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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29章 ...

  •   约莫一刻钟的时间过去,山中除了幽长的鸟鸣不断、水声潺潺之外,静谧如故,这片土地,好像几百年都没有来过活人一样。

      只是眼下,湖边草地上,就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活人。此时的薛无钦虽没什么表情,但心中早就是思绪翻覆,不得安宁了。如果不是湖上飘着的那十几具尸体,他真的很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人来这里的,那些爬到瀑布里边去的城主府暗卫高手,竟是一个活口都没回来。

      他没敢再轻率行动。

      人与人之间的静默仿佛持续了很久。

      瀑布水帘后的洞穴里。

      月歧挣扎着爬了起来,扶着石柱堪堪斜倚着,此时的她心跳剧烈,四肢都在毫无章法地颤抖着,力量眼见就要消耗殆尽,方才被人刺中的伤口,更是血流不止,失血过多的她这会儿有些头晕目眩,双目飘忽,眼前的景象看不太真切了。

      她的力量不够,就没法拔出孤遇剑,要是再有强敌,她可能……

      月歧这辈子头一次意识到,她可能要交待在这里了。

      就因为一个苏廉贞,便到了这个地步吗?

      如果她只能做到这样的话,又有什么能力,诛灭玄则皇帝?

      “星——燎——”

      她喃喃地念着这个熟悉的名字,心头竟觉得温暖宽慰,只不过还是难免惭愧和不甘,以前她总觉得,星燎的行事作风太危险,说不定哪天就会失信于她,没想到事到如今,先违背诺言的人,会是她自己。

      也许是真到了油尽灯枯之际了,她莫名其妙地便想到了琞碧。那日找到负伤的自己后,她在她身边照顾了一天一夜——睡去之前她没走,醒来时她还在。她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洗了身体,处理好了伤口,还给她带了早点过来,虽然只是些干粮,却足够填饱肚子。待她吃饱后,她给她找了这处瀑布藏身,临走时,塞了一把药给她,叮嘱她按时服用,是了,她说过,她们海巫一族,本行乃是炼药。

      月歧有些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跟她说那些话,还对她做那么奇怪的事情了,她历来如此,很多时候行事没什么明确的理由,想到便去做了,事后自己若是去想,恐怕也很难理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仿佛,她只要在那里,便能勾着她的魂似的。

      倘若自己今日,命丧于此,那她们就再也不复相见了。

      她会怎么想呢?

      她的名字……

      琞——琞碧——

      月歧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进来。

      兴许外面已经没有人了。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水帘口又有哗哗的声音传来,一道玄色身影跃入洞中。

      月歧顷刻警觉,浑身紧绷,沾满血迹的右手死死扣住了石壁上吐出来的石块。

      薛无钦看着她,心中松了一口气,尽管她脸上沾了点血污,可借着洞内,日光穿水而来的天然微光,他还是看清了她的脸。才瞧见眼前这位月剑萧月歧的真容,薛无钦便不由得发笑。

      “原来——是你——”

      笑毕,他吐出四个字后,便没再开口。

      他们早就见过了,如此看来,当初的相遇并不一般。那么,当初那个自称香儿的村妇呢?也是她灭玄阁的人?还有,凌决的儿子,当时苏廉贞并未得手,最后似乎也是她救走的。

      月歧很快便镇定了下来,用远超他之清冷孤绝的语气,回了他同样的四个字:“原来是你。”

      ——这个下作、阴损的男人。

      剩下的这半句话,她并没有说出口,却完完全全体现在了她的神情之中。

      仅从神情与语气来看,她的伤势并没有那么重。

      薛无钦满是嗤之以鼻地说道:“哼,死到临头了,还这么会虚张声势,真不愧是价值百万金的月剑,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已到极限,怕是再也没有动手杀人的力气了。”

      她淡淡回话,不让分毫:“看来全天下的男人,都这么盲目自信。”

      薛无钦冷静分析着:“如果你还有足够的气力,根本就不会在这里面闷不做声,以你的脾气,你会先出去,看看还有没有人,若是无人,你将立刻变更藏身之所,若是有人,你大可以先把人杀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最终选择找进来的原因。

      月歧看着他,脸上的神情,除了凛然的眸子,没什么变化。

      “你说的不错,很有道理。”

      薛无钦回以傲慢的冷笑。

      “呵。”

