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传说》悲人悯天

59、第59章

　　茫茫无际的海面上，轻轻浮动的水面卷起幽深的蓝色，这种颜色是无法描绘、无法被捕捉的颜色，她只来自于大海之上，只来自于不可捉摸的海面，这是足以吞噬掉任何一个人视线的颜色，只需要一眼，深海便会包裹住一切。远处传来了虎鲸母亲的悲泣之声，她正翻动着水花，让海水带着死去的幼鲸，跟在她的身边，伴随自己继续前行，没有人知道，虎鲸母亲的徒劳无功会持续多久，直到幼鲸的身躯坠落深海，她都将为自己死去的孩子哭泣。

　　小时候，琞碧便见过这种场景。

　　麟致说，那是因为幼鲸在母亲的训练中出了意外死去。从古至今，虎鲸都秉持着母鲸独自教导幼鲸的传统，训练幼鲸生存技能的过程中，有可能发生意外，造成幼鲸的死亡，尽管虎鲸母亲将会悲伤痛苦，她们也必须放手，独自让自己的孩子，面临自己的挑战。

　　半睡半醒的琞碧又听到了虎鲸的悲泣，那个声音很近，好像就在她的身边，那带着死去幼鲸的母亲，正翻着水花，从她身边游过。

　　终于，她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那不可捉摸的深蓝，海水那摄人心魄的颜色。

　　万千江河归于大海，大海又带来雨水，灌溉世界，世界终将归还大海，一切都来自于大海。

　　突然，琞碧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濒临淹死的感受，一瞬间，四面八方的水就这么挤了过来，灌近她的耳朵和双眼，灌入她的脏腑，甚至灌进了她一身的温血里，恨不得将她整副身躯都爆裂开来。她猛地吐出了一口水，发现自己正趴在一只身形庞大的座头鲸身上，海水一遍一遍地从她的身体上漫过，冲刷着每一寸肌肤，座头鲸缓慢地游动着，看似毫无目的。

　　她甩了甩脑袋醒神，半晌后才恢复了一些神智，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穿后，有些不耐烦。她有些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若是非得去想，她的烦躁似乎也更严重了。她记得她想杀了苏玄则，她记得那片血红的大地，她记得火焰中挣扎的船，然而后来的记忆，却越来越模糊。

　　此时，身后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哎呀！阿碧！你可算是活了过来！”

　　琞碧顿时一惊，回头望去。

　　一个穿着简单素色长裙的少年正踩着座头鲸的背，朝着她走过来，他手里拿着漆黑陨钢锻造而成的鱼叉，提着一个硬草编织成的小箱子，一头有些卷曲的乌黑长发在日光与海水的映照下，携辉带光的。

　　她皱了皱眉头，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少年已经走近：“我说，你不会忘了我是谁了吧？我是优优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琞碧一脸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身体往后缩了缩。

　　“我记得你是谁，只是你在这里干嘛？”

　　她可没失忆。

　　她认识这个人。

　　这个少年不仅仅是她在七海学宫的同学，还是与她同为海巫一族的邻居，自小算是一起长大，几年前，琞碧与他同街出游，也正是那时候，她明白了喜欢需要多大的动心，而她将永远也不会对他怦然心动。

　　琞碧离开七海学宫后，成了海巫一族的巫灵海女，但并未留在族内，而他做了拾荒者，常年待在外海，清理着海上的废物，也探听着最接近陆族的情报。

　　优优知道琞碧还记得他，从她的表情他就能看出来了，琞碧仍然是他认识的那个琞碧。他露出高兴的笑容，连忙从身后的硬草盒子里取出一条裙子递给她，一边看着她穿衣服，一边同她说起了他发现她的过程。

　　当时她坠落大海，密密麻麻的鱼群便朝着她扑了过去，鱼群将她带入大海更深处，一路送往央海，整个过程中，不论遇见何种海鱼，她的身躯都安然无恙，就连鲨鱼都在托着她的身体，以让她顺利来到月升月落之海。

　　她的身躯在大海中沉睡了很久，他就日日夜夜地看着她，一点一点地展现神迹，月神之吻在每一个夜晚，落在她身上不同的地方。

　　“是你救了我？”

