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传说》悲人悯天

62、第62章

　　尚且年幼无知时，阿妈带琞碧去旧岛上玩耍，五岁的琞碧捡到几个巴掌大小的齿轮，她将齿轮放在石头上，转头其中一个，另外的齿轮便跟着动了起来，看着这齿口相扣、从未见过的物件，琞碧惊叹不已，她满心欢喜地将齿轮拿到母亲面前，像是捧着宝贝一样，捧着那些被丢弃的东西。

　　麟致见她开心，便跟着她一起惊叹不已，好像也看到了某种宝贝，开心得不得了。

　　直到后来，长大的琞碧才明白，自己的母亲是深海最有名的械师，她有一双能够创造出真正稀世珍宝的手，她见过远比星辰更璀璨的物件，小小几个齿轮在她眼中，从来都不是什么宝贝。琞碧却始终，舍不得将自己捡回来珍藏的东西丢掉，每每看到，都觉得心中温暖，从小到大，她都是那么一点一滴地感受着母亲对她的尊重——在麟致的眼中，她看到的不是那几个齿轮，而是开心快乐的琞碧。

　　她从未用成人的傲慢对待还是个孩子的她。

　　在琞碧有记忆的十几年里，周围的人常说，她是个闪闪发光的人。

　　她自己则无比清晰地明白着，她的闪闪发光，都是因为麟致对她的爱意。

　　是啊，她是天赋异禀的月之灵女，是墨尾人鱼一族中，自深海女巫以来，最接近月神的人，是被潮汐眷顾的宠儿，她多么想去做一番伟大的事业，来增添更多的光辉啊，这样的人，怎能被困缚在日复一日的文书工作中，终了一生呢？

　　所以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里，去完成她所笃信的伟大事业。

　　此时此刻，仿佛再也记不起当时的感觉。

　　回想着这些事情，琞碧眼眶发热，又忍不住红了起来。

　　她握紧麟致的手，勉强定下心思后，吸了吸鼻子，随即缓缓闭上了眼睛，引灵息入体。很快，麟致的呼吸平稳了下来，身躯也逐渐恢复几分温热，冰凉的白色月辉跳跃了出来，许久不曾感受潮汐气息的琞碧，在这一刻似乎嗅到了某种别致的香味，淡淡的，又很快消失不见。她的感觉，如今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仅仅是天赋异禀的巫灵海女，更像是月神的明光本身。

　　但很快的，她就将自己短暂的胡思乱想，归结为过分的傲慢。

　　恍惚之中，耳边有熟悉的低语传来。

　　“琞碧……”

　　麟致在叫她的名字。

　　听到这个声音，琞碧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是我……阿妈……我回来了……”

　　她没有悲伤，没有难过，只是看见这张脸，听到这个声音，无法抑制地动容，心情澎湃。

　　麟致好像是笑了，她略显孱弱地看了她一眼，说：“真是琞碧啊……”

　　琞碧连连点头：“是，是我。”

　　“琞碧。”

　　麟致又喊她。

　　琞碧像个小孩一样抱着她的手臂，有些用力。

　　“嗯，我在这里呢。”

　　麟致忽然说道：“你受苦了……”

　　琞碧立刻摇头：“怎么会？”

　　麟致的语气还是淡淡的，还是带着清浅的笑意。

　　“我知道，你会跟我说，你安然无恙，可是，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一定是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也知道你会跟我说，那些事情都会过去，但是我一想到，在我所不了解的这段时间里，你伤心过了，也难过了，我还是会心疼，我的琞碧，其实早就长大了，却也不可避免地受苦了……”

　　“阿妈。”

　　“嗯。”

　　“我、其实我，我也不仅仅是有所伤心，有所难过，我还有很多值得高兴的事情，也有很多让我感动的人，你心疼我，我也心疼你，都是因为我，让你担忧了。当然啦，我知道阿妈不喜欢听这些，阿妈喜欢我做个勇敢的冒险家，而不是驯顺的白鲸，你说过，勇敢是世界上最大的美德，以前我并不理解，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勇敢，说来有多么简单，做起来就有多么难。”

