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传说》悲人悯天

53、第53章

　　城外河口，有观海城护城军渡河而来，临近河口的几处农庄都未来得及疏散，琞碧赶过来时，五百希城护卫队的人，死伤大半，余下的人，仍在与来敌死战，地上到处都是残尸断臂，更多的，还是敌人的尸体，血水混杂着雨水，将土地铺红，泥水顺着湿地淌成一条条小河，又汇到了大河里，幽暗的夜里，乍一看只见河水深黑，然而敌人还是没完没了，越来越多。

　　起初，大家还能将他们拦在河口渡口这边，然而随着时间越拖越长，人数远远不足的希城卫队，只能不断退守。

　　大雨滂沱，有如嗜血猛兽一般的敌人，丝毫没觉得他们有什么损失，自打希城护卫军来挡，他们到如今已折损上千人，尽管如此，他们仍笃信着，有着无限援军的他们，占据了莫大的优势。

　　“这次要是能活着回去，肯定是要大发一笔的！”

　　“破地方可真是不入流，一堆不像女人的怪胎，都能派上战场。”

　　“都是些没男人要的老女人！”

　　“可不是，那逆贼头子，要不是又老又丑没人要，她会发这个癫吗？”

　　“谁知道呢，那逆贼，可是从出了名的贱妇娘胎里出来的，听说她老娘，就靠着在不同的男人□□讨生活，苟且求生。”

　　浩浩荡荡的雨势，竟有种令他们全军澎湃的感觉，他们无惧牺牲，怀揣着最简单的想法往前冲着，嘴里断断续续涌出一些骂骂咧咧的话，对于他们的狂言狂语，琞碧听得真切。此时此刻，她的脑海里，闪过杂乱无序的苏玄则的身影，他从灵汐变成如今的苏玄则，不仅仅是因为灵汐遭遇的背叛，更是因为这个世界本身。

　　琞碧在一处凹地里找到了三个被十几名希城护卫军掩护着退守的妇人，其中一人抱着个正在发抖的小女孩，小女孩不哭不闹，微弱的光芒映照之下，被雨水拍打的脸庞有些僵硬，身体却是抖个不停，众人的身上沾满了泥水，已是退无可退。

　　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已对司空见惯的死亡麻木不仁。

　　这是个玄则皇帝厌憎的世界。

　　却也有着星燎无限之爱的世界。

　　数不清的黑甲敌军叫喊着冲了上来，像是一片乌泱泱的黑甲虫。

　　琞碧凌空而起，一跃而下，猛然挡在了希城众人面前。

　　大家拼着所剩不多的力气，握紧了手中的矛，挣扎着结阵站起。有人在后方大喊，集结阵型，哗啦啦的雨水声中，夹杂着几匹马的呜咽嘶鸣。众人似乎把琞碧当成了援军，当成了希望。

　　冲杀在前的观海城士兵瞧见了琞碧。

　　光线很弱，他们看得不太真切。

　　但前方几个男人还是露出了□□。

　　细碎的话语从盔甲下传出。

　　“嘿嘿嘿……这个我可以玩一年……”

　　琞碧猛然间仿佛感悟到了，星燎的剑为何会充满慈悲——身处战场之上的人们，总有其缘由，他们选择了罪恶，死在她手中的，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无限的罪恶，她有她明晰的目标，是任何风都无法动摇的轨迹，她杀人的同时，也是为了救人。

　　苏玄则想要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互相残杀，死的人越多越好，星燎会坚定自己的信念，在月歧的帮助下，她会永恒不停地，继续走下去。那么琞碧自己呢？琞碧想要的是什么？琞碧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呢？她所感受到的，到底是什么？

　　是——自漠然之中燃烧起的愤怒。

　　她感到愤怒，除此之外没有答案。

　　不论苏玄则是否当真，想要看到这样的世界，她都感到愤怒，与星燎无关，与月歧无关，此时此刻，她的愤怒，只是她自己的。她甩手两支寒芒四射的勾月状冰矛，横切扫过正欲冲上前的几个男人，眨眼间将他们的身体拦腰斩断，肠子几乎从肥硕的胸腹中弹跳出来，啪嗒掉在了泥地里。