      月歧说道:“我确实,没什么力气了,但、在看到你这张惹人生厌的脸之后,我想,要你狗命,还是绰绰有余——”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动身,光影一闪,冲向微怔的他。她的脑海里,全是他那副自以为是、对着琞碧指指点点的丑陋嘴脸,已然抱着必死的决心,哪怕交代在这里,也得拉着他一起上路。

      下一刻,纤长的五指凝着最后一点气,刺进玄衣男人的脖颈里,扎穿他的喉咙。

      月歧扑在他身上,右手一把揪住了他的气管,硬生生拉出扯断。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薛无钦瞪大眼睛,瞳孔写满了难以置信。

      这、这就是,皇帝陛下的力量吗……

      绝对、不属于人类的力量。

      月歧充满嫌弃地甩开他的身体,终是再难支撑,浑身无力地瘫软了下去。

      她感觉得到自己脉息的微弱,如此强行使力太伤她身体了,一旦余力泄尽,肉身凡胎再也撑不起那份力量,彼时孤遇不存,不能活,便身形崩毁,能活,她也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她了,她一直都知道,那份罪恶的力量,充满了使用的代价。

      月歧很快睡了过去,没了知觉。

      但似乎很快,她又被身下冰凉冰凉的触感给惊醒了。

      醒来时,只觉周身水龙游动,一条一条透着银光的水柱,正从自己眼前飘过,萦绕在她周围,水气缓慢地、一点一滴地,在修复她的身体,在凝聚她流散的血气。

      “琞……碧……”

      月歧躺着,一动不动的,沙哑着嗓子,叫出了这个名字。

      是了,她说过的,她们海巫一族虽炼药为本行,可她学艺不精,只略懂皮毛,更擅使海巫灵力,离去时催生阵法留此相护,于她不过举手之劳。

      ——

      “琞碧,你能送我进城吗?”

      星燎说。

      这会儿,贺飞云已经开始安排屠城了,他先是让近万精兵驻守城墙,关闭城门,将寻常城民紧闭于其中,然后分工各部,挨家挨户屠杀城民百姓,不论男女老少,皆不可放过,镇国军将士,以杀人口数领赏,待杀光所有人后,再火烧旧都以及其属部八大镇子,毁尸灭迹。若有不从者,军法处置不说,还会连累家人亲朋,于是无人敢有异议。

      眼看,就要执行起来。

      星燎必须要入城,去阻止这一切。

      琞碧不知道,她一己之力,如何阻拦数万的精兵强将屠城。

      只是,她相信她说的话。

      “送你进城不难,你要去哪个位置?”琞碧说。

      星燎说:“旧都城主府,我要见贺飞云。”

      琞碧说:“我想,眼下最好还是我背你进去。”

      她虽是不问,但终归是好奇的,她不知道,星燎作何打算,然比起这个,她更好奇的是,到底是为了什么,星燎非得去救一群毫不相干的人。她招呼星燎到她背上来,星燎许是觉着她身形还不如她高,有些不好意思,瞧她神色认真,便也只能默默爬到了她背上。琞碧让她搂紧自己,很快,聚风起跳,凌空而起,速度之快,迅疾如闪电。

      风灵,水灵,起落之间,将完全反应不过来的镇国军远远甩在了后头。

      很快,两个人便大喇喇地闯进了如今戒备紧张的失陷旧都城内。

      星燎伏在她身上,与她贴得那么近,全身好像都烧得慌。

      她知道琞碧没问,是出于对她的信任,可她还是,愿意主动把她心中所想,全部说给她听:“贺飞云是老将,一生戎马,年轻时镇守边关,对抗西荒蛮族,立下战功,如今天下,表面上太平,他并不想背上屠杀平民的戾将骂名。如果有我出面,他才有违反皇命的由头,也只有我,能够救下城内几十万手无寸铁的城民。我知道,你很想问我,为什么非得去救完全不相干的人,那些人,真的值得我去救吗?对于这种问题,其实我一直都很难去回答,我只是想,只要这座城里,哪怕还有一个人,愿意站起来做个人,哪怕只有一个女人,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却还是在奋力挣扎反击,这件事都值得我去做。”

