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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74章 ...

  •   那年深冬,大越皇朝赫赫有名的少女将军苏镜胧,被玄皇任命为海军统帅,同期,正式漂洋过海北伐异族。

      苏世越在湿热的南方丛林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相比较于辅佐陛下的廉贞,以及自从来到帝都后便大出风头的镜胧,他更喜欢独自一人的生活。同样的信,他分别去了三封,给廉贞、镜胧与陛下,他告诉他们,他正在体验一种最原始的生活,衣着破旧的他在树上建了小屋,邻居皆是些蛇虫蚊蚁,但,每天都被阳光晒醒的他,总能闻到最别致的香气,没有喧嚣人烟,没有杂乱无章的浮华,他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身心舒畅。

      陛下问他想去做什么,他没有答案。有时候,他与这个世界,多少有些格格不入,他并不能明白,为什么那些男人,聚在一起时,总要下流地议论见过的姑娘,他也并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女人总在他面前搔首弄姿,她们在冬日里衣衫单薄,也不觉得冷,穿着奇形怪状的蹄子鞋,还要翩翩起舞,头上插满了笨重的金步摇,脑袋不会痛吗?世间太多他不能理解的东西了,起初,他也未曾想去理解,不论如何,而今的苏世越,只是苏世越,陛下对他们说,只要做他们自己就够了。

      陛下好像还说,他可以去做个将军。

      他告诉陛下,如果这是陛下希望的,他会去做。

      苏世越在小册子上,记下他走过的所有山川河流,记下这个世界最本真的美,小册子上,穿插着他自己的絮絮叨叨。几年前,廉贞曾说他是个很矫揉造作的男人,假若没有陛下的庇佑,他都不知道要多少条命才够死的。苏世越明白他的意思,那些男人们不喜欢他,因为他们都是群居者,只需一丁点气息的无法融入,便可能成为他们党同伐异的目标,当然,女人也不喜欢他,正如他不喜欢她们一般。若是要他与那些千篇一律的女人对牛弹琴,他倒宁愿与廉贞和镜胧待在一起——他忽然想到,也许廉贞与镜胧也不喜欢自己。

      想到这里,咬着黑色笔头的他忍不住笑了,为廉贞与镜胧待他的真诚而发笑,如果能够直白地表达不喜欢,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兴许是苏世越脑中对苏镜胧念多了,竟罕见地收到了她的回信。帝宫中饲养的黑鸦,不远万里飞到了南方边陲之地。

      “世越亲启,第一个,我不好,出师不利,尚未与北海异族交涉,船上成千上万的将士便纷纷得了怪病死去。第二个,别再写信给我。”

      她的字张牙舞爪的,没什么章法,朝中很多人都说,她没有读过什么书,模样粗鄙,姿态野蛮,诚然,她不在乎这些,但若是这些话被她听到了,她难免要让人吃些苦头,正如她此时此刻对待他的真诚一样。苏世越后知后觉地想起,他总是在信中,问她安好。现在,他很高兴能得到她的回信。

      他合上小册子,大致收拾了一下,打算前往北海,看看自己有什么能够帮得上忙的,苏镜胧未曾向他求援,可她至少向他发泄了,而他想去看看,他总是希望,能够更多地尊重自己内心的想法。

      后来的他一遍遍地回想,此去是否便是自己踏上一生不归路的开始,他想,他是知道答案的,不论他是否去过北海,他此生注定会被那样一个人所牵绊,注定会将那样一种眼神纳在心里,他终会与她相见,也注定会为她放弃一切,献上微不足道的性命。

      那年的北海还不到冻死人的地步,但南方没有的呼啸冷风,一如往年的铺天盖地,皑皑白雪下,北地的村庄像是洒在雪地上漆黑的小点。村口的驿站里拴着几匹耐寒的马,裹在厚衾里的男人们缩着脖子行走,苏世越收好随身携带的小册子,牵着马,往村里唯一的客栈徐徐而去。他听说,苏镜胧有十几艘战船停靠在从此处再往北数十里的临海之地,她北伐不利,尚未全面开战,便病死上万人,全军正在休整。

      苏世越路过酒馆时,看见了几个一同出入的海军将领,他们似乎是来此饮酒作乐的,但并未付酒钱,待他们喝得满面通红而离开后,酒馆里很快就传来了摔碎杯盏与窸窸窣窣的低哭声。想到他们这几个败类,可能很快就要在苏镜胧的带领下死在北海,他就免去了教训他们一顿的想法。