　　这下，对面众人都不由得惊了。

　　“你……你不是人……”

　　此等手段，显然不是人。

　　可不是人，还能是谁呢？

　　传说中、那个在旧都灭了十万镇国军与几十万城民的海族异人？

　　又是十几个惨叫，对面开始惶惶退却。

　　琞碧回到后方人群之中，找到可能是子妙朋友安娘的人。她向她说明了来意，又在战场上找到了一匹还活着的马，表示为求稳妥，她会把她们送到有船停靠的海边去与子妙会合，但河口这边，那些敌人肯定很快会重新集结，再度杀上来，得靠希城护卫队的人尽力拦阻。

　　天还很黑，只要拖延时间就够了。

　　—

　　琞碧用了两个来回，将河口这边，尚且安然无恙的人送到了另一边去撤离避难。

　　此时夜袭军又往前推进了许多，尸体堆得越来越多，希城这边的伤亡也愈加严重，可所有人，好像都没有退缩害怕的意思，每个人都做好了血战至死的打算，派来堵住这边进攻的五百人，如今只剩下不足两百，防守之势还是不曾变过，他们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且战且退，在琞碧的帮助下，竟真将观海城的千军万马拦在了希城城外。

　　战局一拖再拖。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越下越大，闪电时不时将天地照得有如白昼，震天雷响不断，混杂着雨声，如哭如诉，莫名有些诡谲。

　　“出发时没说天象有异啊，怎的下这么大的雨？”

　　麒麟使杜韦澈大步走进营帐，嘴里抱怨着诡异的天气。

　　连归玉正坐在账内饮茶。

　　一见到心腹进门，便出声问道：“镇国军调派过来还要多久？”

　　“得天亮之后了。”麒麟使说。

　　明明他们占据着天大的人数优势，却时时都在催着援军赶紧到来。

　　“大人，逆贼在海上早有接应，有小船将城里的叛民接到船上去，由南方海域撤离，我们的战船被挡在了希城以北，想必她们早猜到了陛下有攻打希城的计划，有探子来报说，远海有浩帮的战船正在全速挺进，这群海上盗匪，作乱多年，估计也是来援希城的，她们做的准备比我们想的要多。”

　　“不能让这伙逆贼离开。”

　　“在海上拦阻观海城战船的是希城逆贼李肆逢，此人早年参与过征伐北海之战，她们的船小，更为灵敏，然而人手不够，火力不足也是劣势，失利战败是迟早的事情。”

　　“让海上的兄弟们，优先追击叛民。”

　　“是。”

　　“废场那边情况如何？”

　　“不好说，到处都是尸体，萧月歧估计是快不行了，聚灵明显缓慢。大约有三千人过废场入城去了，正在和逆贼沈星燎带着的一批人交手。”

　　“河道呢？”

　　“过不去，那个海族人在那里，万人已折损六千，恐怕不够。”

　　连归玉不说话了，姿态从容冷淡。

　　他知道，那几个人很厉害，可再厉害能怎么样？她们终究会有力竭的那一刻，与皇朝作对，并非那么简单的一件事，这一次平叛虽损失惨重，可对他们来说永远值得，别说是死六万人了，就算死六十万人也值得。

　　死人算得了什么？

　　死人，就和洪水冲了蚂蚁窝一样，根本不值一提。

　　那些死去的人，都是蚂蚁。

　　他们自己也乐意做蚂蚁。

　　这一次之后，将再也没有谁，敢反对大越皇城，千百万人将彻底臣服在皇帝陛下面前，而他连归玉，将毋庸置疑地成为皇帝陛下第二人。连归玉很清楚，那位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本质上并不迷恋权势，他也一定不会介意，忠心耿耿的自己，拥有更多的权力。

