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墨》画小眉

15、第 15 章

　　杨承弼按下想提早交卷的心，瞧了一眼那位第一个交卷的学子。那是一名来自临川才子之乡的彭姓青年，年岁不过而立，身量略矮，不过容貌方正。

　　收掌官连忙上前将他的试卷卷起，放置在卷筒内，再由弥封官封存处理，这才放置在交卷处。

　　皇帝道了一句“好”，虽然按照殿试规则，依然要像春闱与秋闱一样封印，却未必需要再糊名阅卷。

　　毕竟皇帝亲自监考，所有人的答卷与字迹，他都一览无余。弥封官所做，乃是存档而已。

　　早有誊抄的宦官迅速抄写了一遍存档，这才有人将原版试卷递到皇帝手中。

　　也不知道那位学子写了些什么，皇帝龙颜变幻了好几次，神色阴晦，让人辨不分明他的喜怒。

　　“朕想问，卷中所答，是你的意思，还是曾经听及师长所言？”皇帝开口问了一句。

　　众位学子纷纷停笔，齐刷刷看向那名彭姓学子。

　　“回皇上的话，是学生自己的见解。”彭姓学子躬身拜了拜，颇为自得地说道。

　　“倒是见解不俗。”皇帝明明这一刻还仿佛是夸赞的语气，下一刻立刻收敛了眉宇，有些剑拔弩张地高声道：“来人！”

　　两名皇宫的侍卫迅速出现在考场门口。

　　皇帝指着那彭姓学子道：“拉出去，就在门口，给我斩了。”

　　轻描淡写几句话，立刻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那彭姓学子原本自得的神色还留在脸上没有褪去，惊恐交加的神情立刻从眼眸与眉宇中显现出来。他的手脚立刻被两名侍卫拖住，人迅速地被带往考场门口。

　　诸多考生哪里经历过这等帝王心术的考验，纷纷吓得不知如何动笔。

　　这第二道题目，原本只是考教学问，谁知答错了还有性命之虞！！！

　　无数支笔倏然落于笔架之上，而考场内所有人屏气凝神，竟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句。

　　“皇上！饶命啊！”

　　“饶命啊！”

　　大门外，那名彭姓学子撕心裂肺的声音传来，让众人的心都砰砰直跳。

　　有些胆小的学生，甚至偷偷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聒噪！”皇帝低声道了一句。

　　门外的两名行刑的侍卫心领神会，立刻塞了一团不知什么做的物件在彭姓学子口中。

　　“学生冤枉啊！”

　　含糊不清只听得这么几个字，彭姓学子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了下去，最后突然发出一声仿佛被棉被闷住的惨叫。

　　“啊……”

　　虽然门楣窄小，视野不够，但徐徐春风微微拂面，却带来了浓重的血腥味。

　　这华丽的殿堂里，承载着原本是学子们对未来的期许和对即将出人头地的自豪，哪曾想，临门一脚，还有一道性命攸关的夺命锁在等着他们闯过去。

　　杨承弼自然也被皇帝这一波无端端的操作唬住了。他低头凝神细看了自己的答卷，从几方面分析利弊，并未言及先皇的不足，也并未笔锋锐利剖析军政之疏漏……算是一篇中规中矩的客观述论。

　　可是，没有人看得到那彭姓学子写了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那一句话触怒了皇帝的逆鳞，会得到掉脑袋的下场。

　　这第二题，答还是不答，究竟怎么答……已经令在场的所有学子们都眉关紧锁。

　　皇帝挥了挥手，命人把方才的答卷撤走，这才擦了擦手，仿佛刚才沾染上无比肮脏的物事一样。

　　他环绕四周，淡淡道：“继续吧。若是有答完的，大可交卷。禁止二次纂改，否则……”

　　一块上好的徽墨被皇帝从监考台上砸了下来，碎成三块。

　　众学子们都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不能因为看见前面那位被斩首就故意修改方才的答卷，否则结局也许和他一样。

　　太、太可怕了。

　　如果是考上了，即便能有幸站在这皇宫中处理各项事宜，这样阴晴不定的主子，势必让项上人头比旁人来得脆弱了几分。

　　每日上朝那也不叫上朝，叫上刑，要是运气差点，直接叫上坟得了。

　　杨承弼闭了闭眼，豁出去了。最差的结局，不过就是他和孟悟一起死。为救知己而考学，和知己一道赴死，这何曾不是一种专属于读书人的浪漫佳话？

　　他站了起来，示意自己要交卷。

　　皇帝看了杨承弼一眼，倒是十分赞赏他这种临危不惧的勇气。只是看见他的容貌，又看见他脸上的伤疤，似乎激起内心深处的什么记忆，皇帝的眼神有些恍惚了起来。

　　很快，杨承弼的试卷被送到了皇帝的面前。

　　其他学子们比刚才还紧张。一个一个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舌尖吞咽着紧张的唾沫，拳头紧握，就想等皇帝的反应。