　　人们总是有太多恐惧的东西了，敢于去抗争，敢于去面对生活，并不简单。她不知道，要如何去看待那些，在一个邪神般的暴君掌控的世界中，站出来反抗的人，很多事情，以前的自己并没有想过。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都会说，琞碧终究是傲慢的琞碧，终究是个海族人，可那又如何呢？那些真正的反抗者，从未在乎过，别人如何看待她们。

　　麟致不知道琞碧身上发生了些什么，也不必去问，她就这么看着她，眼眶微微湿润着，然后轻描淡写地说起了她离开海族之后的一些事情。

　　在族里，她们两个不算是多么合群的一家人，她们都是那种实话实说的人，不愿意的事情就是不愿意，不高兴的事情，也就是不高兴，不喜欢的事情，始终不喜欢。族里的人并不觉得，琞碧放弃自己原本的事业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琞碧离开之后，麟致常常整夜无法安睡，虽是尊重她的选择，却不可避免地忧心，也抹了不少眼泪，缓和过来后，就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正在进行的工事上面。

　　“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你，就好像你没法让我放弃我注定要去做的事情一样，我相信着琞碧，会在合适的时候做出选择，也许我唯一成功的教导便是，你会成为一个为你自己负责的人，现在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如今你回来，我看到你的眼睛的时候，就知道，你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你会继续那些该做的事情，而我仍然无法阻止你什么，哪怕我明白，我可能会失去你，坦白说，我无法想象那种结果……可我，不会阻拦你的……”

　　“阿妈。”

　　“你可别哭了，看看你那双眼睛，边海都要被你哭得能晒出更多的盐了。”

　　“我、我才没……”

　　琞碧一时间哭笑不得。

　　麟致无奈地笑，拉着她的手说：“阿妈知道，你肯定有很多事情，等着告诉我，如果可以的话，下回，我们找个地方坐坐，我听你说上一整天。”

　　琞碧明白她的意思：“嗯，等阿妈身体恢复健康，等我做完我该做的事情，我们去找个好地方，坐下来一直讲，我把所有所有的事情，好玩的和不好玩的，都告诉你！”

　　“我不知道还能帮你什么……”

　　“我可以自己处理的。”

　　麟致说：“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也可直言，你妈呀，本事不算很大，但门路也不少，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回来之前，就见过流泉了。前段时间，陆族动荡，消息都传到了深海，惊动整个灵汲殿，浩瀚磅礴的潮汐之力，前所未见，不少人都有所猜测，海皇鲸千渡不会无动于衷，身为七海神武的流泉肯定也知道更多消息，你若是回来，肯定先见过他了，如果你要做的事情，跟灵汲殿有关，与其说去找流泉，不如直接找我。”

　　“果然还是我阿妈，其实什么都知道，大致与你猜得不差，我要去做的事情，与灵汲殿息息相关，但我没打算找流泉帮忙，我会自己处理好的，你生病的那段时间，我的确出了点事，是渡皇出手相助，我才能侥幸无恙……”

　　琞碧现在不想透露太多自己差点死了的事情，不过还是与她说明了大致情况。

　　麟致与如今的海皇姬鲸千渡不算相熟，却也有几面之缘。她告诉琞碧，鲸千渡谈不上刁钻古怪，只是身为海皇姬，考虑的东西和她们终究不同，她叮嘱琞碧，不管琞碧要做的是什么，都要以自己为重，要是真有需求，必得向她开口，她会尽她所能，做她的后盾。

　　琞碧连连应声，说：“就好像你舍不得我难过一样，我也舍不得你也难过啊，所以我一定会保重自己的，我也知道，阿妈一直都是我最强大的后盾，但是现在啊，阿妈也是我最大的软肋。”