　　琞碧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问道。

　　优优用陨钢鱼叉剔着座头鲸背上的海草厚垢，略显百无聊赖地说道：“是你自己未到命绝时。”

　　她有些不明白：“什么意思？”

　　优优说：“是海神之力，渡皇亲自出手了，她是众海之主，大海的万王之王，她指引着鱼群，保护着你，也是因为她，月神仍能庇护你。”

　　这下，琞碧更不解了。

　　“海皇姬……鲸千渡？”

　　她根本没见过如今的海皇姬，上任海皇姬卸任时，她未及成人时，对如今的渡皇，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优优放下了鱼叉，双手环胸，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姿态，继续说道：“坦白说，我理当是来逮捕你的，你身为海巫一族的巫灵海女，私自离开海族，去往陆族地界，灵汲殿并非一无所知，但还没有牵扯很大，渡皇又没开口，灵汲殿也就暂且搁置不管了，然而你那次，潮引之力直达海底，整个灵汲殿的人都感受到了，动静非同小可，渡皇也不得不出手，与此同时，灵汲殿的命令也下来了，彻查巫灵海女相关事宜，至少需要明白，你是否泄露了大量海族机密。你懂得，你把事情闹大了，这是基本流程。”

　　所以，救她是为了调查她？是因为她与苏玄则这一交手，整个海族都快人尽皆知了，海皇姬才不得不出手了么？

　　琞碧正胡思乱想着，优优又说：“然后，主办此事的，正是七海神武之一的溪雪流泉，这个你也知道的，溪雪家是海族历史悠久的家族，七海神武不仅仅是守护灵汲殿的海皇之戟，更是海皇姬的内海之眼，外海之耳。流泉大人在得知这件事后，特地交代了我们这群拾荒者，让我们尽快找到你，然后妥善安置，流泉大人还说了，你在回海族之前，得和他见一面。至于理由，不需要我多说了吧？”

　　海族并没有传承姓氏的传统，就连海皇姬一脉都没有，但随着历史的发展变迁，不少古族逐渐壮大，因为多方面的原因，他们选择了一脉姓氏，以便整个家族更好的团结，以及与外族区分，他们的姓氏随着族内的教诲一起，长久地流传下来，多年来，这些尚且存在的大家族，所出大多非凡，其中不少人，在整个海族都有着显赫的地位。优优口中的溪雪家便是七海古族之一。

　　可这跟琞碧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优优对着她嘿嘿一笑，低着头说：“还装蒜呢，流泉大人都说了，他是你阿爸，意思还不明显吗？不管你捅了多大的娄子，他都会尽量帮你的，灵汲殿必不会太为难你，所以你回家前，要去见见他，先跟他说说你到底干了什么。”

　　琞碧白了他一眼：“他才不是我阿爸。”

　　溪雪流泉只是自认为是她阿爸而已。

　　什么娄子……

　　难道她就非得捅娄子不可吗？

　　真要有什么娄子，那也是海皇姬一脉捅出的娄子。

　　可真是个傲慢自恋的家伙，他溪雪流泉何德何能有她琞碧这样的女儿？

　　“怪不得小时候，我见他往你家跑呢，原来你们之间还有这层关系？话说回来，我一直以为，你阿爸是那个经常和你阿妈待在一起的械师……”

　　优优盘着腿坐了下来，自说自话。

　　琞碧已懒得理会他，心中思绪纷乱。

　　她不知道她这一次又睡了多久，如今的陆族又是何种模样了，苏玄则显然还没死，谁也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琞碧明白，他是永远也不会甘心的，不管多少人在他的手中死去，他都不会甘心，如果不能结束这一切、如果不能终结暴君的性命，星燎与月歧会是什么样子，她有些不敢去想。

　　也许，她们已经……

　　世界仍然是那个世界，暴君仍在发泄自己的怒火。

　　如果没有她们，她将只能艰难地活着。

　　只有她，靠着月神的庇护，将永远地、孤独且艰难地活着。

　　假若月神离她当真近不可言，为什么她还是那么无力？

　　月神呐，她的月神……

　　她头一次感到，自己与月神的距离，竟是如此之遥远。

　　兀自沉思良久，她忽然说道：“我要见海皇姬，我要去找渡皇。”