      很快,他看见了来福客栈摇摇欲坠的招牌,客栈门口,竟停靠着一辆两匹马拉着的黑木马车,马车上挂着几个简陋的流苏珠串,虽谈不上多富贵,但在此地,也算罕见了,于来福客栈而言,显然是来了位贵客。他拴好马后,信步进了客栈,要了一碗清水煮面。

      这碗清水煮面,当真是清水煮面,除了开水和面条,别无他物,他很快将面条下肚,向老板要了一个房间,系着略显陈旧但尽力清洗干净的围裙的老板娘迅速从厨房走了出来,领着他去后堂,那边有楼梯往二楼去,二楼还余有几间空房。

      四方院子围起来的后院很是空旷,他跟着老板娘的脚步刚到后院,一阵淡淡的古木香气挟着凉风吹面而来,映入眼帘的落满院子的柔雪,以及一棵只剩败枝的残树。

      那个女人,好像就这么突如其来地闯进了这个冰天雪地,她神情淡漠地站在树下,微微仰头凝望着微沉的天空,听到木门被推开的嘎吱声时,她转头望了过来,并没有看苏世越。

      他蓦然停住,失神地看着她,在自己都尚未察觉到的某个瞬间,他的意识仿佛就已经被眼前的那张脸、那双眼睛给捕获了,那双遥望千里、穿透深海的眼眸,沉静坚定,浩瀚无边。

      苏世越以为是他失礼了,可他很快又发现,她也开始看他了。一根晦涩难明的线,将他们在这一刻连在了一起,他已然明白,她是个非同凡响,不同以往他所见的任何女人的人,她的身上,有着他所渴求的东西。

      客栈老板娘以为他是见了漂亮的人,而恍了神,连忙出声打断:“啊呀,这位夫人是从北海回来的石商,半年前和夫家在北海做生意,现下北海不太平,他们也只得南下归家了,这段时间,都留宿在我们客栈呢!”

      苏世越其实并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他已经缓过神来了,不是从老板娘的话语声里,而是从不远处这个女人的眼神里,他相信他们之间产生了某种默契,由于一种诡异的直觉,他相信他与那个女人,都知道对方与这个世界中,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不相同。苏世越也看出来了,她眼神中的疏离与警惕,可他未曾将这种疏离与警惕放在心上。

      略有不舍地停留片刻后,他才上了楼。

      当天夜里,苏世越在自己的小册子上,连篇累牍地写着北地冬季一棵叶子掉光了的树,从树梢写到树根,仿佛怎么也停不下来,几次,他想躺在硬木板床上休息,可没躺多久,便又难以自控地坐了起来,继续翻着小册子,继续写着那棵树。

      那棵树,那棵树,他的脑海里,竟然只有那棵树。

      整夜都没有睡好的他,次日醒来时,仿佛醉了一晚上的酒,脑袋有些昏疼,想到如今还停驻在海上的苏镜胧大军,他勉强支撑着爬了起来,颇有些失神地下了楼。

      竟然,又看到了昨日那个女人。

      她坐在客栈一楼用着早点,慢条斯理地吃着散发着热气的馒头,身上披着一件浅灰色的毛皮披肩,对面坐着一个面容清俊的年轻男子,一双眼睛始终放在她身上,长眉轻弯,笑意全是因为她。

      他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镀银铜壶,小心翼翼地从壶里倒出半杯羊奶,一面将羊奶推到她面前,一面说:“我特地起了大早,去村里的放羊老头那里买了羊奶,阿璎你看,现在还是热的呢,我知道这不是你喜欢的味道,可这个鬼地方什么都没有,你又不让我去山里给你找野兔子,总不能一直委屈自己,好歹,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着想。”

      “好腥。”

      她皱了皱眉头。

      男人立马将杯子拿到一边,对着杯子吹了好几个口气。

      “那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腥了。”

      “阿觉……”

      她的语气好像是拿他没有办法。

      “你就听我一次好不好……”

