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传说》悲人悯天

67、第67章

　　月歧没有问，星燎去见苏镜胧后，与她单独待到天黑，两个人说了什么。她只是静静地等着她回来，然后她们一起用了晚饭，星燎的吃穿用度一直都朴实简陋，两三个清炒小菜，已经吃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席间，星燎还是从头至尾，将她与苏镜胧之间的谈话，仔仔细细地告诉了月歧。

　　她并不是心中困惑，需要有人解答，她只是，从来都不曾欺瞒她。

　　月歧也知道，她心里一直都有个笃定坚信的方向，未必需要她的建议，再说了，她是个想法很简单的人，很多时候给不了她什么好的建议，星燎告诉她那么多，只是出于信任。她与苏镜胧的交易，其实月歧醒来之后没多久便知道了。月歧明白，她无意帝位，而自己，也无条件地信任着她。

　　“你想让我和她一起去？”

　　“只有你们，现下能够牵制玄则皇帝，拖住他，才能救洛晏，一旦北领城守不住，苏镜胧另十万人再破一城，赶到会合，他也不得不陷入被动，到了那种局面，玄则皇帝便不得不回转帝都，或者说，他手底下那些人，不得不回转帝都。这一次，你得保全自己，现在还没到与他拼死一搏的时候。”

　　“你相信苏镜胧。”

　　“其实是一种直觉，也许她和玄则皇帝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没什么两样，可她正在尝试不一样的做法，与我所预想的完全不同，她觉得这个愚不可及的世界需要一个统治者，与其徒劳无功地让世界便好，不如以女人的身份去统治世界，事实上，她才是李肆逢要的真武女帝，这份责任，是我承担不起的，亦不愿去承担的。”

　　月歧对此没有多说什么，她相信她，只需要继续相信她就够了。她没有问，假如没有自己与苏镜胧，她如何破北领城，只是想到，自从希城大乱，萧雩身死，琞碧拼上了性命之后，星燎所发生的转变，心口莫名一阵抽痛。

　　默默调整一番心绪后，月歧说道：“知道你的决定之后，李肆逢恐怕又要着急了。”

　　星燎说：“只要能拿下北领城，她就没什么可着急的，她最喜欢大局为重，将来也会慢慢接受苏镜胧，北领城的固若金汤只是表面，不需要所谓的神之力，也有的是办法破城，余子峰那种人，估计从很多年前开始，便觉得，没有玄则皇帝给的力量，他将远超苏世越，我会让他输得更加明白。”

　　月歧说：“可苏镜胧要你杀光这座城里的所有人。”

　　星燎淡漠地说道：“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我既已和她说明，就会做到，兴许，我注定要去伤害无辜之人，如果这天下，当真还有什么无辜的话。”

　　她从未想过，战火烧遍大地，人们之间争斗不休，但战争仍将她拉入其中，无法避免，她所期盼的，是天下无皇，谁也不需要为奴为婢的将来，可那么多，她从未见过的人，相信她会是新的救世之人，她一呼百应，仿佛多年前，即将统一天下的玄则皇帝受到的推崇。假如真是她的期盼太遥远，那她不如，就此成全苏镜胧。

　　深夜时分。

　　她们躺在了一起，月歧主动抱住了星燎，明明时常相见，此时却像是阔别许久一般，她抱得那么紧。星燎也有意贴近她，完全放松地任她抱着，紧绷的心情好像都舒缓了许多。

　　“等除掉暴君，这个世界可以重新开始之后，我们就回家，让一切慢慢好起来，我的剑法都还没学会，到时候你得慢慢教我。你喜欢看书，也不知道，到时候我还能不能瞎转悠，去五湖四海给你找好看的书，你说那时候，我们会靠什么生活？”

　　听到月歧这番话，星燎不免心中触动，她是了解她的，她一贯是个话不多的人。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满含动容地笑了笑，说道：“那可得让子妙教些讨生活的本事才行。要是有个手艺，总该是能生活的，也不知道，她现在和小姜，怎么样了，失去萧雩，她必是不好受的。”

　　“她会熬过去的。”

　　“嗯。”

　　“我们也一样，我们会熬过去的。”

　　“……”

　　“我很想她。”

　　星燎当然知道，月歧说的是谁。

　　这般被拉入回忆之中，她的眼眶也不由酸涩起来，那一天，零零散散的片断又在脑海中闪现，从倒下的萧雩，到汹涌暴虐的大海，每一瞬闪回，都让她不堪忍受，那个不属于陆地的女孩，不论因为何种理由，来到此地，她都为她想做的事情，拼尽全力。而她们，却不知道，此生是否还能再见到那双灵动的眼眸。可能，再也不见了。

