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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子时,烟雨阁内。

      “蝎主,您中了内伤?请让月儿为您运功疗伤。”
      “不必了。子玄,你也将这张脸换了吧,记住从今往后世上再无素月公子。”

      菱花镜里坐了位少郎君,一头绸缎般的青丝随意披散在肩侧,身上是还未退下的桃粉缎褙,一手轻轻托腮对着跪在帘外的消瘦身影喃喃道。

      此时若有哪位恩客往这房里头瞧上一瞧,便会惊奇地发现这位双膝跪地脸色泛白的人儿,正是今晚已葬身火海的素月公子,百年之间唯一一名冠绝扬州城的男倌。只是此刻,这张俊容上再寻不到一星半点往日的隽雅风流,那双含情美目溢满了自嘲自贱的悲哀。

      “换?如何换!王啊,贱妾这名字不是您给赐的吗?”

      那目光几乎是要冲破这一道珠帘,直直望到那人的心里去,“十岁遇见的您,如今算算竟已经过去十一载——月儿这条命是您给的,这张脸是您亲手绘的,如今都要一样一样收回去了,是吗?”

      玛瑙串成的珠帘,红得好似有情人种下的相思豆,可惜埋错了地方,如何生的了根?

      “不是素月,我是谁?子玄?哈哈啊——”

      “那种把健全孩子卖了不到二两银子的傻子取的名字怎么能算!呵呵呵,二两二两,子玄贱得只值二两,素月素月不一样,多少人一掷千金就只为搏他一笑哈哈……傻子都是傻子。”

      听!这孩子有把好嗓子……这句话男孩不知听过多少回,只是笑着笑着怎么就流泪了呢?

      玄儿啊听娘的,过会儿那叔叔问你话的时候一定要乖知道嘛?
      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懂也别问。
      娘,娘在这里等你。
      ——嗯娘,玄儿听叔叔的,玄儿一定会很乖的。

      爹娘也是为了你好,留在这家里你能做什么?饱一顿饥一顿的穷苦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玄儿你只要听话,好好跟着那叔叔留在府里学艺,将来衣服多得穿不完,天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家里面啊也能跟着沾光,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
      ——孩儿知道,可就是就是怕……爹娘别难过,玄儿去就是了!

      摁下去!摁了这手印,再想着退也没路喽。
      什么名字啊?玄儿。哟~ 这莫非是指望你日后长成只泼皮泥猴,大闹这宁侯府不成!
      哈哈小爷可不怕,管你是泥塑的还是石心的,进了这戏班子谁都少不了一顿抽筋扒皮。小的们给爷上!拔了这骚猴的皮,瞧瞧这里子是不是黑色儿的!
      嗨,这一身破裳底下生的倒是秀气得很,今后怕不是块唱伶的好料子。遮什么遮!
      嫉妒吧?嫉妒也没用,这可是老天爷赏饭吃,我也嫉妒。
      今后就改叫子玄……
      ——奴,奴名子玄,意思远。

      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若连这点苦都吃不得,乘早抹脖子走人。
      你看那角儿站这台上多威风啊!
      扮得王侯将相妃子小姐,赚得白银千两满堂彩,哪样不是旁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挨多少骂受多少打,我都一定要成角儿。

      今儿个府里可算是来了位贵客,听说点了首《离魂记》。
      这是漕运总督邢大人赏下来哒,还不快磕头谢恩?
      子玄啊,你替师傅去给那厢房送壶茶去。
      ——可那是主人们住的地方。我妆,面上还有妆未……
      叨叨什么呢?婆婆妈妈的,赶快端上给人送去,要是耽误了贵人休憩,你担当得起吗?

      进来吧。
      子玄,还愣在门口做什么,快来见过咱们这位邢大人呐?
      大人您瞧,就由这孩子来演服侍奴家身侧的春香,可好?
      好好好,你们这班子里尽出美人胚子是不是?瞧着一个比一个出落得俏。
      别怕孩子,站过来让叔叔认真瞧瞧。过来。
      邢郎~ 您这眼中可还有丽娘?一介贱婢便可叫那些山盟海誓全作假了不成。
      哎哟哟恼了,又恼了,小姐莫非真是位水塑的人儿?你一泪涟涟,小生这就心痛得很啊!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成角儿,成角儿,角儿不还是戏子?呕,呜哇。

      轻贱?恶心?呸!
      这就受不了了,呵呵不是想要成角儿吗?
      新老更替,你也终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时候记得呀~ 可得陪着张欢颜!欢颜!
      哎呀呀~ 你我皆乃
      小姐身子丫鬟命
      心比天高又如何?
      贱命一条比纸薄
      活该呀~ 咯咯咯活该
      ——不会的,不对,我同你不一样,不一样的……

      园子里着火了!
      好大的火,都烧没了!
      快来人呐!师哥他还在里面!
      ……子玄还等什么,快跑吧!
      再不跑,这辈子都离不了这命。
      ——这命,我的命?不,我不认!我绝不认!
      ——不能认命。

      就在这散了吧。
      此后天高路远,江湖别再见了。
      ——去哪儿呢?
      ——任凭去哪儿,别回头。

      脱离囚笼,莺雀本以为天空是它们的归属,却不知视线之外另有饥鹰夜伏。
      手无寸铁,身无分文,单靠毯子功和亮嗓门,可玩不转这江湖。

      “放开我!你们是谁?别!啊喀——”
      话音未落,男童的脖颈软塌塌地垂落,充血的眼球直直地盯着一个方向,像是师兄削残的木偶娃娃。
      “嘿,这帮臭崽子!你们谁要是再敢出一声,就一块儿下去陪那小子。”

      多月的流浪使得男孩一身筋肉越发单薄,成日与一帮乞儿混在一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沾满了污渍尘土,又馊又臭的味道熏习惯了,自己已闻不出来,除了苍蝇谁人会想不开往上凑。

      俏花伶的痕迹仿佛终于从他生命里彻底被抹去……
      然而,真正逃不脱的是那任人摆布的宿命。

      “弟兄们,等干完这一票,咱们便金盆洗手退身去。”
      “江湖之遥,何处不能容身?倒时再娶回个美婆娘,生上几个胖娃娃,岂不圆满?”

