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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宿醉的感觉不好受,比练武时伤了筋骨还难受些。韩少爷夜里就嚷着热,叨叨咕咕说头疼,张良睡得浅,又去要了热水,点了些钱让叫厨下的人起来,熬些醒酒汤。

      见韩信睡得沉,张良没那么多顾忌,解了衣裳,怕人着凉,用被子笼着,握着手巾伸进去给韩信擦汗,来回两三次,约莫是解了衣裳擦了身子,身体里积着的燥热慢慢散了出去,小醉鬼安分了许多,轻轻拍着也叫不醒。

      一刻钟后,厨工来送汤了。

      他接过醒酒汤,心想这会是喂不进去了,又抓了一把钱塞进厨工手里:“他大约明早要头疼,有剩的,明天一早烫了送过来。”

      “欸好好好,谢良少爷。”厨工捧着赏钱恭恭敬敬道了谢,起夜算什么,良少爷体恤下人,赏钱够家里半月花销了。

      ……

      ……

      韩信晕乎乎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身上只剩了宽松的里衣,床边搁着新熨好的衣物,桌子上灯盏书本都被整齐收好了,他心里嘀咕怎么半点也记不得夜里的事了,张良就爱操心,都说了不必理会,不擦身子的。

      可晨起没见着人,他推开窗一看日头,果然起晚了。眼睛被日光刺得难受,忽然头疼得厉害。

      蹲在门外候着的随侍,机灵劲儿是有的,立刻吩咐二门外的小幺儿,叫去厨下取醒酒汤和早饭。

      “少爷,良少爷说会替您请半日假,说喝了汤以后还是卧床休息的好,下午才有精力上课呢。”

      “行了,知道了。”他想打发人出去,话到嘴边却变成,“他呢?”

      问得多此一举,张良能干什么,该读的书都读了,韩信本以为家里人要荐他做官,才带他出去认识那么多人。结果是要打理家业……现在一切明了,韩家可不就是把张良当成小辈儿少夫人栽培呢,因是男儿身,往来都是产业生意,又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听说很是得行内前辈赏识。

      难怪常听父母长辈议论,说有张良在,往后如何襄助他云云。

      昨个儿憋着的一口气一直没散,撑得他一阵烦躁。吃过早饭,他倒是真往床上躺着了,晕头涨脑的,哪儿也去不了,可也睡不着,下床踱了几步,把张良备下的衣裳踢到地上去了。再看看屋子里头,摆着放着的大抵都是成双成对的东西。

      灯盏,茶杯,小几子,凳子,花瓶……

      韩少爷莫名觉着自己教家里人用张良困住了。什么张良体弱,双亲不在近旁,要怜悯孤弱,什么要收收呛人的脾性,不许任性,又让张良教他外头诸般交际,领着他认些前辈英才。

      他说不清究竟在恼些什么,他觉着张良明明知道,却半点口风都没漏给他,想是也和家里人一样看他笑话,又觉得他们都无趣得很,家里兄长继承家业便好,他是想去外头,去别处混出一番名堂的,他还和张良说起过……两人灯下谈了一宿意犹未尽,第二天都成了瞌睡虫。

      他……他是真心实意将张良当做亲近的兄长的,想来他也不是没有亲兄,何至于跟他这样掏心挖肺呢,为这一个处处瞒着自己,半点真心也无的家养媳妇。

      想到这里,怒意裹挟着委屈一并袭来,他摁住发疼发昏的脑袋,狠狠踹倒了屋里的凳子,又把张良收在小几上的东西尽数扫落,听着乒里乓啷一阵脆响,心里才畅快了一些。

      “欸,少爷?少爷您怎么了?”门外候着的侍从听着响动不对,韩少爷没应声,敲门也不开,于是咬牙推窗看了一眼,当头一只茶杯飞了过来,差点没砸着鼻梁骨,侍从吓得哎哟一声,想去找人,又不敢离了太远,一时间着急上火地喊外门小幺。

      “怎么了?”院门一开,少年披着青色外袍,快步走到近前,关切地问了一句,张良今日并未出门理事,还是寻常的穿戴,俊秀非凡,观之可亲。

      “良少爷,您快看看,少爷他像是气不顺了,正屋里头砸东西呢!”