      可男人的神态,更是表明,他早就输了个一塌糊涂。

      她无奈,接过羊奶,一口喝了下去。

      苏世越的脸色很复杂,他并不是想偷窥别人,只是耳力好且眼力好,更何况,这如此登对的两个人,在这个客栈中,本就有如夜里的明珠那般显眼。角落里,坐着几个面色灰白的中年男子,从一开始就死死地盯着他们看,似是觊觎这两人身上的财物很久了,但碍于不知对方深浅,不敢有所动作。苏世越想,这对夫妇,就没怕过钱财外露,也不知道带没带随从,总之他们对自己的本事都很自信,既是如此,那也就不需要他这个全然陌生的外人来操心了。他僵硬且缓慢地走着,在夫妻二人不远处的一张空桌旁坐了下来,又要了一碗清水煮面。他未曾想过,这个昨日站在枯树下沉思的女人,已是他人妇,还怀有身孕。

      在他吃面的整个过程中,夫妻两都紧挨着而坐,男人始终攥着女人一只手,一会儿是左手,一会儿是右手,生怕她冻到一丝一毫似的,两人闲闲碎碎地说着日常琐事,各自温柔。

      此等景象,对苏世越来说,堪称罕见。

      他想起了他被陛下带回月都之后的年年岁岁,所见不过荒唐二字,夫妻相处,多是连伪装体面都放弃的鸡飞狗跳,男人轻贱糟糠之妻,一句皇帝陛下的笑言,便为万里前程,将前一刻还能耳鬓厮磨的相爱之人,送到别人的榻上,而女人呢,总能容忍自己被当成贱婢,自以为是地相信着所谓的山盟海誓,那么多在外花天酒地的男人,家中都能妻妾成群。她们说,她们是弱者,可这种弱者,在他少年时,便会装出含情脉脉的样子看着他,对他温言软语,乞求垂怜,只因他是所谓的皇帝之子,然而到头来,一举一动只散发出了难闻的恶臭,她们,是贪得无厌的木头人,总是不知所谓地追寻着眼前的利益,苟且求生。

      苏世越听过,很多人说爱陛下。有人愿为陛下生,有人愿为陛下死,但这所谓的爱的温度,都难及眼前片刻的真诚。眼前的两个人,他们不需将他们的同心同德演给任何人看,他们正于一个不毛之地旅居,他们散发出来的气息,都平和安宁。只是,在苏世越看来,发自本心的真诚,像火光一样灼目。

      他想起很久以前,曾经问过陛下,为什么他从来都不相信,后宫中那些女子,当真有人爱他,不是爱他的皮相,不是爱他的力量和权势,而是真真正正地爱他这个人。

      陛下说,连自己都不爱的人,又如何真真正正地爱另外一个人?

      苏世越久久不能回话。

      想了很久,他才有些笨拙地回了一句。

      “那我爱陛下。”

      陛下笑了,骂他是个傻子。

      他补充说:“我爱我自己,我可以爱陛下。”

      陛下还是笑了笑,他并没有如外面那些人说的那样,暴躁易怒。

      苏世越也一直都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从来如此。

      他追问千千万人眼里的暴君:“陛下觉得,什么是爱?”

      皇帝陛下说:“等你真的会爱一个人的时候,再来谈这个吧。”

      仿佛那时候,陛下就笃定,他会去爱某个人一样。

      “可我现在就想到听到陛下的答案。”

      皇帝陛下罕见地回答了他。

      “是不可被亵渎,是你的生命之火,唯独不是男人和女人。”

      “……”

      苏世越又沉默了。

      脑袋里,一遍遍地回响着,他的不可被亵渎,他的生命之火。

      彼时的他未曾明白,打从一开始,便是玄则皇帝指引他去爱的,他伟大的母亲,伟大的父亲,那个亿万人眼中杀人不眨眼的暴君,是他指引着他,去追寻这份爱。

      -

      木然地吃完面后,苏世越便准备出门,再往北去。

      他要去看看苏镜胧的海军境况如何,但也不着急。

      路上,又飘起了雪,他牵着马,同顶着半个白头的寒地骏马一起缓步走着,披着厚重粗衫,脊背笔直,没有感到寻常人所能体会的刺骨寒意。不知不觉间,他轻轻地哼起了歌,想起了在皇城月都时,见过的一场笑话。曾有一文人豪客,得了一上古神方,神方里说,食用硫磺可补阳壮气,但大夫们都说,硫磺有毒,使得此人跃跃欲试,又难以下定决心,最终,在他的一个门客建议下,该文人养了一院子的鸡,给每只鸡都强行喂食大量硫磺,接着他再吃着大补的鸡肉,等着补阳壮气,然而不出半年,他就因食用硫磺过度中毒身亡。

