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大庆崇祯四年春,盘踞大庆四百年的世家大族盛家,举族造反,证据尚存,文人学子无可反驳,自此,大庆守成派陷入颓势,主战派开始登上历史舞台。
但令人最为奇怪的是,盛家并非满门抄斩,尚存一人。
此人,被满天下学子联名担保,就连朝中诸人也默不作声静观其变,他在诏狱里呆了六个月以后,被流放边疆。
要说起这位传奇人物,就不得不提他那浓墨重彩的功绩。
这功绩大到即使是盛家倾颓后,大街小巷和茶馆里,依旧有着说书先生,传唱他的事迹:
“要说这天下学子之首,非盛芝瑕不可,三岁学文,五岁作词,七步吟诗,颇有曹植风范,尚未步入朝堂,便对天下局势了如指掌,曾书《天下局》,这可是如今学子不可不读之名篇,甚至一度被选为科举考题!”
“嘶……”不管听过多少次,众人依旧倒吸一口气,甚至还有几个人抢起了说书先生的饭碗,接着讲了下去:“他可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年仅十二岁,就是在史书上也只有秦相甘罗能够与之媲美。说起来,我还有缘见过盛公子一面,可谓是芝兰玉树,不骄不躁,要知道天才难得,不狂妄自大的,谦虚有礼的天才更难得。”
他这话刚一落地,便有个读书人打扮的接过话题:“你这算什么,我还是盛先生的学生呢。盛先生教我们为人处事的道理,他深谙圣人的学说,曾道:凡所见,皆助之。这句话,甚至一度使得洛阳纸贵!”
“可是,可是盛先生并未收徒,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学生?”
“是啊,你又是哪里来的欺世盗名之徒!”
……
群情激愤至此。
“诸位且慢,请勿激动,且听我速速道来。”那书生紧张得拭汗,竟湿了袖子一角。
“不要说那些个酸腐话,快点如实道来!”几个莽汉平素最厌恶文人一句话非要讲得长篇大论,急了起来。
“这就、这就,”书生又擦拭着额角的汗,道:
“盛先生常说,读过我的书,明白我的志向,能与我同行之人,皆是同道。不知诸位可赞同?”
“那是自然!”
“盛先生乃是同济书院的副院长,我们同济书院的学生都上过他的课,接受过他的教导,明白他的志向,并将为之努力,如此说来,如何算不上盛先生的学生,按我说,盛先生学子满天下,君不见,长安道上学子高唱,君不见,白雪原内士人书奏!”
“说得好!“
“是啊,正所谓,天下谁人不识君,满庭兰芝学子师。“
……
那书生从茶楼出来以后,偷偷摸摸的进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绕到一户人家门口,左看右看,见四周无人,才有规律地敲了敲门,门后有人开了个小缝,塞了个包裹给他,道:“酬劳。”
书生连忙谢过:“以后若还有这种好事请务必通知我,为盛先生扬名是我辈心甘情愿的事。”
以后……
门后那人揣摩着这个词,忽然道:“没有以后了。”
一道寒光闪过,血溅三尺。
茶楼里的热闹,当事人是不知道的。
盛茗,也就是盛芝瑕,他望着大漠黄沙,看着风中飘摇的染血战旗,白雪原的风很大,旗帜泛着毛边,上面的颜色斑驳,说不清是什么造成的。
但朔字笔劲丰满,力透纸背,这是北方军的独有旗帜,是一支真正的骁勇之骑。
一声鞭挞将他的视线唤回近处,枯瘦成一把骨头的小女孩,脚上的锁链比手腕还粗,一顿一顿地走,她的身后还有无数的和她一样的人,她们是流民,流放至此的人。
和他一样。
只不过,他并没有遭到这样的待遇,因为他的身份,又或许因为他曾来过这里,为这里出谋划策过,又或许,这里的守将和他认识。
那是三年前吧,他还是新任翰林学士,在同济书院担任副院长,匈奴遣使前来和谈,他和礼部官员一起负责此事,后来他察觉匈奴的目的不简单,几次周旋,驳回对方和亲的做法,并堪破匈奴名为和谈,实则麻痹视线,妄图发动攻击打大庆一个措手不及的阴谋,
就是那一战,他和朔方军有了交集。
日暮黄昏,北风凛冽,满尘烟土留不住余温,温度骤减。
盛茗的思想回笼,裹了裹单薄的衣裳仔细思考如何熬过这个夜晚。
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即使后来在长安居住,也不会有担心衣食住行的时候,可如今,骤然来到这个大庆最北的地方,冷的时候可白雪千里,被称之为白雪原的地方。
他开始水土不服。
刚来的几天,差点觉得,自己就要这样---仓皇地结束这一生了。
他还记得,他当时写了篇绝笔信:
眼观此界,
百转千劫,
放空一切,
亭台楼榭,
难别,
横竖一撇,
沾花指捏,
族灭,
重叠,
满书帖,
决裂。
如今再来看这封信,觉得当时的自己,也不过是受情感控制的孩子,太不成熟,太不通世事。
从前,他是养在庭中的兰芝,没经历过雨打风吹,不知道此世中人是如何生存的,不知道那些生死离别是别人的家常便饭,不知道每天有多少人为着生存折腰,只知道,琴棋书画,风花雪月,朝堂谋局,书院教书。
他一路跟着流民走到此地,其间所经历的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小人物拥有的东西很少,所以争夺起来,更拼命,不顾流血牺牲,只为一口吃的。
如今看来,他倒有许多与当时不同的心境了。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知道,他想写诗了。