      这座旧都城内的人们,他们生活得并不好,不可安居,不可乐业,与此同时,他们或许还在互相伤害,为了蝇头小利,背信弃义者比比皆是,城内的女人们,被丈夫状告关押,各种欺辱,嘴上还是说着,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不愿背离丈夫,这种女人也数不胜数,更有多得令人发指的女人,虽是衣食无忧,但惯于同别人比美,踩踏其他女子尊严,面对丈夫的不守夫德,在外吃喝嫖赌,都只觉得都是外面那些娇艳贱货的错。世道混乱,天道不仁,纲常颠倒常有之,见利忘义常有之,男子也好,女子也罢,短短几十载光阴岁月,皆为工具蝼蚁,当权者荒诞无道,任意践踏人命,诚如这场毫无道理的攻城之战,一个一个的人,毫无价值地死去……

      苟活于世的人,他们的生活一地鸡毛。

      到底有什么,值得她去拯救的呢?

      不,不是这样的。

      只要哪怕有一个人,愿意堂堂正正地活着,哪怕只要有一个女人,渴求从泥潭中脱身,她沈星燎,都会愿意去为他们,付出努力,未经自己意愿便来到这个世界的少女,多少生来穷困潦倒,只有被卖入别家为奴为婢的份,她们遭逢如今这种世道,何其无辜?

      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无辜的人,死得如此毫无价值?

      星燎还有太多的话没有说了。

      琞碧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听,她兴许是想听她说的,兴许,她其实也不在乎她说了些什么,她只是想,去尽她所能帮助她而已,她帮她,没有那么多金光闪闪的理由,只是因为,她是——星燎。

      当旧都城内,阵阵惨叫声响起时,早已有一个又一个手无寸铁的城民,因为想要逃出城去,而倒在了血泊之中,那些手握重茅的镇国军将士,皆是面色麻木,好似没有感情的死尸,他们僵硬地执行着自己的军令。很快,这场盛大的僵硬,便会在人性的沦丧之下,成为狂欢,唯有在狂欢之中陷落,他们才能顺当地接受这一切。

      凉风掠扫之间,城内的兵都没来得及看清楚,是什么东西飞了过去。

      琞碧的速度很快,脚程迅猛,几乎是飞闯着入了城,直入城主府。

      风响炸开,一声轰鸣,她们已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贺飞云与他身后的一众将领面前。此时,大风扬起,吹得他们身后带血的披风,猎猎作响,城主府大院内,尘土飞扬,短暂地迷了他们的双眼,谁也没有反应过来,只待能够清晰视物时,两个打扮随意、衣着脏乱、堪称古怪的女人,已直直地站在了他们面前。

      贺飞云下意识地以为是那灭玄阁阁主、月剑萧月歧,微滞片刻后,才看清来人的样貌。

      她此时虽模样落魄,可她那张许久不见的脸,仍旧透着万年不变的果敢与镇定,那双磐石之眸,带着天体坠落、星河陨散的决然。她是,沈觉的女儿、源岛的继任者、萧闻璎的传人,沈星燎,与另一位,全然不同的存在。

      她能来此,那她身边那位陌生的面孔,其身份不言自明了。

      星燎微微颔首,还没开口,只轻轻地向前半步。

      顷刻,与贺飞云一起,入府随行的玄穹铁骑,数百人已拔剑问候,一时间,森寒的剑刃出鞘声荡出刺耳的回响。

      贺飞云抬手,食指微动,及时地安定了欲包围过来的众人。

      星燎泰然自若地开口:“贺将军别来无恙。”

      其实没什么语气。

      凌子曦的视线落在了沉默着的琞碧身上。

      很快,他便走到贺飞云身边,耳语起来。

      琞碧不用猜也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无非是在讲她的身份。

      说来说去,还不是对她一无所知。

      不过看着不远处被五花大绑,与一家人串在同一根长长铁索上的阶下囚司徒丰城,现下虽是狼狈不堪,却也还没见到受了什么虐待,那么这位曾经身陷旧都城主府的幽冥使凌子曦,倒也大度,都不急着报复回来的。

      贺飞云定睛看着星燎,一幅等她开口的样子。

      星燎也不废话,开门见山:“贺将军,此城,不可屠,请下令停止屠杀城民。”

      贺飞云看着与寻常六十岁老者无差,面上的皱纹早已清晰可见,沟壑分明,声音倒是几十年一如既往的掷地有声:“你小小年纪,倒是胆识非凡,就说这胆量,比之你父母,真是青出于蓝,只是不知道,别的方面,是否也能胜于他们,一己之力,闯我数万大军,老夫是该说你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藐视我大越铁骑、年少无知呢?”