      他笑了笑,哼唱似乎也越发轻快了。

      遇上迁徙的北地牧族,已是三天后的事情。

      苏世越始料未及的是,他会在撞上北地牧族的时候,再度遇到来福客栈内见过的那对夫妻。他们都换上了寒地牧族惯用的皮裘大衣,头发刻意打理得随意,行进在迁徙队伍的中央,若非对他们的脸印象深刻,他差点就要以为,他们也是天寒地冻下坚强生存的游牧民族。

      带队的族长是个中年妇人,皮肤很白,但满脸坚毅,未有沧桑,她见到独自一人前行的苏世越,很是热络地与他打招呼,并表示希望能用他们的好东西,与他交换他身上带着的马肉干。他见到了这个二十几人队伍里的那对夫妻,没有拒绝。

      此时此刻,他对这两个人的看法,已经不太一样了,来福客栈的老板娘曾说,他们是商人,就算他再如何不懂,也知道,这两个古怪的家伙,绝不会是商人这么简单。但苏世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上去质问半句,他只能趁着交换马肉干的工夫,鬼使神差地挪到了他们身边去。

      他们果然也注意到了他,此时,神色都有些复杂。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眼神,和上次一样,明明带着疏离,又不可捉摸地摄心夺魄,苏世越在她面前,竟显得有些胆怯。

      他知道,他们绝不是所谓的商人,更不可能是北地牧族。

      族长去给苏世越拿腌制的鹿肉,还有一些珍藏的矿石,与他换他身上带着的马肉和一把精钢匕首,苏世越凑到神神秘秘的夫妻两身边,并没有开口搭话,两人在发觉他有意靠近后,倒也不显紧张。他们扫去了横倒在地上的枯树干上的白雪,默默坐了下来,男人揽着女人,正好挡住了女人的半张脸,苏世越什么也看不着了,他只好收回视线,神色悻悻。

      他们没有说话,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这时,热心的族长走了过来,拿着一个大包裹。

      她盛情邀请他与他们同行,共同度过今夜。

      族长说,人多,热闹热闹也是好的。

      苏世越不知道族长是否知道这两个神秘人的身份,也不确定他们是不是某种同伙,不过,他并没有拒绝族长的热情相邀。

      很快,天便黑了下来,二十几个人的队伍在巨石堆叠的小山坡后扎营,没了吹面而来的北风,众人从寒鹿背上的行囊中,取出几捆干柴,生起了火,一群陌生或不陌生的人,围绕着火堆休息。

      领头的族长开始用牧族方言唱歌,歌声低沉,缓慢且幽远。

      ——我们是原初女神的后人

      ——我们是雪地的女儿

      ——我们是张开双臂的女人

      ——我们用坚强的躯体融化坚冰

      ——我们的骄傲像群山直刺苍穹

      苏世越听出了几个片段,他的脸在微弱的火光摇曳下,有些晦暗,漆黑的眸子,显得如此恍惚,似乎整个世界,都摇摆不定着。战争快要开始了,这一群人,带着十几只雪地鹿,在本不该迁徙的时间段迁徙,他们将要去往一个能够更好远离纷争的地方,而那个女人,靠在那个男人肩头,闭着眼睛休憩,她没有看他,她好像从来都没有看他,可他却感觉到了,她凌厉的眼神,正像刀子一样剐着他的心。他们没有交流,没有说话,两人之间的距离那么遥远,又仿佛近在咫尺,有什么不可捉摸的东西,在他与她之间流淌。

      有人给他递过来一杯烈酒。

      他接过朴素的酒杯,一口灌下肚去。

      未等火堆熄灭,他便回到自己的帐篷中,倒头躺了下去。

      他不记得,自己那一天,用了多久才睡着。

      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的最中心,是那一棵仿佛亘古矗立的枯树,那个女人站在树下看他,这一次,她在看他,她那双眼睛,带着只有他能读懂的深沉,他明白,他们是同一种人,是注定会相遇的人,是会相互交融的人。然后,她对着他笑了,笑靥如暖风,将他的世界冲撞得溃不成军,某种难以捉摸的热烈,在他的灵魂深处燃烧,他被烧起来了,直至猛然间的清醒。

      醒来时,天已大亮。

      帐篷外传来细碎的动静,那群人似乎准备收拾行囊离开。

      缓了好一阵,苏世越才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他翻了翻自己身上的东西,发现他藏在怀里的小册子不见了,变成了一个简陋的信封,拆开信封后,只见上面用隽秀的字体写着——北地贫瘠,玄皇调军北海,大军久未食鲜素,饮食失衡,致身体疲惫、淤血,南方柑橘可解,黄泥封柑,千里不坏。

