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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诅咒 ...

  •   这是梁京墨第一次跟别人说他的名字。

      其实本来他以为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哪里需要什么名字,他只要在这个世界里当好“南星长老”就可以了,直到这个奋不顾身的少年出现打乱了他全部的计划。

      怎么会有人这么傻,竟然会为了另一个人做到这种程度?梁京墨两手空空,受之有愧,想了很久却也只遗憾地发现他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放到这个世界里,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角色站在他面前。

      “……”暨苏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握过的手,“梁、梁……”

      “谷梁的梁,北京,啊,没有北京,京城的京,墨是墨水的墨。”梁京墨在他手心上写下这三个字,“很久很久以前,我在成为南星长老前原来的名字。”

      暨苏眨巴眨巴眼,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嘴上倒是顺杆儿爬得熟门熟路,“那我可以叫你阿梁,或者阿墨……嘶!”

      理所应当地吃了一记暴栗。

      “我这个人啊,优点没多少,缺点一箩筐。”梁京墨将视线放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我是个很糟糕、很糟糕的人。”止住了暨苏要开口的话,他无所谓地笑了笑,“不用反驳我,这都是埋在我心里很久的疤,我知道那样想不对,但是……改不掉。”

      “越改不掉就越觉得自己愚蠢又懦弱,明明都不是什么大事啊,可始终做不好。”他从脚边拾起刚刚被暨苏落下的那颗石子,随手一投,倒霉的石子儿连一个水漂都没打起来,咚的一声就沉到了水下。

      “于是我就开始逃避,因为改不掉自己明知的毛病,所以想着不如一了百了,”梁京墨长长地舒了口气,侧过头揉了揉他的脑袋,“你重置了那么多次世界,是不是绝望地发现,无论你如何挣扎,我总是愿意献祭自己去阻止人妖大战?”

      暨苏用力地点了点头,眉头拧得很紧。

      “因为只有那样做,我才能好像不那么糟糕,”梁京墨伸出手指,慢慢地将他的眉心揉开,“你瞧,我这颓废的人生竟然还能在最后一刻停止战争,停止杀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多有意义啊。”

      暨苏愣住了,睁大眼睛看着他,似乎并不太能理解他的想法。

      “但是,这是我之前的想法,”他话锋一转,“我不知道你为了救我见证了成百上千次死亡,这太残忍了,其实很早我就应该朝你道歉的,而不是跟你吵架,”他有些尴尬地揉了揉鼻子,握拳在嘴边清了清嗓子,小小声地说,“实在对不起啊。”

      “那、那我能不能要赔偿?”暨苏眨巴眨巴眼凑近了,软绵绵的黑瞳里映着夏末灿烂的阳光。

      “你不能顺杆爬啊,得看你想要什么了,我不能什么都答应你……”

      暨苏的手轻轻压上了他的,顺着他退后的方向逼得更紧,“师尊……以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才会如此自轻自贱?”

      梁京墨被他问得怔了怔,半晌才回过神,又不怎么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嗯,不过都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梁京墨低下头,对上他认真的视线,“你想听吗?”

      “要!我想了解师尊的全部。”暨苏眼里一亮,得寸进尺地抱住了他的胳膊,“之前师尊一直想救夏影,是不是因为过去的什么事情啊?告诉我吧师尊——”

      “好好好,你坐直了。”梁京墨实在受不住他那副摇着尾巴乞求的撒娇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推回了原位。

      落下的枯叶乘着风从二人身侧飘过,晃晃悠悠地落在水面上,载着一些不可名状的思绪顺着粼粼波光,一直飘向了视线的尽头。

      -

      痛苦是有根源的,梁京墨沿着记忆的脉络回到了原点。

      在那里,他看见了父母之间漫无止境的争吵。

      父亲是一个从鸡窝里飞出的土凤凰,老实巴交、不善言辞;母亲却是凤凰窝里最不受宠的那个幼子,强势专制、颐指气使。因此大部分情况都是强势的母亲一面倒地训斥身为大学老师的父亲,而那个在讲台上意气风发的男人一声不吭地垂着头,地将那些带着侮辱性的词语照单全收。

      无非是指责他挣不到钱。新入职的老师在转正拿到编制之前,每年只有合同上少得可怜的几万年薪,连车贷都还不上,更无法满足出身阔绰的妻子的期望。

      等成为副教授就好了。

      男人试图这么辩解过,可这偶尔几次的反抗只换来了更加猛烈的言语攻势,多次以离婚相威胁,父亲无处招架,心力憔悴,便更加沉默寡言。

      忍耐并没有换来妻子的谅解,相反,母亲开始莫名其妙地怀疑父亲,先是怀疑他藏钱,搜寻无果又怀疑他有外遇。很多时候梁京墨都不知道这个女人的脑子怎么想的,疑心病远超正常范围,几乎都是精神类疾病的臆想。

      就这么捕风捉影地猜忌之下,母亲毫无根据地咬定了父亲的一个女学生。

      女学生时常出入父亲的办公室,有时是探讨学术问题,有时是分发收集材料。梁京墨那时候还上小学,放学早的时候会去父亲的办公室呆着,时而碰上女学生,还会收到包装可爱的小饼干或者糖果。

      事情发生的那天,梁京墨照例趴在在办公室角落里的茶几上写作业。神情激动的母亲不期而至,言辞激烈地指责着父亲和那个女学生,可梁京墨知道,他们只是一同凑在电脑前看报告罢了。

      十几年前监控还没有普及,母亲咬定父亲与女学生有染,父亲难得一次强硬起来,抵死否认,这件事陷入了僵局,梁京墨成了唯一的证人,于是强势的母亲将矛头转向了梁京墨。

      母亲是一个初中教师,在那个体罚盛行的年代,她最了解的就是教训小孩的技巧——哪里打下去最疼却又不会留疤,什么程度的辱骂最简单却有效。在她的操控下,梁京墨害怕了,屈服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并不存在的记忆在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强调中仿佛变成了真实的。