      星燎说:“我知道,屠城是玄则皇帝的意思,贺将军为人臣,自有不得不为的道理,但将军一世英名,定西荒、平四海,如今没有什么像样的仗给你打了,也不该落个晚节不保才对。你我都很清楚,一旦屠杀这数十万城民,将军此举,必成史书重重一笔。所以,这数十万城民,万万不可屠。”

      贺飞云侧身,似是不屑再去看她:“呵呵,史书一笔,遗臭万年,那又如何呢?老夫若是身死,何须顾念后世洪水滔天?你也长了脑子,生了眼睛,该当明白,忤逆皇帝陛下,此等罪名,得到的将不只是死这么简单。老夫一生见惯了生死,无可惧之,却不愿这数万将士,这些个正当盛年、忠心耿耿跟随老夫的热血男儿们,与老夫陪葬。”

      星燎又道:“我自明白将军的难处,所以,这不是来助将军一臂之力了吗?将军需要的,只是一个说服玄则皇帝,不屠城的由头而已,现在,这个由头,送到了将军面前——以我八十万金的命做赌,有本事将这送到眼前的八十万金悬赏领走,我不拦你屠城,取不走,那便请贺将军下令,放弃屠城。”

      她在他面前,没有分毫退让之意,哪怕府内众多镇国军将领,皆虎视眈眈地盯着她,言语中,她对她自己的自信,令众人都为之一惊,一是对她自己身份的自信,二是对她自己力量之自信,面对数万精兵强将,说出这番话来,甚至已不能用狂妄来形容了。唯有贺飞云,将她的话听在耳里,却是面不改色。假若他不想行屠城之暴行,或可做赌,若是输了,在皇帝陛下那里,的确自有交代,沈星燎说的是对的,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违反玄则皇帝命令的理由,她和他一样,都太了解那个阴晴不定,反复无常的疯帝了。

      贺飞云沉思一瞬,忽然直视着她,只道:“仅仅是你,还不够。”

      语毕,他伸手,指了指星燎身旁不远处时不时便忍不住东张西望的琞碧。

      意思已然明了,他要加大赌注。

      星燎顿了顿后,询问的眼神看向琞碧。

      琞碧冲她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心意却尽在这一微笑中。

      这笑容像极了春风,只是眼底暗藏心酸,却也不惨淡,她想告诉她,她才不管什么赌局,她只是相信她罢了,尽管相信,却也没法不心酸,琞碧终究是会怕的,怕她太拼命,太不顾一切。

      得到回应之后,星燎朝着贺飞云点了点头:“好。”

      贺飞云身形一动,身后血色披风微扬,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可笑的没什么温度。

      “很好!少岛主是有胆识的女人!今日,我镇国军拿下你八十万金悬赏,那个异人便是老夫的了,而这旧都数十万城民,为你送葬!”

      虽然沈觉身死多年,但这大越皇朝诸多人,似乎还是更习惯称她一声“少岛主”。

      星燎面无表情地吐出四个字:“三个时辰。”

      贺飞云也爽快:“成交!三个时辰,若是拿不下你,老夫便退守旧都城外!为你这风骨,放旧都城民一次!”

      只是这一次而已,也只有这一次。

      对星燎来说,也就够了。

      她看向镇国将军身后的几个稍年轻些的将领,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诸位将军,可否借称手兵器一用?”

      话音落下后,府内有短暂的静默。

      似是无人敢动,似是都在等贺飞云信号。

      就在星燎欲再开口时,凌子曦取下了自己腰间挂着的一柄银色的剑,这把剑是他获救之后,贺飞云赠与他的防身之物,是把崭新的好剑,乃是镇国将军南下之前带来,但他旧伤未愈,也没怎么动过手,剑尚未饮血。他将剑远远地扔了过去,星燎伸手准确地接住,右手紧握住有着精致雕花的亮银剑鞘。

      “多谢。”星燎的谢意也淡淡的,不像是在道谢的感觉。

      贺飞云招手的工夫,令达三军。

      行走的八十万金悬赏,正在司徒府大院之中,能者取之!

      凌子曦注视了她们一会儿,很快,也随着众人退远了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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