　　星燎回抱住月歧，心中默念着——我也很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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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西南，琉风城。

　　冷风一直刮着，几十个饥寒交迫的流民，正穿过泛黄的草地，爬过山丘，去往前方密林的另一头，那里有着尚未被战火波及的聚落，亦不是什么兵家重地，在如今的天下大乱中，也能安详平和，人们有着完备的生存手段和过冬经验，传闻中说，因为那里地广人稀，常储备有充足的粮食，大家都说，若是能逃到那里去，便可重新安家，将来攒下银钱，待到天下重归安稳，还可回归故里。

　　一行人来到一条小溪旁，稍作休整。

　　离开灵汲殿后的琞碧，告别了洄游一路伴随的独角鲸，自琉风城外城沿海上了岸。琉风是座小城，城内区区万人，虽一角临海，但地形并不适合建造海港，背后百里便是高山丛林，像是被上天切开的一道口子，致使此地商贸也难通达，于大越皇朝，多年前也是个默默无闻的边陲之地。琞碧有些苦恼，她从深海灵汲殿离开后，到这去陆族最近，但离皇城月都，相去甚远。

　　她的时间不多了，只到明日太阳升起之前，最好今夜天黑，便能找到苏玄则。

　　或者说，定海灵汐。

　　琞碧紧握着几乎是用命换来的那把匕首，认真地收好，别在腰间。穿过一片小树林，没过多久，便遇到了正在小溪旁休整的流民，一行人男女皆有，模样落魄，风尘仆仆，随身带着行李，不难辨认是因何赶路。这群人之中，男子多是年纪较大、垂垂老矣的模样，女子则从老到少兼有，其中还有两个小腹隆起的妇人，穿的不算少，但是孕态明显。他们只有一匹擅走山路的矮种马，驮着几个大包袱。

　　他们也很快，便发现了琞碧。看琞碧打扮简朴，背着一个手工编织的小包，鞋子都有些破旧，以为琞碧是山那头过来的人，没一会儿，便有人上前，同她攀谈，打了招呼后，就询问她们村子里的情况，琞碧随口敷衍了几句后，也顺势问起了他们的事情，这才得知，真武女帝反抗玄皇暴政的战争已全满蔓延，如今各路战线都在拉长，各城都在大肆掠夺财物，强行征兵入伍，以抗那真武女帝引发的全面叛乱，为了不被战火波及，诸多百姓流离失所，他们逃离自己的故土，只为寻找一个能够重新安生之地。

　　“真是世道不好啊，生活已经如此艰难了，为什么还要打仗呢？可怜我那十五岁的儿子啊，被强征了兵，想来是再也回不了家了，那群家伙呢，就给了我两贯钱，我那儿子呀，就值两贯钱！我是不知道，谁当皇帝有什么要紧的，反正都不是我当皇帝，好好的日子，都被那些个疯女人给破坏了……”

　　与琞碧说话的男人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诉说着自己的苦难，他指着一个正在溪边洗脸的妇人，说他家的婆娘怀有身孕，本该好生休养的，但琉风城打起来之后不久，便有官兵放火烧了他们家，把他们赶走，至于放火的是谁，他其实也分不清。

　　溪边的妇人好似听到他在谈论自己，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琞碧转头看着她，被陌生人这么一瞧，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用衣角把脸擦干净。她身边，是另一个样貌更为年轻的妇人，正挤着特殊的草汁，清洗着自己的头发，还有人，坐在岸边对着溪水画眉，琞碧远远的，也能听到一些她们之间细碎的交谈，她们说好不容易遇到条小溪，心想必然是要不了多久，就能和平安生了，可得好好捯饬一番，她们说，生活总得要继续。

　　“生活、总得是要继续下去的……”

　　琞碧垂眸，陷入沉思。

　　察觉她发愣，眼前的中年男子连连唤她。

　　“姑娘！姑娘！我说姑娘你，你们那边，是不是真的没有官兵啊……”

　　琞碧回过神来，看了他面黄肌瘦的脸一眼后，又敷衍了几句，接着，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几块鱼干，送给他们，便要向他们告别，一闻到鱼干淡淡的腥味，好几个貌似不怎么上心的男子立马冲了上来，一番哄抢，琞碧不得已，将包里的鱼干块，全部送给了他们。

