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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41章 ...

  •   苏镜胧在那间熟悉的偏殿里,等了苏玄则很久,面前摆着的,便是被冻在玄冰中,经久不化的苏世越的人头,那颗由苏玄则下令,苏廉贞动手割下的人头。在很久之前,他们三个人的名字,都不是现在这般,他们的名字是他们的父神给的,他于他们三个人有再造之恩,世越与廉贞都算是她的兄长,他们比她早来到月都,却是在她之后,才得到那份超于常人的力量。如今,他们都已离他而去。

      廉贞淡泊,在他眼里,苏镜胧是皇帝陛下捡来的女儿,仅此而已,而在世越眼里,苏镜胧是一个人,不是谁的谁,她就是一个人而已,所以苏镜胧对他,勉为其难也算得上有几分兄妹情谊,她相信,在世越的心里,他们的感情,和她心中想的差不多——没那么深厚,也没有那么浅。她想,世越是不可能背叛陛下的,哪怕到最后也一样,他做不出那样的事情,尽管他爱上了一个,把玄则皇帝当疯子的女人。

      爱?玄妙的东西。

      尚且年少无知的时候,她问过苏玄则,什么是爱。

      他说,那是个好东西。

      直到现在,她也没理解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在得到他力量传承的三个人中,苏镜胧其实是最像苏玄则的那一个。

      她出身宁城寻常人家,上有三位姐姐,皆是十岁有三便出嫁,多年未见,家中有一舅父,通些诗书,四十有余,在城内身居要职,但有奇特癖好,喜好幼童,为讨好舅父,换取幼弟前途,父母将六岁的她送到了舅父家中,从此便开始了她噩梦般的几年。几年后,于舅父而言,她年纪已经算大的了,舅父一家便将她赶了出来,亲生父母嫌她身体肮脏,不愿让她再进家门,流落街头的她被歹人捡到,喂了几天饱饭后,就把瘦骨嶙峋的她卖到了窑子里去,她在窑子里发了疯,对谁都不客气,一幅恨不得同全世界同归于尽的样子,老鸨见她一身戾气,转手又将她卖给了城里的中年铁匠,那铁匠性格残暴,发妻受不了他嗜赌如命,动辄打骂,逃到了别的地方去,他膝下无子,买个女人便是为了生孩子的,虐待她一段时间后,才发觉她不能生养,又想到她早已非完璧之身,对她更是没好气,连连辱骂殴打,她终是忍无可忍,装了几天乖顺后,灌醉铁匠,割了他的喉咙,还切了他的恶根。

      之后,她因为杀人被送交官府。宁城官府对铁匠殴打虐待她的事情不闻不问,只想以杀夫罪判她死刑,他们说,杀人者当诛,杀夫者更是罪大恶极,蛇蝎妇人,割了他的恶根,则更加心肠歹毒。那时候,她才十四岁。

      她早就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公道正义。男人当权行恶,女人助纣为虐,她之贱命,渺如尘埃,可她不理解,凭什么她的命运是这样的?她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要遭罪的么?

      公堂之上,众人对她的卑贱哄笑不止,审案的宁城西城令使大人,问及那铁匠虐待她的详细情况,要她说出来,每天晚上,铁匠是如何将她折磨到天亮的,羞辱之意明明白白,满脸血污的她竟然忍不住笑了,笑的灿烂至极。

      她让他靠近点,只告诉他一个人听。

      结果堂上的大人当真靠近了过来,嘴角挂着令人作呕的笑。

      她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硬生生撕烂血肉软骨,将他半只耳朵给扯了下来。

      紧接着就是惨叫和气急败坏地殴打,好几个青年男子一拥而上,对着他拳打脚踢,眼看就要将她打死当场的时候,她生命中最伟大的人便出现了,那时的他衣着普通,一身游方穷郎中的打扮,样貌也普通,放在人堆里谁也认不出来,但他一出现,众人便再也动弹不得,漫天的血雾突然间就在她的面前炸开了,整个令使公堂上上下下十几人,连同围观的几十个百姓,都成了躺在血泊里的白骨。令使公府的漆金木门关上了,大火燃烧了起来。