      张良望着紧闭的房门,低声道:“你先出去,将院门关上,我没有叫你们,都不要进来。”

      侍从犹疑着看了他一眼,韩小少爷的威力从小伴着长大的侍从仆婢没有不知道的,良少爷这身子骨,怕也就是一拳头的事情啊。

      “出去吧。”张良又催了一声,侍从低着头出了院门,让人把门关上了。

      这下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了他们俩,张良抬手敲了敲门:“阿信,是我。”

      里头冒出一句“哼”,再没了动静。

      “我有话要和你说。”

      屋里头韩少爷似乎离房门近了些,颇有些阴阳怪气道:“早不说晚不说,现在又知道说了?”

      张良却转身径直往窗边去了,推开窗,袍子一撩,袖子一挽,把还靠在内屋门口等着回音的韩少爷惊得掉了下巴。

      文质彬彬,儒雅知理的张良仿佛在攀窗。

      因着吃惊,韩少爷错失了关窗上栓的大好机会,只能愣愣地看着张良近前几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才放心地退后了些。

      “屋子里碎瓷片多了些,咱们去书房说话吧。”知道韩信心里别扭,张良也不去牵他,从里头开了门,然后站在门边等着。

      “不必了,就在这说吧。”韩少爷捡起翻倒的凳子,原地坐下,“你骗了我这么多年……枉我这般信你!”

      张良沉默良久,轻轻将门掩上:“你我相识已近七载光阴。”

      “那又如何!”

      “我比你年长,原该比你懂事些,但早年随着家里逃亡奔波,许多事情长辈都没来得及教养。”少年长身玉立,微微叹息,“后来遭逢大难,张家险些灭门,是伯父伯母派了乡勇前来搭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这些事情韩母和韩信说过,再后来也说了韩信当年重病,求医问药未果,按着术士的测算想要抱养孩子的事情,韩母说这是你们俩的缘分,要好好珍惜。韩信却对这些陈年往事,七弯八绕的情分不大在意。

      “其实,是伯父伯母体谅我的处境,才有了这样的打算。”一个外家孩子,和正头少爷养在一块,有什么说头呢,按情况说明难免让人将张家孩子看得轻贱,“你若是不愿,你还小,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和他们一处瞒着我!”韩少爷憋了一宿的话总算砸到了正主跟前。

      张良抿着嘴,低声道:“我并非有意。”

      逃难的时候,以为夫妻就和父亲母亲一样,一处出入,一处安歇。在韩家大些了,又难免想这也许只是权宜之计,他哪里能和半大孩子讲这个。于是拖到了现在,其实也还未到时候,只是韩少爷的性子愈发摁不住了,那些原就不是秘密的秘密也就这样袒露出来。心里烦闷的不止有韩少爷,他这两日出入来往,家里头仆婢,外头友人看着他都是好奇探究的模样。

      他晓得那个约定是要作数的,又知道韩信是个想要往外跑的性子,最恨受人辖制,他拿不准嫁了韩信,两个人会否反倒不如从前。他珍重两人的情分,珍惜这个弟弟。

      韩信一肚子火才发了多少,可他看着依靠在门边,低着头的张良,忽然发现这个年长自己三岁的哥哥也有委顿失意的时候……从前张良无论被他怎么欺负,无论是习武摔着了,亦或是换季病了,哪怕靠在床上,都显得温雅亲和,分外可靠。

      不,不对。那也许是委曲求全。

      他以为亲密无间的哥哥,打心眼里和他生分得紧。

      连道个歉说个话都是循规蹈矩,“以理服人”,什么他还小,什么事情还能转圜,什么不是有意的……

      韩少爷从来没这样生气过,他气得肝疼……心也疼,拔腿便往正院去了。他不知道张良是不是追上来了,他跑得快,没等通报就进了正堂。

      自然没什么好果子吃,先是挨了一顿骂,骂他是个不懂规矩的混账东西,接着又挨了一顿打,打没捱多久被韩母叫停了,他隐约听见外头有叫良少爷的,当时头脑一热,嘴上口不择言:“我不要见他!”

