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从猫变成人这件事》面诗赋

6、真心

　　[21]

　　竟池的前男友叫江未明，他们在大学新生动员会上一见钟情，军训还没结束就在一起了。

　　两个人都是外语系的学生，一样的优秀，一样的耀眼，刚刚在一起时甚至还让学校一直不温不火的学生论坛瘫痪了几次。

　　那条不怀好意地曝光两人同性恋情的帖子，从最初几层楼含沙射影的讽刺，到后来逐渐有小学妹尖叫着上传偷偷拍下的他们二人的甜蜜瞬间，一直到最后江未明本尊也跟帖，在竟池生日的这天上传了两人深情对望的合照，配文 “Happy Birthday, my beloved future husband.”

　　彼时常市的同性婚姻尚未被认可。但所有认识他们的人，包括和竟池从小一起长大的高宸都相信，等到法案通过的那一天，他们两个一定是第一对手拉着手去注册结婚的爱侣。

　　他们会宴请所有的亲人和好友，然后在他们祝福下走到最后。

　　毕业后他们一起进入翻研院工作。虽然院里不反对甚至支持员工之间内部消化，但因为是同期，不少项目上都有竞争和分配问题，所以他们约定等到了两人都晋升到拥有独立办公室的位置了，就在院里公开情侣身份。

　　于是两个相爱的人相互关照，互相激励，也正好赶上了翻院老人接连退休，他们得以连年升职，前途一片大好。

　　这期间总有心思细腻的同事看出端倪，拿他俩打趣。竟池和江未明也只是哈哈笑着，等人群散去，便一把搂过对方，耳鬓厮磨：“是嘛，要不真的去领证呗！”

　　去年竟池的父亲去世，竟父是全市最好的中学的校长，又是竟池唯一的亲人，翻研院全体员工都出席了竟池父亲的葬礼，唯独陪伴左右的竟池男朋友却没有出现。

　　竟池为处理父亲的丧事好几天没能好好休息，但葬礼结束的第二天就又回单位上班了。

　　今年年初同性婚姻法案通过了，却没人听说这两个人的好消息。

　　直到夏天翻研院去山里踏青团建，晚上的烟火大会结束，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下山。路上山道两旁的路灯突然亮起，照亮了不远处树林里吻得难舍难分的江未明与院长的女儿。

　　所有同事的眼光在树林里的一双男女和竟池的面无表情的脸上来回游弋。尽管没有将恋情公之于众，但爱意怎能隐藏得住，再迟钝的同事也能从这几年的相处中察觉到两人不一般的感情。

　　高宸打着哈哈，拉着竟池下山。

　　山脚下有个垃圾桶，路过时竟池将装在裤兜里的戒指丢了进去。

　　下山后竟池提前离开了，隔天高宸在一场发布会上看到他，他端坐在翻译室里，挂着耳机，眼神炯炯地传达会议内容。三四个小时过去，高压高强度的传译工作结束，竟池竟然还有精力端着香槟和到场的嘉宾谈笑，步履生风，从眼镜腿到头发丝都透露着一种游刃有余的精英气质。

　　高宸眼中的池神永远冷静且坚定，好像任何打击都不能将他打垮。

　　所以我们一起想了好久都没能想到，竟池是从什么时候不开心的呢？

　　至亲离世，挚爱劈腿，哪件事都可以顺理成章的得将一个人击倒，但竟池却成熟到可以抵御一切的伤害，无坚不摧的样子仿佛不曾存在于人间。

　　[22]

　　竟池在关着门的洗手间待了很久，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是微微肿着。

　　这个样子我很熟悉，所以我知道洗手间里的竟池做的事情不仅是呕吐。

　　他脱力一般斜躺在沙发上，睨着天空上残存的颜色。我接了一杯温水放到茶几上，挤在沙发边缘。

　　竟池突然打破沉默：“这套房子是我前男友跟我一起挑的。他喜欢观云，搞得我也对落地窗有了执念。”

　　呵！他嗤笑一声。

　　“所以尽管我爸强烈反对选这套房子，但我觉得只要我俩住得开心就行，这是我第二次忤逆我爸的心愿……第一次是和江未明在一起。”

　　他仍看着窗外，夕阳的颜色变得愈发炽热，把他苍白的脸映得微红，“所以我感觉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天都特别失败，我每天都被好多得回忆绕得睡不了觉。闭上眼睛，每一秒都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竟池哭了，他哽咽着问我：“你觉得我还能变好吗？”

　　听到问题的时候我犹豫了，“能”这个字应该是脱口而出的回答，但只要你曾见证了他的强颜欢笑，看过他的沉默与疯狂，只要你陪他度过哪怕一个哭着痛着只能将头埋进枕头才能掩住尖叫的深夜，你就会感觉犹豫。