      父母是小孩儿感知这个世界最初的窗户,在那如同白纸般的世界里,父母就是天地,是万物,是一切的真理。在梁京墨的世界里,弱势的父亲没有任何权利,母亲是绝对的话语者,掌控着他世界的一切规则。

      他忘记自己最后是怎么妥协的了,时至今日,他只记得一件事。

      他,作了伪证。

      作为唯一的目击者,他如母亲所期望的那般,毫无根据地指控了父亲和女学生。

      于是他们离婚了。

      父亲丢了工作,被迫净身出户,梁京墨跟着母亲留在了原来的房子里。女学生得到了停学处分,欲跳楼轻生之际被人救了下来。她是本地人,家里人怕她呆在那里触景生情,迫不得已搬走了,梁京墨后来再也没见过。

      梁京墨之所以一直想救夏影,是觉得夏影跟那个女学生很像,明明都应该无忧无虑地活在阳光下,却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陨殁,离充满希望又朝气蓬勃的未来只差一步之遥。

      在女学生搬家前一阵,一封匿名信寄到了梁京墨家。当天母亲还没下班,梁京墨自己一个人拆开了信件,随着纸张掉出信封的还有一块小饼干,包装仍然是如记忆里一样的可爱,可饼干却不是原来缤纷灿烂的颜色。

      它很黑,像是墨水一样,扳开来的时候,黑色的外壳把手指都染黑了,咬开的时候一股酸涩的苦味直冲上头,差点让他把午饭吐出来。

      但梁京墨还是咽下去了,他一边吃着饼干一边看那封信,信里用漂亮娟秀的字体一行一行地写着令人遍体生寒的诅咒。

      诅咒他抑郁自尽,诅咒他人生失败,诅咒他永不幸福,诅咒他……后面的诅咒他没有看完,母亲就回来了,她看到信函的第一眼便大惊失色,立刻把梁京墨带去医院洗胃,事后还训斥了他许久。

      再后来梁京墨长大了,知道了会把手指染黑的东西叫可可粉,那个苦涩的酸味是黑巧克力。信里的诅咒除了自尽全都应验了,梁京墨的人生过得一团糟,他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活了三十多年,能称得上开心的日子竟然两只手就能数得出来,而其他所有的时间都被抑郁、自卑和愧疚填满。

      每一天都是痛苦的,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着他是个废人,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是个不配得到幸福的卑鄙小人。在来了这个世界之后,他得以苟延残喘地续了几年命,心里却仍然无法接受这个可悲可笑的自己。

      于是他被车祸带到这个世界之后,每天想的只有完成任务去投胎,从来没有试图改变过这个身体本来的命运。

      他厌恶自己性格的缺陷,明知是错的,但早已习惯的他无法纠正这些错误,唯一的办法就是舍弃所有的一切,奔向彻底的重生。

      死了,一了百了。

      -

      梁京墨隐去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背景,将整件事跟暨苏复述了一遍。他说的时候一度控制不住情绪,可说完了却发现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其实我母亲跟李紫晴有些相似,她们不是故意冤枉人的,而是真的发自内心地觉得丈夫与旁人有染。”梁京墨抿了抿唇,无奈道,“她后来发现自己误会了却也不愿意道歉,但我看到她四处打听,似乎往那户人家汇了钱去。”

      “师尊的母亲真的……”暨苏沉重地叹了口气,“很过分。”

      “父亲对她和我都失望至极,离开了我们,我跟着她长大,被她影响了太多,”梁京墨自嘲地笑了笑,“我骂人的话全都是跟她学来的,但是好话却一句都不会说。”

      “我猜师尊的母亲,应该也不擅长应付善意吧?”暨苏托着腮帮子,歪了歪头,“比如……帮她倒一杯水,她会骂你多此一举。”

      “……我觉得你在指桑骂槐。”

      暨苏嘿嘿地笑了起来。

      “像我这样,其实换句话说,就是自闭自卑,情绪悲观,”梁京墨点了点他唇角甜甜的酒窝,有些惆怅地拧起了眉,“你还是不要喜欢我了,跟我呆久了你也会不开心的。”

      暨苏拉住了他的手指,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活像个散发着智慧光芒的人生导师,“没关系,这种东西我不怕,我可以让师尊变开心的!”

      梁京墨怔了怔,被他的模样逗得笑出了声。

      “师尊!你笑话我!我是认真的!”

      “没有没有,我没有,噗。”梁京墨一边忍着笑一边揉了揉他的发顶。

      暨苏却跟被拂了逆鳞一样,用力地把他的手拿下来,“我不是小孩儿!我不想只当你徒弟!”

      “诶,好好好,乖徒儿……”毛茸茸的手感实在太好,梁京墨换了只手又揉了一把,才被他气鼓鼓地瞪着施施然起身,“差不多了,山北等得久了,咱们回去吧。”

      “阿墨!”身后传来一道突兀的呼喊。

      梁京墨脚步一顿,回过头就要揍人,却见少年站在晚霞里朝他笑着,长发被风吹起好看的弧度。他背后的夕阳沉入江面,将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辉。那双弯起的眼实在太过明亮,连被盛着的他的倒映都褪去了污秽,显得那样皎洁澄澈。

      “还有我呢,我会代替诅咒和阴影住在你心里,这样就不会再伤心了。”

      少年的唇角扬起两个浅浅的酒窝,像是雨后蜻蜓点水的涟漪,一圈一圈荡到了他心里。

      梁京墨的鼻子很不争气地酸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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