      满堂寂静。

      喊完这句话,他自个儿鼻子一酸,眼泪断了线的滚珠似的,心里头一抽一抽的疼。

      后来……

      后来怎么呢?他记得不大清了,大哭过一场后脑子发沉,恍恍惚惚睡迷了的时候,听见耳边母亲的低语:“……真是我想错了么。”

      那天以后他便又搬出了院子,且一天到晚待在练武场,或是去书院,偶尔再去下馆子,每天都回来得晚,也碰不上张良。

      韩父韩母居然没说什么。

      童养媳的事情不知怎么地,传得沸沸扬扬,韩府特特与众人说明了缘由,知情人大多道情理之中,更有人说是天赐良缘。

      韩信就像是根一点就炸的炮仗,他那些朋友但凡揶揄一句,他都要翻脸走人。且不许身边的人提一声张良,提了就扔二门洒扫去了。

      一个月后,他难得早回了家,正准备洗漱,被罚了去二门洒扫的随侍兴冲冲跑了进来,见着他后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少爷,良少爷在外头等着,说,说想见你一面,他有话想说。”

      “我和他早没话说了,不见。”这回韩少爷记得锁门关窗了。

      传话的随侍苦着脸回二门,他往常受过张良不少照顾,现在却半点忙也帮不上,心里愧疚,看着等在外头的人又觉得不忍,于是支支吾吾说:“少爷,少爷他又喝酒了……他……”

      “我知道了。”张良笑着示意无妨,转身往回走,想了想,他又道,“你办事牢靠,他以后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以后……劝他少喝些酒罢。”

      “欸……”

      韩府忙忙碌碌又开始收拢马车,这个年节正是货品交易,各处走动的时候,府里头谁也没当回事。

      挑着日头晴朗的一天,几辆马车后头跟着一长串车马货物,浩浩汤汤往北门去了,韩信休沐日,打完一套拳法,洗了澡换了身衣裳,觑了一眼空荡荡的外院,随口问道:“东西什么时候挪走的?这是做什么,没听说近来有大宗买卖。”

      新提上来的随侍一心只顾着伺候好韩少爷,又有前头乱说话被罚走的事情,对院子外头的事情是一问三不知,其余几个,也大差不差。

      韩少爷浓眉一皱,到底没说什么。领着人打算去郊外跑马,路过二门时,前头被贬出去的随侍王勇笼着袖子,犹犹豫豫地看着他。

      “一大早摆什么苦瓜脸,有话快说!”

      “……少爷,良少爷……”王勇话说了一半,忽然哽咽起来。

      韩信听着良少爷这三个字扭头就要走的,却见王勇这幅模样,顿觉事情不对劲,追问道:“他怎么了?”

      “良少爷今儿个启程走了……”王勇是真难受,又听府里头下人碎嘴说什么韩少爷死活不肯娶良少爷,所以韩家体体面面把人送走了。

      原先童养媳的传言流到外头,韩夫人是把府内外整治了一通的,留下的人大都安分,谁知道这话是从哪儿冒出来了,约莫现在府内事务杂乱,外头生意往来又多,没顾上吧。

      “走了……他又跟大哥他们出远门了?去多久?你闭嘴!看你哭成什么样!”

      “说……呜呜呜,说是去登州了,回张家。”

      “什么?!”

      心里头存着顾忌,韩信飞奔至原先住的那处院子,院门落了锁,外头没人看。

      翻墙进院,破开锁了的房门,看着一眼望到底的卧房,韩信心里发沉。

      那些他看不惯的,成双成对的家什如今都只剩一样,孤零零各处摆放着,张良爱看的书一页也没留下,书房比卧房还要干净些。他六神无主地站着,之前疼的厉害的心口像是被剜空了一块,剩下那堆东西,就如同这无主的房间,骤然变得死气沉沉了起来。

      怎么,就走了?

      ……

      外头随侍刚刚喊了人来开锁,又见着韩少爷凌空翻出,直接奔了侧门而去,抢了不知道谁的马,一路追着那出城队伍去了。

      因为出城需要检查箱笼物件,耽误了些时间,这队伍才走出十多里地,就被一路策马疾驰的韩少爷撵上了。

      “信儿,你怎么来了。”韩家三爷奉命送人回家,马车坐累了出来松快松快,正看见一道烟尘卷了过来,韩小少爷灰头土脸。

      “三叔!你……你要送走我哥?”