      他救了她的命,并没有过多询问她的事情,只是默默给了她力量。

      她那时候,根本没有去想很多细节,她只知道她有了力量,所以她杀了所有几乎想杀的人,所谓舅父一家,还有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的父母,还有那个得到家中一切,仿若有皇位继承的所谓弟弟。她不是人了,她是个魔鬼,她没想过再活下去,但苏玄则对她的表现很满意,将她带回了皇城月都,且一句话,便送乐得自在的宁城城主一个万劫不复。后来的她,才知道,他就是坊间传闻颇多的那个暴君,那个狗皇帝,那个荒诞无道的邪神。

      不,这不是她所知道的事实。她所知道的,是玄则皇帝是个人,是个不一样的人,她还知道,他时常以各种方式行走在外,寻找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也许是玩具,也许是其他的。她算是哪一种呢?苏镜胧想,应该是玩具吧?总之,后来的她慢慢变成了一个人,不再是个遭受创伤的疯子,不再是只会杀人的魔鬼。

      她是个人,她有名字,她叫苏镜胧。

      世越曾经说过,他们三个人,能够来到这里都有自己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原因,其实并不重要,人不能永远活在过去。世越与廉贞当时都有功课在身,他们把很多时间用在学习上面,而她更多的,是与苏玄则在一起,他像个真正的父亲,可有时候,她觉得,他像个女人。这种感觉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什么,更像是一种直觉,尤其是当他陷入莫名的沉思,仿佛在回忆某种东西的时刻。

      世越还说过,陛下对她的感情,和他们两个人的不一样,可如今看来,陛下对世越的感情,才是当真不一样,世越用他自己的方式,留在了皇帝陛下的记忆里,唯有可怜的廉贞,死了便没人记得了。

      苏玄则过来的时候,苏镜胧还在对着冰块里的苍白人脸发呆。

      他察觉她的神游天外,站在偏殿门口轻咳了几声。

      苏镜胧匆忙回神,看到几仗之外的神俊非凡的人影,崇敬恭顺之心油然而起,不自觉地微微低头。

      “陛下。”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看上去已经要比他年长了,而他的脸,必是俊朗至极。与他那样一张脸相比,她格外普通,三十多岁的面容,皮肤被晒得略微黝黑,未着银色轻甲戎装,也是朴素的玄色衣袍,发饰简陋,雌雄莫辨。

      她一直就没好看过。

      三个人当中,真好看过的,大概也就世越了。

      苏玄则给她取那样一个名字,也真是心血来潮想到便定下。

      “还望陛下恕罪,镜胧未得诏令,便私自回来了。”

      苏镜胧先低眉请罪了。

      尽管她知道,他不是个在乎这些的人,他在他们面前,不经常记得他那个皇帝陛下的身份,对他们这等卑微的生命也给予足够的尊重,可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对他的敬意,发自肺腑,她想,世越他们对他的敬意同她一样。

      他一如既往的对此无所谓,只是不咸不淡地问道:“在想世越吗?”

      “想,也想廉贞,也想其他的。”她说。

      “他是个蠢人。”

      “陛下说的是。”

      相信所谓情爱的人,不是蠢人是什么?

      认同之语完毕,苏镜胧又说:“陛下没有回来之前,禁军统领凌大人之前多次来找过我,他唯一的儿子,在旧都之乱中疯癫痴傻了,凌大人有意寻求我的帮助,不过我看,那家伙损于溃梦灵法,没敢有所行动多次推诿,不知道陛下是不是有所安排。”

      苏玄则走到王椅前,悠然坐了下来。

      他说:“凌决算是个有半分骨气的人,可他儿子终究是个养尊处优的废物,不堪一击,假若他能给点惊喜,倒也不枉我救他性命,既然他如此脆弱无能,就随他去罢,事情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男人远比女人更脆弱不堪,瞧瞧监牢里那些精神失常的疯子,一点刺激都受不住,偏生爱讲男人更稳重冷静这类的话。”