　　“好呀你，现在都会这么说话了……”

　　“真心话。”

　　“我又没说是假话，只是瞧你这眼睛，恐怕是去一趟陆族，长了一身的软肋。”

　　“阿——妈——”

　　琞碧被她一眼看穿，急得想哭又想笑，瞬间就红了面颊。

　　麟致认真地看着她，脸上挂着纯粹简单的笑意。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个真实到藏不住情绪的人，她生活在大海，向往着陆地，始终热爱着月亮与星辰。

　　-

　　琞碧在家待到第二日，既是麟致曾经的伴侣又是同僚的岁瑛过来探望她，他特地告了假，软磨硬泡地把有蓝姨母给赶走之后，终于得到了照看身体尚有些虚弱的麟致的机会。

　　这个岁瑛呢，同溪雪流泉一样，也认为自己是琞碧的生父，脾气和流泉大相径庭，嘴巴闲不下来，有事没事便爱缠着她给她讲冷笑话，琞碧原是该很嫌弃他的，但身为碧海械师的他，还是个海岛植物学者，他很乐于带着小时候的琞碧去各种群岛探索玩耍，去见识陆族的世界，念及此，琞碧终究是勉为其难地忍下了他某些时候的聒噪。

　　岁瑛在听说琞碧即将去灵汲殿见海皇姬之后，出于担忧与年长者的傲慢，将消息传给了麟致曾经的一个伴侣、另一个可能是琞碧生父的男人——灵泽。此人并未像流泉与岁瑛一样，对麟致念念不忘，却相当自信，认为琞碧必与他血脉相连。灵泽很有生意头脑，家财丰厚，曾因琞碧，与麟致展开斗争，他希望麟致公布孩子的生父到底是谁，然而依照海族律典，麟致有权为此保持沉默，斗争无果的他，还是深信自己就是琞碧的父亲，比起纠缠麟致，他更乐于纠缠琞碧。

　　不论琞碧如何不耐烦，如何不待见他，他都可以死乞白赖地继续做一些，自以为对她好的事情。

　　岁瑛将消息告知灵泽，也非出于好心，不过是了解灵泽的特性罢了。假若琞碧出了什么事，灵泽就是把命丢了，也会让伤害过她的人，付出代价，有他出面，对灵汲殿而言，多少是种牵制。

　　与此同时，哪怕琞碧并不需要他的帮助，灵泽那么一番动作，也必定会惹得她们不痛快，麟致不喜欢他，琞碧也不喜欢他，如果能让灵泽吃点苦头，岁瑛心中自然爽利。

　　琞碧只觉男人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不堪入目到简直好笑。

　　她想早点去料理该完成的事情，同母亲作别后，准备尽早离开村子，独自前往灵汲殿。村子中央，深海女巫的雕像下，有玩婉转悦耳的水琴乐声传来，弹奏着巫族的传统古曲“月神的遥望”，有三五个年轻的海族男人，和两个女人在聚水起舞，身上的墨紫色图腾，月辉浅藏，水波扭动着他们身上长长的裙衫，地面上几株水草像是活了过来一样，跟着他们跳动。巫族人并不多，可这几个人对琞碧来说，都是些陌生的面孔，她不是个喜好走邻串巷的人，也不擅长记住别人的脸，只是，此时此刻，察觉到自己对家乡的陌生感，心中猛然生起一个念头——她一贯是目中无人的，所以总记不住周围的人长什么样子。

　　归根究底，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自以为是地去完成她的事业，却从未了解过自己所处的巫族，更不曾知道整个大海，更遑论海岸之上的陆地。

　　突然，身边传来了一道清澈又冰冷的女声。

　　“琞碧？”

　　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琞碧连忙回神，转头便看到了熟悉的脸。

　　她的学堂老师、教七海史学的繁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提着菜篮子，篮子里铺着海带，小纱网里装着几个海贝，似乎是刚从集市回来。