      韩三爷翻了个白眼:“你哥?哎哟小祖宗,大哥大嫂还真是说对了,你这小子还是不经事没长进,你这哥多久没叫了?自己心眼堵了,怪别人没告诉你啊。”

      “我不和你掰扯!”韩少爷心急火燎地追问,“他在哪儿呢?”

      韩三爷一抬下巴:“那儿呢,我们还得继续走,你的马跟着走,你可说快些,不然该回不去了。”

      瞧着韩信马都没下一骨碌蹿上那辆马车,韩三爷摇摇头感叹:“哎,还是小孩儿。”

      ……

      车厢里一时半会没什么动静,张良刚就听见韩信的声音了,却没敢当真,直到韩少爷哐当一声滚进车厢撞上他的小腿。

      场面有些难堪,张良的侍从自发自觉退了出去。

      韩少爷拍拍裤子站起来,还是狼狈得很。

      张良一时间也没问什么,他总觉着韩信烦他,连句话也不肯听。

      韩少爷当即觉得委屈,他快把马给跑废了,自己也累得不行,刚刚……刚刚还撞到了,张良连却一句关怀也没有。

      “不都说你知理守礼吗?这便走了连句告别也没有?”他有些怨愤。

      张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渐渐红了眼眶。

      “……”韩少爷顿时慌了手脚,心乱如麻,“你……你怎么哭呢。”

      张良没掉眼泪,扭过身闭着眼平息了一会儿,才淡淡道:“韩少爷不想见我,闭门羹吃过一次便好。”

      年轻人记性好,前几日还扬言“无话可说”的韩少爷立时涨红了脸,几乎站不住脚,他又想起三叔方才说他的话,自己堵了心眼,却还怪别人不告诉自己。

      依着往日,韩信这会估计跳车跑了,这会却还强撑着坐到张良对面:“你,你怎么突然便要回家了?不是说……”

      不是说,要留在韩家的吗。

      “母亲病重,回家探病。”张良答得又快又生硬。

      “啊……病重……”韩信捏着满手心的汗,咽了口唾沫,“那,那你还会回来吗?”

      张良像是没听到他问得什么,催促了一句:“韩少爷还是快回去吧。”

      “我不走!”韩少爷偏生又往前蹭了一点,要挨着张良问个明白,“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你回来啊!”

      张良被拽得坐不稳,马车又颠了一下,他半个身子都扑到了少年人身上,吓了一跳,赶忙起身拽韩信袖子,看他被压伤了没。

      韩信揪着他的袖子,瞪着眼睛扁着嘴。

      张良心里头难受,又拿韩信没有办法,哑着嗓子回了一句:“不知道什么时候。”

      但会回来的,他一生的去处已然定下了,他的命是韩家救的,韩父韩母对他视如己出,他不能也不会这样背弃信义。

      “我错了。”

      张良愕然抬头,韩信松开他的袖子,转而拉他的手,拉着往脸上去拍,一面铿锵有力地说:“我先前糊涂,你打我你骂我好不好……可你,可你别,别就这样走了,你别不要我啊!哥!”

      张良骇得直往回缩手,韩少爷有的是一把力气,硬是拽着他的手往身上殴了好几下:“我不该发脾气,不该不理你,我知道我错了……”

      “你!你住手!”张良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再这么着我不理你了!”

      张良羞得无地自容,他长到现在,还没这般幼稚过。

      但韩少爷却流着眼泪住了手:“……那,那你还理我呗。”

      “……”

      “我想过了,你还是我哥……就,就算以后,那什么,我也敬你爱你的,我绝不欺侮你!你要不喜欢我和母亲说……”

      “我俩才七年呢,往后合该还有好多年……你我兄弟二人不都要彼此扶持着……”

      “我……我回去就搬回咱们院子里……”

      “你在登州要给我写信的……我也给你写。”

      “哥……你早些回来,好不好?”

      韩少爷承认自己不经事了,就像他从未设想过有一天张良会不愿意和他说话,他也没料到自己会这样舍不得张良,还要拉着手恳求他留下。

      “好。”轻的几乎听不着。

      韩信抱着张良不撒手,埋头啜泣了许久。

      只是尚且孩子气的,十二岁的韩少爷,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哥哥这一走,就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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