      那这江湖中无名无姓一叶飘萍之辈,又是为何?

      夜晚的山路格外险峻陡峭,孩子们挤作一团,不知将被拉往何方。

      风吹林间,忽有断断续续的细碎声响自下方丘陵传来,参杂在一阵阵树叶的“沙沙”声中,不甚清晰。坐他身侧的一个女童本已经哭晕过去,听见这声音竟悠悠醒来,又或许根本未曾苏醒,而是被某种音波操控着活动了起来。

      “大哥,你怎么不动了?”
      “这是什么,啊啊喀——”
      “大哥!”

      颠簸间,风止,树静,铮铮琵琶响贯耳,周遭似鬼非人的嘶嚎声越靠越近。

      “有鬼啊!是脏东西快跑!”

      拉车横亘在山道上,几个意识尚且清醒的孩童蜷缩进一个角落,透过牢笼狭窄的缝隙,只见满地的血尸残块和一张张腐烂殆尽的脸,素净的月光底下人型鬼怪正不急不缓地朝这边移动。

      影影绰绰间,女童的脸庞上洋溢起喜悦的微笑,然后重重地朝铁栏上撞去,一下又一下。

      精化为气,气化为神。
      屏息凝气,气沉丹田。
      五脏六腑,内息流转。
      非心非念,物我两忘。

      孩童的哭喊、怪物的嘶嚎、腥臭的山风……都渐渐离他远去,前所未有的宁静包裹住对死亡的恐惧。受过哪些皮肉之苦,挨过哪些尖酸诟谇,原他来时便已支离破碎,如今堆砌在一块的也不过一具残躯,这些荒唐年月支撑着他的不过一丝“不甘”。

      怨恨消散,只余师傅生前挂在嘴边的那几句唱词——
      休执念,请前行,莫久延。论兴衰贵贱由天;论兴衰贵贱由天。沧海与桑田,几番变迁。把离愁且放宽。
      这离愁且放宽?我身似秋霜难苟延!我的衷心,铁石样坚!
      若要我折节延年,若要我折节延年,也罢,我拼一命,死在眼前!
      ……

      再睁眼,目光所及之处皆清晰明朗,头顶一轮素月高悬,不染纤尘。

      “调息入定。你如今的周身筋脉中应有内息流转,且毫无阻滞。”
      琵琶声停,一道低哑的声线自两里开外幽幽传来,觉察不到杀意,却也不带分毫情感。

      “刚刚这一曲,耗费我不少内力。趁我还未起杀心,好好想想你打算用什么来偿?”
      黑夜之中,走来一名身着玄袍的少年人,他两手抱着一把白琵琶,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尸堆深处,小乞丐呆呆地望着月亮,由着那精怪一般的人物向自己走来,浑身上下分明精力充沛,却全然没想着要逃。人这一颗心若一旦没了挂碍,活着便只觉疲惫。

      他想:死于今日,死于此人手下,这结局不太坏,好歹做鬼能留得几分体面。

      “吴权伐桂,素娥捣药,可见天庭之上亦不缺心系尘缘之辈。”
      “红尘百戏,果真不假。这庙里整天吃斋念佛断恶修善的尼姑和尚还色空不耐,赶着思凡呢。你一个风餐露宿衣不蔽体的小乞丐,倒想着一了百了四大皆空。可笑至极!”

      少年人的那双眼眸极沉,尤其还安在了一张纸糊的脸上,被盯上一眼,如同在被蛇蝎蛰咬。
      “这叫我一个恶人如何下得去手?送汝一程根本就是在积德行善啊。”

      锁轻而易举地被震开,一只骨节分明的爪子伸进笼子里,从狰狞的尸堆当中一把扯出最后的幸存者,略长的指甲近乎抠进男孩的皮肉里,却依然得不到任何回应。

      “你这一身根骨不错,若就这么毁掉太浪费。不如从今往后供我驱策,作为交换我答应你一个条件。纵有一时办不到的,终我一生也总能满足你的要求。”

      月下,少年人眸光桀骜语气诚然,世间万物仿佛没一个入得了他的眼。

      “当然你也可以继续一心求死,只是恐怕会死得不那么痛快,就像他们一样。”

      语毕,抬起尖削的下颚朝他们身旁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行尸轻轻一点,一双细长的眼尾缓缓勾起,宛如两只上翘的蝎尾,明明在笑却处处透着阴毒。

      这一晚上,真是出得龙潭,又入虎穴。

      光看这行事作风便能识得此人绝非善类,可于他而言善人恶人从来没什么分别。见过人人称道的大善人圈养娈童取乐,也见过将一车车幼/男幼女卖入勾栏教坊的拐子,等下到十八泥犁估计仍然算不清谁的罪过更大些,行过的善倒是都掰着手指头就能数明白。

      “让我更名改姓,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地做一回人。”

      有些人生生世世所求皆不过如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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