他拒绝了校尉为他准备的宅子,他知道,校尉是个清贫的好官,一年不过领着勉强维持妻子儿女生活的薪酬,若没有战事,从上面克扣至此的薪酬还不够一日三餐,自己都在兼职维持生活,又哪里有钱给他买宅子呢。
这院子必定不是他的,既然如此,能够给他安排的,不排除两个人,一个,是他青梅竹马的挚友南扶,一个,是他血浓于水的表弟齐时。
这两个人,一个曾经向他表示过短袖之情,想折断他的羽翼,养在身边;一个图谋不轨,利用他的信任,反手把他的家族送入地狱。
他一个也不信,更不可能接受他们的任何东西。
他推开门,习惯性地走到厨房,看到锅里的窝窝头又和从前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小崽子,果然不客气。“
他并不在意这些,甚至还有点纵容。
他帮不了所有人,但是,力所能及之下,凡所见,皆助之。
墨水又冻住了,好在他已经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公子了,用点力气耐心磨,还是能用的,这可是他为数不多的家当里面最值钱的了。
谋生的活计全靠它。
屋外开始响起布谷鸟的叫声,盛茗没搭理,这个时节,北方不可能有布谷鸟。
见他没有反应,叫声越来越响,脚步声慢慢清晰,一个略微沙哑的,处于变声期的声音透进屋子里:“别磨了,给我!“
盛茗看着依旧不为所动的墨,再看了看已经磨红了的手,自觉地把墨和研磨的递了过去。
少年凶巴巴地接过来,表情不太情愿,手上动作却很快,不一会儿,墨汁就出来了。
盛茗写字的时候一向庄重,正襟危坐,即使这里没有红木家具,只有木板石头,他也没有受影响,挥毫泼墨地写,一气呵成地写:
长街外,
秋山行人在,
旧事惘气概,
故丘何人在,
风雪难待,
日月可赛,
谁高才?
战旗埋。
尤乃,
望高台,
水墨洗清白,
三江泊水排。
少年不自觉地被吸引,像看着蜂蜜的熊,盛茗忍不住偷偷揉了揉他的头发,软软的,和少年硬朗的外表不太相符,但,很可爱。
少年摇了摇头,用行动表示拒绝,“会长不高的。“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阿妈告诉我的,被长辈以外的人揉脑袋会长不高,我不想,我要长得很高很高,顶天立地那种。“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长那么高吗?”盛茗还没有见过少年的长辈,自从认识他到现在,少年一直是孤身一人。
“因为阿妈告诉我,等我顶天立地的那天,就可以保护她们了,就可以和草原上的勇士一样,保护部落,不受外面那些坏蛋的侵袭!”少年的脖颈仰得高高的,倔强得很,眼角却渐渐染红,仿佛有刻骨的仇恨在翻涌。
原来少年来自草原,怪不得不常开口说话,怪不得身上总有一些奇怪的习惯。
至于少年为什么从千里之外的裕达草原到白雪原,就不必再揭人伤疤了。
他试探性地把人揽在怀里,少年不太习惯,刚想挣扎出来,就听见:“你不会长不高的,以后我就是你的长辈,只要你想,我们可以组成一个家,我和你一样,都在渴盼。“
不知道是哪一句话触动了少年的心,他停止挣扎,像一只毛绒绒的狼崽子一样,窝在盛茗的怀里。
很温暖,像阿妈一样。他想。
这个人很弱,总是被欺负,而且很傻,每次都把食物放在同一个地方,被偷了也不换地方,如果和他在一起,组成一个家,我就可以保护他,像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像牺牲的勇士哈达,像阿妈所想看到的我。
我想,他可以摸我的头了。
于是,少年主动把头抬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盛茗,像某种犬科生物。
盛茗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觉得手感更柔软了。
他舒心地笑了笑,“现在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哈根达斯,我叫哈根达斯。“
“你有没有一个中原名字,毕竟如今地处中原,当地百姓对于外族人不太友好,若是有,在外面我便唤你的中原名字。“
哈根达斯犹豫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说:“狗剩。“
见盛茗唇角的笑,他立时挣扎起来:“我不喜欢这个名字的,一点也不高大威猛,我是草原上的狼,应该叫狼剩才对!可是他们一点都不赞同我,甚至笑话我,依旧叫我狗剩。“
狼剩这个词成功叫盛茗含蓄的笑破功,他眉梢眼尾全都浸染着笑意,嘴角的酒窝泛着温柔的旋,“既然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不如我给你取个高大威猛的名字好不好?“
小狼崽子眼睛亮晶晶的,他知道,盛茗是这座城里的第一文化人,很出名很出名。
“盛琅,盛琅如何。跟我姓,这个姓现在虽失去了百年传承,但也不至于招来祸患,琅,与狼同音,符合你高大威猛的想法,想想,以后别人都得管你叫狼,听起来威风得很。”其实是玉石的意思,意昧着可雕琢成才,品质高洁。
“好!以后我就有名字了,盛狼,盛狼,真威风!嗷呜呜……以后我又有家人了!“他兴奋地亲了盛茗一口,糊了他满脸口水。
盛茗无奈地感慨:真是个小狼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