月，果然听说状元郎被点为驸马，娶了长公主殿下。既然太后看上了季又礼，就不会和自己的女儿抢小白脸，所以给季又礼一个榜眼的位置。

　　一想起那位传闻中长相丑陋，蛮横刁钻、一直待字闺中的长公主殿下，顾章浑身抖了抖，无比同情那位新科状元郎，又无比佩服季又礼屡次被幸运眷顾。

　　三年间，季又礼屡次作妖，又屡次顺风顺水地一路获得了提升，如今年仅二十二岁就出任礼部左侍郎，可谓风光无限，炙手可热。

　　夜间，回到自己府中的季又礼在沐浴的时候打了个喷嚏，心道自己是不是泡得太久了，水都凉了半截。抬手看着发皱的手指头，终于还是起身擦干净了，仔仔细细裹上几层束胸，穿好了衣袍开门。

　　夜里不敢喝茶，打着哈欠来到书房写了一份书信，仔仔细细封好，命人送了出去，然后百无聊赖正盯着书房挂着的一幅美人图，正在沉沉欲睡的时候却听见小厮通禀说有客来访。

　　季又礼肃然整理衣着，快步来到后院见客。

　　那人是一个穿着暗青色锦缎长衫，玉带束腰，头戴冠玉的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微臣季又礼参见陛下。”季又礼叩拜行礼。

　　那少年原来竟是当今的小皇帝启坤。

　　启坤过来虚扶季又礼的手臂说：“檀姐姐，我都说过多少次了，只有你和我的时候不用行礼，你这样反倒招摇，我们要更加小心一点。而且你可以直接叫我启坤，这样更加亲近。”

　　他不用“朕”而是用“我”自称，可见与季又礼有亲近相熟之意。

　　季又礼还是恭恭敬敬地低头回：“不敢，虽然陛下厚德，但我们毕竟君臣有别，不敢造次。”

　　启坤笑道：“如果按照檀姐姐这样严格论说起来，你以一介女子之身冒充男子前去科考为官并且一路坐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已经是欺君之罪了，你此刻更不能以臣子的身份和朕论教，所以你所谓的‘君臣之别’也不复存在，君臣之礼亦是用得不对，不合礼制。若是李太傅还在世，估计又要教训姐姐乱用礼法，罔顾礼仪了。”

　　季又礼终于抬头看着启坤，弯起嘴角，“我认输，我说不过你。”

　　“如果檀姐姐想要辩，以你的机敏机制之才和三寸不烂之舌，我肯定辩论不过你。但我知道姐姐一直在让着我，你虽然做了‘贪财好色’、‘放荡不羁’不顾礼仪的季又礼，但骨子里却还是那个古板刻板的李太傅之女李檀儿。”

　　季又礼双目微沉，扯起一丝笑容道：“若是父亲还在世，只怕会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抡着棍子追着我满院子跑。”

　　“哦？礼仪典范李太傅居然也会抡棍子？这倒是从未听说过。”启檀跟着笑着说，“好了，不和你打趣了，我之所以大晚上的还来找你，是有正事要来问你——对于封赐福王这件事，你心中有何想法，打算怎么做？”

　　“此事颇为可疑。”

　　“如何可疑？”

　　“他们只要赏赐封爵，却从未提过兵权或者是封地……对于一个对皇位有觊觎之心的人，这样招摇且没有实际用处。”季又礼缓缓道。

　　“我其实也觉得奇怪，但又不可能直接去问他们，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看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福王封超一品亲王的礼制能办多奢华就多奢华，能办多大就办多大，我给你这个权力来冒犯皇权。”启坤自嘲一笑，“另外有还有一事，太后派人去了承天寺找那一位，但是却被人挡在了门外，我想让你找机会前去承天寺拜会他，设法将他拉拢过来，免得让太后捷足先登。”

　　“微臣领旨，但是皇上，那一位出家为僧良久，而且曾立下誓言不会踏入京都一步，我恐怕也没办法劝得动他，甚至连见一面都难于登天。”

　　“我身边能信赖的人只有你了，如果连你都不帮我，这个傀儡皇帝不做也罢。”启坤目光微敛。

　　季又礼立即躬身行礼道：“微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