　　繁曦如今大概三十来岁，是族里有名的才女，在琞碧还很小的时候，学堂里便有传闻说，她的仰慕者可以从海巫一族排队排到千里之外的灵汲殿，不过她还没有养育孩子。

　　“繁曦老师？”

　　琞碧有些疑惑。

　　在她的印象中，她可没有过讨学堂老师喜欢的时候，她永远都是最不爱完成作业的那一个，甚至会缺席考试，只为了去海岛上看那些为了繁衍而向南群飞之鸟。

　　琞碧其实还挺喜欢这个老师的，毕竟她长得好看。

　　繁曦说：“昨天听说你回来了，你现在，是又要离开吗？”

　　琞碧点头：“是，我有一些事情要去办，很快会再回来的。”

　　她的言语中，带着对她本能的尊重。

　　繁曦说：“你去了陆族。”

　　琞碧耸了耸肩：“也许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了。”

　　繁曦轻笑，略带几分讽刺地说：“我想也是吧，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消息却总是传的很快。”

　　琞碧想，她可能是对七海各地，那些不爱买日讯，却又时常将鱼群传递的各种谣言当真的人，颇有微词。

　　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琞碧，只好回以干笑。

　　她好像一个身体回到故乡，灵魂却没有完全回来一样，一举一动都有些尴尬。

　　繁曦打量了她一番，又说：“陆族，是个与海族不一样的世界。”

　　琞碧说：“老师说的对，陆族与海族完全不同，但非要说一样，似乎也找不到多少可以反驳这句话的理由。”

　　“这一趟回来，琞碧你倒是变了许多。”繁曦说。

　　琞碧又干笑起来。

　　“从表面上来看，我们海族，与陆族拥有同样的语言和文字，这是因为，海皇姬觅波建立了两个世界的连接，吸收了部分陆族文明的海族，进入了蓬勃发展的时期，可表面上相同的语言和文字，难道真就毫无区别吗？在陆族，公主代表王公贵族的后代，天子嫁女子于诸侯，必使诸侯同姓者主之，是为公主。公也有男子之意，这个字，在他们那里，代表着只有男子才有的器官，而在海族人眼中，同样的字，甚至同样的意，深意却不同，公——这个字，从外形上看，它的下半部分，更像是母亲的产道。世间男子，皆为女子所生，所以公主是暗藏神圣的称谓，不是娇生惯养的美丽工具。语言和文字有着自己的陷阱，却也是可以被赋予被创造的，历史也一样。”

　　繁曦说着，而后更加认真地打量着琞碧，眼神中竟带着几分欣赏，琞碧有些不敢相信，莫名惶恐起来。

　　关于她说的那些，她不曾想过，可确实如她所讲，海族与陆族可以相同，但也可以不同，她们说着同样的话，写着同样的字，而文化，有着相反的颜色，海族的公主，就是公主，未必要去顺应陆族的规则，叫什么皇女，文字的含义是可以被赋予的。

　　琞碧喃喃地说着：“我们可以相同，也可以不同……”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跟她说这些。

　　难道是因为，她最近身份认同上的迷茫，已经浑浊到连她都感受到了吗？

　　其实繁曦也很难说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么多，只是心底里某种意识，在见到琞碧的那一刻，就在咆哮了。自己面前的那双眼睛，坚定果断，又有着那么多的脆弱与悲伤，于是繁曦不由自主地，说了些想说的话。

　　繁曦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准备与她道别。

　　“去探索更广阔的世界，你会发现更多有趣的东西，不管你是要去做什么，作为你曾经的老师，我都将祝愿你成功。”

　　琞碧有些不好意思，略显羞愧的同时，原本汹涌的心情，却平静了许多。

　　“谢谢老师。”

　　告别繁曦，琞碧离开巫族村落，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深海女巫的雕像，栩栩如生的深海女巫，那双眼镜仿佛不再眺望远方，而是凝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