　　向来带着点无谓态度的麒麟使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饮尽后，又嘟囔了几句：“如今的皇城到处都是她们的眼线，那些个吃着皇城饭的，胳膊肘也都往外拐，此次大胜后，我们可得好好整顿肃清一番，是吧，大人？”

　　连归玉还在想着自己的事情，眼眸流露出罕见的澎湃心情。

　　他在想，皇帝陛下怎么还没来？

　　要是皇帝陛下能够在这一次的交锋之中，再被逆贼重创一次，可就再好不过了。

　　他上回，不就是吐血了么？

　　必和那个可以一口气灭掉数十万人的海族人有关系。

　　麒麟使忽然问道：“大人，我带三百近卫，去接替飞虎使吧？他这一死，我们在废场那边就没什么自己人了。”

　　“去吧。”连归玉终于回过神来。

　　麒麟使放下茶杯起身，信心满满地离开。

　　十二使中，他是最为得意的那个。

　　当年神风将军被背刺一事，监权司内部调查了个清清楚楚，围死苏世越，镇国军两万足矣，这萧月歧说到底，不过是个女人，她能撑到什么时候去？

　　—

　　低山之上，树状的闪电在天边裂开，雷光所照之下，一张有些惨白的脸正抬头望着黑夜，无数雨水从他身边擦过，像是有了生命一样，一滴一滴地避开，飘到了他身后，汇聚成水流。

　　流血、苦战，这一个个以一敌百的无畏之人。

　　沉船、火焰，漂泊在海上被撕裂的一个个心脏。

　　嘶吼、挣扎，这廉价的生命。

　　这微不足道的死亡，不足以慰藉他的怨念。

　　天色渐明，雨势渐歇，似乎是偶然间才展露的边天，竟染上血红色。

　　越过废场的人已越来越多，骑兵便有三千，这个数量，足以将本就不堪一击的希城碾为齑粉。

　　与飞虎使不同，麒麟使杜韦澈从一开始，就打算与萧月歧保持距离。只是当他来到废场时，却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异样，雨快要停了，风一阵一阵的，不算大也不算小，周围只觉得微湿微冷，前方冲杀的观海城铁甲军好像忘却了时间的流逝，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可以支撑着他们行为的简单念想。在后方待了很久，他才明白，萧月歧几乎不曾再聚灵了，没有灵力的波动，周遭什么也没有，处于万尸之上的她，已是靠着最后的力量，在阻拦铁甲军的前进，她显然已是气力不济。

　　杜韦澈决定绕到前方去看看情况。

　　一路上，都可以看到观海城护城军留下的困杀痕迹，他们为了尽可能地束缚住这个远超于他们能力的敌人，用了一条又一条地铁索，以人为点织就一张张的铁网，横七竖八的尸体倒在铁网上，血水大多被冲刷干净，斑驳的血肉泛着刺眼的白，重大几千斤的弩车，都损毁了百十余架，开膛破肚的马匹也不少，这个曾经堆积废物的地方，将成为无数食腐之鸦的饕餮盛宴。

　　麒麟使驾马穿过血流成河的废场，身后几十匹快马急急跟着，最后的千余铁甲军紧握着长矛，奋力前冲，人网之中，又是一具尸体被甩了出来。

　　此时的月歧，像是血水浸泡过的恶鬼，身上的衣物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此前，雨水虽然一直冲刷着她的面庞，可她脸上好几道伤口，使得她的样貌都不太真切了。

　　她手中的剑，像是某种色泽特殊的石头，又好像浑浊的冰，寒气不似往常。

　　杜韦澈觉得，自己依稀中，能够看到她那不甚强壮的身躯，正在发抖。

　　被一个人耗在此地两个多时辰的观海城护城军，进攻的速度也不那么快了，他们围着她，虎视眈眈，几乎是静待许久，才会有几个人一齐冲上前去，若是一波不成，他们会紧张兮兮地再等上许久。

　　麒麟使觉得时机已到，下令身后的近卫出击，同时指挥已近颓态的铁甲军再度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