　　甚至现在，我觉得竟池要比我坚强，比钊哥坚强，比高宸坚强。无坚不摧的竟池倒下了，击倒他的力量神秘叵测，我突然失去了一探究竟的渴望，只想紧紧地抱住他，将他从天台的边缘上拉下来，从地狱的鬼火中拉出来。

　　但我知道我没有这样的能力，所以我只能继续做一只温顺的猫，以崇拜、以臣服的姿态再向他伸出一只手。

　　[23]

　　竟池的状态时好时坏，但他本人坚持不去医院接受治疗。

　　高宸来过几次，不是跟竟池吵架就是数落我的不作为，就像是专门来给这个家添堵的。

　　我渐渐摸清了竟池的脾气，大多数情况下，他在刚刚睡醒时格外温顺，在午后烦躁，在夜晚沉默，在凌晨感到痛苦，然后声嘶力竭的哭泣直至睡着。

　　他有时乐观，揉揉我的头发然后嘻嘻笑着。

　　有时又脆弱，把嘴唇咬到破皮，双眼憋到通红，因为没能忍住眼泪所以扇自己耳光，并在我冲上去制止时崩溃大哭，反复询问着那个我不能回答的问题：“我还会好吗？”

　　他还会变好吗？

　　我一直相信神明的存在，不然我不会平白从猫变成了人。

　　如果有神明，能不能请你听听我的每天每夜、每时每刻的祈祷？

　　我祈祷你看看竟池，祈祷你告诉他，用巧妙和笨拙的方式都好。我只要你告诉他，他会变好的，你将以神的身份保证。

　　今早我又从竟池的床边醒来，昨天高宸来过，不知说了什么话，让竟池在夜晚尤其难过。

　　整个晚上，我一次次把他紧紧掐着大腿的双手拿开，放在我的肩膀上或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竟池的双腿记录了他太多的痛苦，他的衣橱里只有长裤，用来掩饰从大腿逐渐蔓延至小腿肚的伤痕。

　　他重重地咬上我的肩膀，开始我还能感受到他尤其锋利的虎牙努力地想要刺入我的皮肤的痛感，不过这痛感很快就消失了，等竟池睡着的时候，就连我的肩窝里也攒了些压抑的眼泪。

　　我一直守在他床边，浅睡复又苏醒，我睁开眼睛时，竟池正扶着床沿探出脑袋，朝我的肩膀轻轻吹气。

　　终于，那个温柔的竟池又回来了！

　　也许因为负了伤，我拥有了更多勇气，我看着竟池，再次提出陪他去医院接受诊断和治疗的提议。

　　“让医生帮你吧，这两天我看过一部纪录片，上面说抑郁症的有极大可能被治愈，关键在于科学的干预与耐心的治疗。” 我说出记下的电视内容企图让竟池动摇。

　　竟池仍旧温和，“可是复发的机率也很高啊，如果这病在我已经相信生活回归正轨的时候复发，我该怎么办……那个时候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不能祈求有另一个嘉年出现再把我拉出地狱。”

　　我想向他保证自己永远不会离开，但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哪天毫无征兆得突然变回一只猫。或者在未来的哪个时机成熟的节点，以弟弟的身份，与回归正轨的竟池告别。

　　“但是你还有高宸，他很在乎你。未来你还会遇见别的男朋友！” 这一点我很笃定， “江未明是坏人和渣男，但你一定会遇到一个矢志不渝的爱人，就像……就像是……” 我开始在竟池面前卖弄从《动物世界》里看来的知识。

　　“就像是灰鹤！灰鹤的一生只会认定一个伴侣，如果其中一只去世，另一只会呜啊呜啊的在天上地下不断地飞翔，不断地悲鸣。留下的灰鹤会独自生活，直到死去。” 我挥动两支手臂，模仿灰鹤独自盘旋在天空的样子。

　　眼里含着笑意的竟池是最好看的，但这个笑转瞬即逝，接踵而至的是竟池的眼泪。

　　我探身过去，抱着裹在被子里的竟池轻轻晃动。

　　这招是我在钊哥超市里学来的，有个小孩子没得到心爱的零食在地上打滚撒泼，他妈妈走进来抱起了他也这样轻轻晃着，没一会儿哭声就停了，等到他们结账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在妈妈怀里睡着了！

　　鼻涕眼泪混在小小的脸上，睡梦里也哼唧哼唧的样子，竟然和竟池有点像。

　　这招对竟池的效果虽然没有对小孩那么立竿见影，但确实可以让竟池更快变得平静。

　　就像现在，竟池的身体开始向床的方向用力，这是暂时安全的信号，表明他想躺回床上去了。

　　我起身想去给他热杯牛奶，手腕被他拉住。他红着眼睛，眼神看不出什么情绪。

　　“那就去看看吧，如果医生也觉得我没救了，你就留在医院里当流浪猫吧”

　　说完竟池放开我的手腕，然后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