      苏镜胧道:“陛下所言极是。”

      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又说道:“可女人才是万恶之源,不论是作恶到何种地步的男人,毕竟都是娘生娘养的,她们制造罪恶,并且对世间所有的丑陋,都能袖手旁观。”

      苏镜胧微微愣了愣,脸色有些苍白、凝重。

      她向来是认同他所说的一切的,她也曾亲眼见过,所有的罪恶。

      以往,她也是猜测过,皇帝陛下到底是何种来历,苏镜胧想,他原本一定是个真正的神,早已超脱了男女,非是人生人养,只是终归落在人间成了神之人,既是人又是神。

      她充满认同地看着他,好久都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想要说些什么。

      苏玄则先开口了:“我知道,你一会儿就要问,我有什么打算没有,答案是没有。我已经让连归玉领兵,不日后攻打浮雨港,你既回来,便多留些时日,观摩这场大戏。”

      苏镜胧一副被道破的样子,默默站着。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只知道,他让她做什么,她都会去的。

      他忽然问她:“镜胧,你会怪我吗?让世越与廉贞都丢了性命,害你连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苏镜胧皱眉,忙道:“陛下何出此言?我永远都不会怪您什么,只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回来之后,看着这空荡荡的宫廷,没了廉贞,也没找到陛下,心中总是有种莫名的惶恐,就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而我将无能为力,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对我来说,好久没有过了。”

      虽然她和苏廉贞以前话也不多,可比起这满皇宫的假人,和那些只懂跟她说套话的人相比,她和他至少还有几句真话可讲。如今苏廉贞也死了,总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安萦绕在她心头,也许,就是有事情要发生了,而她还没想好,要如何去应对。

      略微思索一番后,她说:“廉贞与世越,都是自己选的。”

      他们都可以不死,死亡是他们自己选的。

      苏玄则似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苏镜胧想到心中的不得安宁,大着胆子问道:“陛下,真的没有打算过,把给世越的那份力量,收回来吗?”

      苏玄则说:“给你们的东西,那便是属于你们的,你们要作何用途,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世越有他自己的方式,就算我要杀了那个孽种,也不会是为了拿回力量。说来,这个世界上倒是有不少男人,喜欢收回自己给出的东西,镜胧你觉得,我像是这种男人吗?”

      “陛下还有心情说笑。”

      苏镜胧忍不住撇嘴。

      “这也不好笑嘛。”

      他倒是始终轻松。

      “陛下。”

      苏镜胧无奈。

      他说:“提及打算,倒是你,没有想过自己的打算吗?要是、当真发生什么事情的话,到底是该打算打算的。”

      她有些茫然,又有些惊慌:“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想留在您的身边,哪怕相隔千里万里,总能回来相见也好,这就是我的打算。”

      他神色淡漠平静,语气却是罕见的幽长。

      “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她抬起头,拧紧眉头,无比认真地盯着那张堪称绝世的俊脸看,憧憬又惶恐、渴求却不得的感情溢于言表,她几乎是咬着牙地,说道:“我一直,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父神……”

      杀戮、复仇,成为一个人,如何不是在做自己的事情?纵使她拥有了力量,拥有了权力,底下的人也还是在对她说三道四,他们说她相貌丑陋,说暴君口味奇特,还说世越与她,是鲜花插在牛粪上,殊不知,她只是不想再做什么美人而已。她用血封住了悠悠众口,如何不是在做自己的事情?弱小可怜不会得到公道,只有暴力与血,才能得到公道,当她成为一个人,她就已经开始做她自己的事情了。

      ——

      几天后,朝堂之上,回归龙椅后首次上朝的玄则皇帝,当着众权臣的面,连吐了好几口鲜血。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没有人知道那血是真的还是假的,谁能说得准呢?这是皇帝陛下的又一小把戏,还是他当真,已被海族异人重创,病体垂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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