　　“什么？”

　　优优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要去见海皇姬。”

　　琞碧重复了一遍。

　　优优还未察觉出她言语中过分的认真，嗤笑了一声，说：“你可拉倒吧，还见海皇姬呢，你先想好怎么解释你自己的所作所为吧……”

　　正盘腿坐在座头鲸背上的琞碧猛地一拳锤了下来，打在了鲸背上挂着的岩石块上，就连凝结的石块都震了震。

　　“你懂什么！你们这群对外界漠不关心的家伙，每天只会些争论海豚和鲨鱼之间的血战谁会赢的老掉牙话题！天呐！月神呐，说什么海豚和虎鲸是同种海洋之灵，这就是你们的生活，这就是你们所关注的东西，你们这群麻木不仁的家伙，继续低着头做人吧，而我，而我非得昂着头去质问不可，对自己放出的恶魔不闻不问，只要恶魔不来危害自己就够了是吧，凭什么，凭什么要一个全身都虚假的神，去审判人……什么审判，什么神罚，谁有资格这么做！”

　　优优被惊了个目瞪口呆。

　　“那个……你冷静一点……”

　　他一时之间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可他感觉到了，她的愤怒有多真切。

　　琞碧还想继续发作一番时，他忽然说道：“虽然说我不是很懂你是什么意思，但是你，你总得先回家，看看你阿妈吧，我可以给你争取一点时间，之后你还是得去一趟灵汲殿，也许他们要对你进行七海公审……阿碧，你是一个海族人，我们和陆族不一样，不管我们长不长鱼尾，我们都是海族人，我们不会成为别的……”

　　小时候，海族中的长辈常说，陆族的世界充满了各种疾病，若是过度接触那样的世界，很容易歇斯底里发作，琞碧离开海族去往陆族也有一段时间了，此时的她在他眼里，就是感染了特殊陆族疾病的海族人，她已经有些搞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琞碧听到他提到母亲，总算是拧着眉头冷静了下来。

　　她现在有太多太多想去做的事情了，可她绝不能盲目且失措，她一定要取回定海灵汐，一定要结束这一切，不管陆族世界有着多大的弊病，都轮不到苏玄则这个伪神来审判，时至今日，琞碧已然醒悟——他创造了一个从未给过人苏醒向善机会的世界，最后又指责这个世界丑陋不堪，哪怕他曾遭受苦难，也不足以成为理由。

　　琞碧一定去会找海皇姬，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而在此之前，她是该先回家一趟。

　　优优确实是来抓她回去的，不过他们相识一场，她母亲又是名及灵汲殿的碧海械师，父亲还疑似海皇姬手底下的七海神武之一，于公于私，他都会先顾念着情分，也相信她不会真有背叛海族的心思。

　　他问她：“喂，阿碧，你去陆地那边之后，发生什么好玩的事情了啊？”

　　琞碧瞪他一眼，不作理会。

　　优优一时尴尬，也不讲话了，找了个平坦的位置坐了下来，可没过多久，他又觉无聊，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实在聒噪。

　　“陆族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个你也知道的吧！可不只是书上这么写，所有情报都足够证明，她们当真有那么一套三从四德的说法，呵呵，三从四德，真是猪听了都会发笑。”

　　说完，他又一幅自己讲了个好笑的笑话似的，哈哈笑了起来。

　　琞碧不耐烦地瞥他，他悻悻地低着脑袋，又沉默了起来。

　　座头鲸带着他们向着海洋深处游去，四面八方都是流动荡漾的海水，一眼望去分不清方向，更看不到任何陆地，咸湿的气息既让琞碧觉得久违且陌生，又亲切和熟悉，她有些不自然的身躯，仿佛愈加真实，这仿佛是一种从死魂灵，回归肉身的感觉，无处不在的灵气，正在她的周身流转。

　　她的家，她的大海，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