      他将信中的纸条捏在手心,迅速起身出了帐篷,然而已经找不到那对神秘的夫妻了,他急急忙忙地去问族长,正忙着手中事情的族长告诉他,那两位也是外地人,两日前碰上了他们,同行了一阵,昨夜那位小夫人身体不适,她丈夫很是忧心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已连夜去往了离这最近的村子。

      苏世越知道,他们不会去什么村子。

      他们逃走了,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眼前了。

      而在找到苏镜胧之前,他还不能完全理解那封不明不白的信上写的是什么,来到苏镜胧的庞大的战船上,见到那数万万虚弱不堪,一点小伤便病痛难忍的士兵们后,他才知道,他得到的是天赐妙计、一剂良方。

      那时的他,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再次遇见他们,而且是以敌人的身份。更不曾想过的是,他会真正爱上一个人,愿为她燃尽自己的生命,他的爱,沉默无言,却仿佛热烈到永恒的尽头。

      -

      在大越皇朝,白鹤城是西南一座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城池,整座城和此地的城主一样,上上下下都充满了平庸——至少,沈觉是这么认为的。沈家是白鹤城里排不上号的小商户,有两家铺子,经营着一些小买卖,他是沈家幼子,家中有个长他七岁的哥哥,兄长常年与父亲行走在外,将利润颇丰的小玩意们运回白鹤城,而他自己,称得上不学无术,自小便不爱经商之道,唯独喜爱读书和四处游玩。

      第一次遇见阿璎时,他十岁有七,要说年纪,她比他大两岁,彼时是药房的老板,那一天,她正在给城里穷苦的女子,发放自己做的一些贴身之物,她一边给她们包好,一边教她们如何清洗和使用。其实她在街坊之间,是个很有名的女人,据说早些年跟着寡母来到白鹤城时,她还很小,后来母亲去世,她也一直独自生活着。阿璎虽不爱打扮,可相貌标致,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自她十五六岁起,便常有媒人造访,城里好几位大户人家的公子哥,都曾有意娶她过门,但她好像无心婚配,不管是条件多好的男子,都遭到了她的拒绝。

      沈觉好奇地上去看,听到她给排着队的女人们介绍,她做的葵水布带用的是精心选制的布料,比之市面上的带子,更为方便,且干净容易清洗,她还告诉她们,烧开水洗干净带子,对于身体康健是有好处的。

      他对于那些女子之事,不甚了解,可听她所说,却听得格外入迷,站着观望了好一会儿后,十几个人粗布麻衣的妇人相继领了东西散去,他终于有机会和她说上话了。面对他这样一个,衣着体面的少年,她没有女子的怯涩亦没有对待少年人的傲慢,在他询问了几句了,不卑不亢地回答了一些问题,很快,就又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她完全不避讳那些长辈们口中“不吉利”的事情。

      那种罕见的从容与平和,竟是如此的令人痴迷。

      也许,就是从他们两人生命交织的第一个瞬间起,他就已经为她着了魔,入了迷。沈觉不记得那么多了,他只知道,他总是忍不住去找她,只要看一眼她的身影,听一听她说话,他便感到满足了,追着她的影子生活的日子,他过了很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又是多了一个拜倒在她脚下的追随者。可阿璎还是那个阿璎,几年过去了,也还是对他不咸不淡。

      如果没有那么多事情的话,她可能会就此孤独地生活下去,而他也注定,永远地跟在她身后,注视着她,没有胆量去惊扰,不敢对她有丝毫的亵渎,亦无法不去看她。

      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多到他自己都快说不明白了。

      阿璎包容着整个世界,奈何这个世界包容不了她。她为了帮助被富商强掠的少女,成为了众矢之的,得罪了白鹤城老爷后的她,又沦为了这位老爷的目标,在即将成为富商妾室的威胁下,她不得已和沈觉成了亲,这让小小的沈家,也险些成为整件事的祭品。

      可她是个很有想法,很聪明的女人,在熬过这件事后,她的聪慧,让沈家在后续几年内,便成了城里的大商户之一,多开了十几家铺子,经营的买卖也大大小小各种各样,沈觉的家人们,终于为之折服,开始接纳她,信任她。