　　那几个坐在溪边的女人，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们的眼神，充满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惶恐，既像是对这天下未来的惶恐，也像是对眼前此情此景的惶恐。

　　琞碧想起她来到陆族之后，遇到的一些人，想到海藤壶所说的一句话，心中突然有股难言的钝痛。海藤壶说，没有人在乎，谁是海皇姬。就好像陆族，没有人在乎，谁是那个皇帝一样，哪怕苏玄则发了两百年的疯，也根本没有人在乎，纵使天下大乱，战火肆虐，亲人丧命，他们仍会怀孕生子，她们仍记得描眉画眼，他们的生活，只有眼前的苟且。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自己打断了自己。

　　不、不是的，星燎会在乎，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都会在乎。

　　她也会在乎，她此去，也就是为了这份在乎。

　　此时的琉风城，城门大开，路过琉风城时，琞碧见到了几个靠着城墙躺着、浑身是伤的兵，看样式好像是大越皇朝琉风城的护城军，老远便闻到了他们身上散发的臭味，她估计着，一半是他们身上沾染的血迹，一半是伤口长久无法愈合逐渐发臭了。

　　琞碧靠近其中一人，什么也没说，默默蹲下，导了水灵之气后探查了一下他的伤势。满脸脏污的男子抱着一柄生锈的剑，艰难地抬头看她，眼神恍惚，眸子却在瞬间闪现出了看见神明的光芒，这光芒停滞着，他也僵硬地盯着她看。两人短暂的一接触，琞碧便仿佛看到了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

　　洛晏声势浩大地联合自己所能联合的力量，挥军北上，欲与真武女帝和苏镜胧的大军完成会合，几千兵马便破了琉风城，杀了城主，而后留下了两百人镇守此地。他们原是琉风城的护城军，战败后投了降，洛晏的人没有杀他们，也没有什么工夫去处理城内的事务，只是在城内，建立自己的联络点，而今整座城，大部分地方都无人看管，俨然是一座无主小城。

　　琞碧治好了城墙边这几个人的伤，而后继续向前。

　　几个男子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来到城中联络点之后，发现她们的确忙得不可开交。领头的是洛晏手底下的一位女武官，如今琉风城易主，很多城民逃了难，到处都有烧杀抢掠的事情，她一边得带着自己手下的人镇压城内小范围的暴动，一边要修缮城池，颁布全新的法令，还要随时与洛晏的大军保持联络。

　　区区两百人，便能镇守一座小城，说困难，却也可以很简单。

　　不是每个人，手里都有刀剑，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挥剑拔刀的能力。

　　琞碧找到女武官后，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她是个海族人，要帮真武女帝打赢这场仗，杀掉玄则皇帝，对此，这位女武官谈不上怀疑或信任，毕竟，琞碧要问的事情，算不上是什么机密。

　　她告诉她，玄则皇帝此时正在奉云城，而洛晏的数万大军，被镇国军围困于奉云城外西山山郊，进不得退不得。

　　“事实上城主早已拿下奉云，但狗皇帝对接连的不战而降非常不满，亲自从帝都赶了过来，整调镇国军将奉云城夺了回去，以镇国军狂狮卫为首，大败城主，令她们折损万余人，城主她们也不得不退守西山。狗皇帝向来心狠手辣，残忍歹毒，如果，再没有援军能解围的话，城主她们，恐怕要耗死在那里……”

　　对此，她也充满了焦虑。

　　洛晏是真心要助真武女帝成就一番事业的，可一旦她出了事，她手底下这些人，也必然利益受损，到时候别说光明的未来了，她们的性命也堪忧。

　　琞碧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好转开了话题，问起了别的事情。

　　她很意外，苏镜胧竟然会反叛玄皇，投诚星燎她们。

　　一个最不可能反抗玄皇的人，成了他最大的背叛者。

　　恐怕最令人瞠目结舌的话本集子，都不敢这么写。

　　但这件事就是发生了，在她坠落大海之后不久。

　　琞碧猜想，这其中肯定还有很多她还不知道的事情。假若没有苏镜胧这般横插一手，依照星燎的性子，也不会放任如今战火肆虐的局面。她想，既然玄则皇帝在奉云城，那她就直接去奉云城好了。

　　告别女武官后，琞碧便继续上路了。对如今的她来说，赶到奉云城并不需要多久，只是转念之间的问题，但她不能太莽撞，若是失手，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去完成她要做的事情了，心中想着，她抬头望了望万里无云的天，稀薄的冬季日光正泼洒着，她的右手忍不住又攥紧了腰间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