　　这一个……又会是何等的结局呢？

　　没想到皇帝看了看杨承弼的字迹，还兴致颇高地夸了一句：“好字。”

　　杨承弼拱手谦让地鞠躬：“皇上谬赞，此地师长无数，学识与修养尽在学生之上，学生忝列于此，不敢承誉。”

　　皇帝眯着眼睛并未作答，似乎被他的答卷所吸引。

　　刚才的一问一答只是些许缓解了考场紧张的气氛，随之而来，众人的呼吸声又放得更轻了。那一柱燃在考场中央的线香，悠悠发出一点红光，有淡淡的幽香飘散，明明是安神的作用，却没有达到最佳的使用效果。

　　提调官再度高喊——“时辰已到，众位考生停笔，封卷”。

　　学子们齐刷刷站起身，离开座位一步之遥，躬身站立。

　　而皇帝显然已经被杨承弼的试卷所吸引，依然是看不出喜怒，却拿着一支朱笔时不时在他的卷面上圈圈画画。

　　越没有结果，便是最好的结果。

　　终于，皇帝抛开了手里的笔，坐直了身子，微微朝前颔首。

　　杨承弼的试卷被他传阅给了旁边的人。

　　皇帝道：“你很好。”

　　一滴汗这才从杨承弼的额间滑落，他不动声色地抬起绣袍，拂去那抹紧张的汗水，拜伏道：“学生多谢皇上赏识。”

　　“那一道数算题，是昔年朕的帝师给朕出的，朕当时抓耳挠腮想不出来，没想到果然有人答对了。”皇帝的语气听着比刚才和蔼可亲多了，可是站在下首的学子们，却没有觉得这位年轻的当朝天子，是个好脾气的人。

　　“至于那第二题……”皇帝说完，露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他的笑不达眼底，仅仅只是嘴角微扬，反而让人觉得此笑在皮不在里，别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之感。

　　杨承弼毕竟还年轻，不知道如何应答，只笔直地跪了下去。

　　皇帝爽声哈哈几下，又笑道：“不必如此，朕觉得虽然你的答卷不错，却有心想要再多看几位学子的作答，再做点评。不过，朕记住你了——就凭这手好字，在朕心里，你已然是上佳之选了。”

　　杨承弼再度拜谢，身上已经觉得凉汗在背。

　　“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杨微，字承弼。”

　　“年方十七岁，甲榜第一名，乃是刑部侍郎杨苑家的二公子。”皇帝悠悠道出来了他的来历，甚至还念起了国子监里的同窗们戏谑的那首诗：“芍药花开绽雨露，不及京城杨二郎……说的便是你了？”

　　怕什么来什么！杨承弼不敢抬头，低头把脸几乎埋在鞋面上。

　　“禀告皇上，这句乃是同窗之间的玩笑，做不得数的。”

　　皇帝又道：“朕观你容貌昳丽，却不似乃父之风。不过嘛，你抬起头来再让朕瞧瞧……”

　　杨承弼在内心骂了一句，不得已之下，只好用脸蹭了一下地面，让自己看起来灰头土脸一点。

　　他那道脸上的伤疤，虽然轻微愈合，在紧张的时候依然会呈现出一种绯红的色泽，和雪白的肌肤截然不同，很容易辨认。

　　“春闱甲榜第一名，文采斐然，形容不俗，你的脸……怎的却像芍药被抓破了一般？”

　　这位皇帝，攻心之术极为厉害。每每能捕捉到对方最害怕的关窍，一击即中。这等君臣对答的几个来回，已经成功把杨承弼逼到一种快要支撑不下去的境界。若是两军对垒，他单凭这几句话，便想要向对方投降了。

　　杨承弼咬咬牙，以头抢地，跪地再拜。

　　额顶与地面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学生不敢有所期瞒，学生脸上的伤疤，乃是自己划破的。”

　　一句话令满堂的考生与在朝官员们十分诧异，皇帝端坐在高台上，自然也流露出了一抹洞悉世事的神情。

　　“噢……自戕容貌。”

　　大明国规定，唯有三年一次科考的状元郎，有机会向皇帝提出一个要求。

　　一般来说如果要求不太过分，皇帝必然会应允。

　　这就导致每逢殿试时，想要得到状元之位的学子，总会有十八般手段上演。

　　皇帝上位以来，已经经历过一次恩科，这是第二次，自然仔细思量片刻便明白了杨承弼这等行为是为何。

　　没有错，纵观这一届的考生们，杨承弼的容貌若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加上他的家世好，又有甲榜第一的荣耀傍身，如果殿试再发挥出色，点个探花简直不在话下。

　　可是——

　　既然自戕容貌，自然是用无声的语言告知皇帝——我不想要探花，而想要更有话语权的席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