      再然后,树大招风的沈家,吸引了白鹤城城主的注意,他们千方百计,寻着各种由头,来搜刮沈家的财产,多次冲突之后,兄长被城主以反叛罪处置,残忍杀害,短短数日,他们便经历了家破人亡,只需要冠以一个对皇帝陛下不敬的名头,便可依照大越律令,诛杀他们全家。

      在诸多变故中,侥幸活下来的他,和阿璎成为了真正的反贼。

      于外界某一部分人眼里,他们是倚仗一些财产蔑视皇权的商人,攒了很多老百姓的油水,哪怕富甲一方了也还是不满足,煽动了白鹤城的动乱后,不知所踪。也有一部分人说,他是白鹤城有名的大善人,是一个带着希望的人,他和他的夫人,都是暴君治下的受害者。

      沈觉从没见过暴君,那个自称神之皇的不灭统治者。

      他是普通人,是生命短短数十载的普通人。他和阿璎,只是在做着自己愿意去做而且能做的事情罢了。

      多年来,他失去了很多。

      但想到,阿璎还在他身边,他的一切便有了温度和希望,他并不是个多有追求的人,可他愿意和她一起,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一直都知道,阿璎所期盼的世界,如何美好且遥远,假如能让她如愿以偿,他就算丢掉性命也没有关系。然而他不明白,不管阿璎做了多少,这个世界的男男女女们,都还是只看见他,他们认为他有能够对抗暴君玄皇的力量,他是赫赫有名的叛臣贼子,是反抗欺压的象征,只要他活着,便没有人会在乎阿璎,这个世界对女人的厌憎,像是密布的经络一样,遍布在四肢百骸。

      他呢?

      他是否也会如此?

      他不知道。

      在颠沛流离的那几年里,他一直都有种直觉,他或许会为了她而死。

      沈觉想,自己是心甘情愿的。

      也许,他是个异端、是个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端,为了炙热而真诚的阿璎,来到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里,注定为她燃烧。他不是个男人,他是个天降之物,是为了成就她而坠落的流星,如此一想,他微不足道的生命,竟也高尚了起来。

      是啊,都是因为她,他才能够高尚。

      -

      第一次见苏世越时,是在北海。这一点,沈觉是在后来才知道的,那时候的他并没有想过,那个令他不安的男人,就是玄皇的传承之人、后来的大越皇朝神风将军。

      那时候的北海大战将启未启,大越皇朝海军北上还未足半年,便是死伤惨重,爆发了谁也诊不出由头的恶疾,大军至此停滞不前,北方诸多地区,动乱频频,饿殍遍野。阿璎带着他去了北方看看,她并非有意救助大越海军,只是她太清楚那位高高在上的玄则皇帝心里打算什么算盘。

      她说,玄皇有的是办法除掉他看不顺眼的北海异族,可他不会亲自动手,不管大军死多少人,他都会北伐异族,假若战事胶着,他便会让更多的人去北方送死。

      如果他们能够让战事顺利推进,那么,死的只有北海异族,如果耗下去,死的则是数倍的人,她没有办法阻拦玄皇,只能做一些身为医者力所能及之事。

      所以,他们去了北方,辗转了多地,终于在一个小村子里,发现了某些端倪。那个村子的人们,也常年生活在贫瘠苦寒之地,却很少得苏镜胧手底下那些士兵们会得的恶疾,阿璎通过仔细的对照与观察,最后明白,一切都是因为饮食之异而引起的。村子里的人们,饭食中,有其他长期吃肉的人不曾吃到的新鲜的草饼,那种草饼,会让他们更难得那种脆弱之疾。

      阿璎得到了解救大越海军的办法。

      他们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到一个好办法,可以让苏镜胧明白他们的意思,直到那个男人、那个让他不安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北方。事实上,他们并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他那副样貌,显然不是北海这边的人。

      来福客栈一别后,他们竟然又在向北的途中偶遇了他。

      这个男人,或许就是皇城来的人——这一点,是他和阿璎共同的直觉。有时候,直觉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东西。

      后来阿璎说,如果他是,那么便把解救之法给他,如果他不是,那便当此事作罢,她对大越海军受困之事,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毕竟他们是正在被通缉的要犯,哪里真能跑到苏镜胧面前去呢?

      那个男人喝的酒里被加了料。

      夜半时分,沈觉摸到了那个男人安睡的角落。

      就在他把写好的解救之法塞给他时,他摸到了一个小册子。

      在不可捉摸的好奇心的趋势下,他翻开了册子,借着外面微弱的月光去看,随手翻了几页,发现都是些游记随笔,兴趣寥寥,后来突然看到,最中间的好几页,满满都是来福客栈那一棵枯树,从树梢写到被雪覆盖的树根,简直没完没了。

      全是树、全是树。

      却也全是阿璎、全是阿璎。

      沈觉太清楚这种感觉了,这字里行间的炙热,隔着冰冷的月光与潦草的字体,穿透了他的心,他满含私心地偷走了这本小册子,藏了好多个年头,一直都放在自己身边,直到最后,他才还给了他。

      -

      再一次见到那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时,他们已经建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根据地,在大越皇朝的边陲之地、依海求生,而那个男人是奉了皇帝陛下的命令,来剿灭逆贼的神风将军,苏世越,玄则皇帝抚养长大的神之子,有着裁夺众生性命的力量。

      没有人知道,在那场抗争持续的数日里,他们三个人各自内心在想什么,可沈觉明白,他们心里所想有多复杂,外界是永远都不可能猜到的。

      尽管苏世越并未违抗玄皇的命令,但事情的发展,还是超乎了他们的预料,在最终的决战之夜,数日不眠不休的神风将军苏世越,在即将覆灭源岛的时刻,遭到了他所统辖的神风卫的背叛,几万兵将的背刺,让他步了沈觉他们的后尘,没过多久便也被大海所吞没。

      沈觉在破损的木板上醒来时,看到是便是面色苍白、嘴唇因缺水而干裂的阿璎,还有丢了一条腿一只手的苏世越,他的腹部有一个大大的血洞,就连脸上也全是伤,然而他还活着,隔着猩红的血肉,沈觉看到他的心口在动。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见识到所谓神之皇的力量了。

      他知道,这就是活了两百年的暴君的力量,暴君让他以这幅残缺的身躯活了下来。

      随着洋流,苟延残喘的三人来到了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上。那座岛上蟒蛇成群,陆上爬行的怪鱼也随处可见,从来没见过的草木植物形态各异,他和阿璎勉强生存了一段时日后,便发现大海正在不知不觉间的上涨,彼时,他们把希望都放在了苏世越的身上。

      他们尽其所能地照顾着他,看着他的身躯,缓慢地恢复,就连失掉的手臂与大腿,竟然都可以一天一天地长出来。大概几天后,苏世越的眼睛就会动了,只是他还不能开口说话,时常是一副看起来无比痛苦的模样。

      沈觉想,身上那么多伤,但凡是个人、但凡还有点感情,都会痛的吧?可他没伤到心口,到底是能活过来的。只要他好起来,就可以带着他们这两个凡人离开这里了。

      只是,上天不遂人愿的事情可太多了。

      半个多月后,阿璎被毒蛇咬伤了。

      那是他从没见过的蛇,又细又小,色彩斑斓。

      在他打死蛇后,她很快做了处理,但她的身体仍旧一日不如一日,脸色总是白得吓人,后来更是常常昏睡不醒,又煎熬了几日后,她已是难以进食,不久,便倒在了他怀里,彻底晕厥了过去。

      这是沈觉在失去所有的家人之后的多年来,感到到最多的恐惧的时刻,在她双眼合上的顷刻,他就已濒临崩溃,他永远都没法去接受,一个没有阿璎的世界。

      他整个内心都在嘶吼,双目血红。

      突然,他感受到了异样的注视。

      沈觉抬头,看到孱弱地躺在角落里的苏世越,正瞪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看。

      他红着眼眶,朝着一个浑身是伤、半死不活的人开口。

      “求你了,救她……”

      只见他动了动嘴唇,发出了鬼魂呜咽一般的声音。

      沈觉像是看到了某种希望,几乎是满含热切地看着他,恨不得攥紧他这棵救命稻草:“不管用什么方法,求你,救救她……”

      他努力地张着嘴,终于吐出了难听的几个字音。

      苏世越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他:“你的命,也可以吗?”

      沈觉毫不犹豫:“当然!”

      可他却微微垂眸,回了一个:“不。”

      他突然像是一个认命的将死之人,瞬间没了生的欲求。

      沈觉没去想更多的。

      “我让你救她,是我让你救她!她救了你的命,你必须救她,我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哪怕用我的命来换,你也必须要换,这是我求你的。”

      苏世越却用沙哑的声音说:“她会伤心的……”

      沉默地看着他们这么多时日的他,对这一切都了然于心。

      沈觉明白了,他也在犹豫,他有办法救阿璎的命,他也想让阿璎活着,可他又不忍见她伤心难过。沈觉回想起,多年前,几人在北海的初遇,不免一阵苦笑,再度看向苏世越时,两人心中仿佛已有某种默契存在。

      “你救她,你才能活,否则,没有我们,你这幅样子,在这里也活不下去了,你明白吗?如果可以,我是唯一能救你们性命的人,那我愿意为此付出全部,就算以性命做代价,我只要她好好地活着。”

      沈觉说着,苏世越递给他一个略显怀疑的眼神。

      “你愿意相信我?”

      “你爱她。”

      “……”

      “你那种眼神,骗得了所有人,都骗不了我。”

      “……”

      苏世越没法回话。

      爱。

      是爱。

      他的双眼,盛满的不是欲求,而是满心真诚的爱意。

      那种独特的感觉,无比炙热——他不是一个人,他是某个物件,某个为她而降生的物件,他的生命,注定为了她而燃烧。

      沈觉将她轻柔地放了下来,默默来到了他身边。

      “来吧,用你的方式,救你们俩的性命。”

      在这决绝的渴望与诉求之下,纵使不愿意,苏世越也还是将这段半死不活的日子里,积攒的灵能悉数聚集、迸发,神皇赐予的顽强之生,在他们之间搭建起了一座桥梁,他用尽全部力气,攥住了沈觉的手,滚烫的鲜血在沈觉的体内,不受控制地汩汩涌动,随后有如大河入海,纷纷灌入他的体内,几近腐烂的伤口,以眼可见的速度再生、愈合。

      生至死、死至生。

      当躯体迅速恢复,苏世越终于又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大海、天空、看不见的风、向上生长向下探索的草木……

      自然之力,在拉扯他的躯干,灵力,像甘泉一样,再度包裹住了他,当陛下第一次,将这种不属于人的力量赐予他时,他便是这种感觉。他知道,他能掌控这股力量。

      待到他的身体能够动弹时,沈觉已形容枯槁,只剩下那双眼睛,还有点微弱的光芒。而她,昏倒在一旁,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苏世越挣扎着缓缓站了起来,发现沈觉正试图挪动自己僵硬的手臂,去怀里找什么东西,他连忙到他身边,帮他把要找的东西拿出来。

      “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她活下去。”

      此时,他的声音还是有点没完全恢复,但气力明显好转。

      沈觉没能自己把东西拿出来。

      苏世越皱眉,从他怀里掏出了一本颇为眼熟的小册子。

      一翻开,映入眼帘的是他自己潦草的笔迹。

      这是、他丢失的那本小册子。

      “原来是你偷走了我的东西。”

      心知自己已经油尽灯枯的沈觉,终于开口了,他好像憋足了最后的力气似的,费力地说着话,又似乎,只是说给他自己听一般。

      “是啊,是我,我藏了好多年了……其实那天晚上,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了,说实话,我一直都很讨厌你,那是一种自己独享的稀世珍宝被别的人发现的感觉,我没法去表达这种感觉,因为这种想法,对她也是种轻蔑,这卑贱的想法,配不上阿璎,我真的很嫉妒你,这些时日更加,嫉妒心让我恨不得把你的双眼挖出来扔海里去,你怎么可以,一直这么肆无忌惮地盯着阿璎看呢?阿璎,是我的阿璎,可是,阿璎,又并不是我的阿璎,我只能嫉妒你,什么也干不了……”

      他将把这份嫉妒带向死亡的尽头,然后继续嫉妒他,嫉妒他能够活着,去爱那样一个女人,那样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

      “我也嫉妒你。”

      “什么?”

      “我嫉妒你能被她喜欢,也嫉妒你,能够为她而死。”

      他的神情仿佛在说,如果有朝一日,他能够为她而死,那也会如今日的沈觉一般,死而无憾。

      沈觉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意。

      那时的他们,谁也不知道,这句话,也会一语成谶。

      真好,他能如愿以偿。

      沈觉想着想着,又笑了笑,虽然浑身上下都有痛感传来,可他的笑容,却无比朴实真诚,他这最后的发自内心的高兴,也是因为她,他的魂灵之光,他的夜海星辰,他的阿璎。

      阿——璎——

      最后的呼唤,永恒地停留在了苍白的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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