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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张良从记事起,就住在韩家了。

      改朝换代的时候,寻常百姓总要遭难,张家门第清高,却没扛过流民乱匪的屠刀,仓皇奔逃了一路,幸而被养了乡勇亲军的韩家仗义相助,否则这一脉都要断个干净。

      活命之恩,其实无以为报,只是恰好那时韩家的小儿病重,寻了城里城外的大夫都未见起效,已然要着手准备身后事了,偏有云游方士递了帖子前来看病——说韩少爷命格太硬,火相又旺,小小年纪受不住这样的命格,等大个几岁身体好了自然也就好了。

      “可是大师,孩子现在……现在便不大好了,哪里等得到以后?”

      “欸,寻个文静慧敏,水相亲柔的孩子,一起养着,几年后便好了。”

      都是逃难来的这座小城,如今城里各个门户紧闭,去哪里寻孩子,又哪里看得出什么文静慧敏,水相亲柔,韩父韩母焦头烂额之下想着干脆敲锣打鼓重金求子。

      张家保姆就是那时候抱着张良登门的,书香门第长成的孩子,行动懂事,说话有礼,自然担得起文静慧敏,方士又测了属相,也正好相合,张家落败,救命之情难以报答,只恳请照顾张良衣食住行,在乱世中也有个庇佑。

      韩家从来讲求道义,不愿携恩求报,然保姆跟着张家人连夜离去,只留着孤零零的孩子坐在正堂里,后厢热得满头大汗的韩信居然渐渐安静了下来。

      几番计较之下,韩家人商定对外便说张家与韩家两个幺子是指腹为婚,如今张家遭难,韩家接了孩子过来,代为抚养,往后择日成婚。

      ……

      张良只知道他今后是要嫁韩信的。

      一个比他小了三岁的娃娃。韩信小时候总不喜欢他,晨起要揪他头发,饭桌底下悄悄踹他的小腿,夜里还要抢被子盖。

      那时韩信比他矮了一个头,在院子里跑动的时候扬着烈烈似火的长发,天真骄纵。

      他看着喜欢,心里头也暖和,是以不大计较那些事情。

      小孩有些排外,尤其刚来的孩子和自己也算不上年龄相仿,也总玩不到一处去,韩信对于突然冒出来要和自己分享一个屋子,一张桌子乃至于一张床的大孩子属实喜欢不起来。那大小孩叫张良,也不是他们家的人啊,瘦瘦的像根暴晒过的麻杆,轻轻碰一下就要站不稳,女孩子都比他结实。

      母亲拍着他的肩告诉他,张良随着家里奔波了许久,身子底不好,要好好养着才能养回来一些,不许欺负他。

      “他为什么要和我睡一起!还要盖我的被子!”小少爷不满地昂起头。

      那时母亲和边上伺候的人都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你以后就知道了。”

      后来世道安定下来了,韩家也寻了个繁华的大城安顿了下来。彼时前后左右邻里之间常有相互往来,孩子们也嬉嬉闹闹玩作一处。边上除了负责照看的仆婢,时常跟着一道纤细的身影。那是张良,跟着韩家颠簸了一年多,好吃好喝地养着,却也没见长多少肉。韩信早忘了张良是怎么来的,只知道这个烦人的家伙喜欢跟在自己身后,唠叨得很。

      “阿信,莫要扔石子了,砸到别人不好。”

      “阿信,伯父就要回来,该回去复习功课了。”

      “阿信……”

      一同玩闹的男孩子嗤嗤笑道:“韩信你是还没断奶吗?身后还跟着奶妈子呢!”

      气恼的韩少爷一把将跟在身后的张良推在了地上,毫无防备的小少年腿上磕青了好大一块,将将追过来的仆婢不明所以,着急先抱了张良回去,韩信木木地想,完了,他肯定得挨骂,说不得还要挨打。

      惴惴不安地回了家,却见里外一团忙乱,母亲从仆婢手里接过自己,在怀里掂了掂,长叹一声:“要是阿良身子骨似你一般就好了。”

      韩信心虚,没搭话,又见到厨下熬了浓浓一碗汤药送到他屋子里,心里更加忐忑不安,从没见过摔跤了要喝苦药的。

      当晚他被挪到正堂偏房暂住,一应家什物件都换了新的。

      这样也很好,以后不用和他处着,挨顿骂也值当了。

      然而他等了一天,也没见家里人来兴师问罪,韩父韩母轮着去他院子里照料张良,他心里藏着事,想跟去看一眼,被挡了回来。

      “是着凉风寒了,你还小,别过了病气。”

      韩信想起他夜里总抢张良被子,便是两床被子,也要占个一床半,一觉醒来张良总蜷在角落。怪道今天张良走两步就喘得厉害,还晃晃悠悠的。

      比起来势汹汹的风寒,被一笔带过的摔伤没掀起什么波澜,韩信旁敲侧击地问了,仆婢说是良少爷不小心摔了。

      他心里闷得慌,出门玩又被追着问“奶妈子”去了哪,心下烦躁,踹了那人好几下,还没打起来就被抱走了,韩父逮着他骂一顿,骂他尽做些添乱的事,平素里还要顶两句的小少爷这会嘴巴闭得严实,半句话也没说。韩母瞧着韩信神色不对,私底下拉着小儿子问:“信儿,怎么了?”

      “……张良能好吗?”

      韩母怔怔地看了他一眼:“你也会担心阿良了?”

      知子莫若母,她怎么不知道信儿风风火火冲天冲地的性子一时半会和张良吃不到一个碗里,想着一起吃住慢慢培养情分——这次张良病得急,叫她改了念头,孩子们都还小,也许等稍大些了再考虑也不迟,趁着这次给张良养病,先把信儿迁出来。

      “……”韩信梗着脖子,“他老跟着我,这几日却又不见了。”

      韩母面上不显,只安抚地拍拍小儿子的手:“大丈夫要怜悯孤弱,阿良体弱,往后你要好好照顾他。”

      韩小少爷胡乱应了,闹着要去看一眼,韩母却让人看紧了他,不让他有机会往院子里去,他就看着那小院子里每日滋补养身的汤药没断过,各色小点心也三五不时地送过去。

      只是韩信没想到张良被关在院子里“养病”,居然就这样养过了两个月,能出院子的时候,已然初夏了。

      那时蹲在池塘边,捡着小石子打水漂玩,手里的石头丢完了,叫跟着的仆婢再拿一些过来。斜边上伸过来一只素白的手,他伸手探那掌心,捏着触感却不是他要的石子儿,搁眼前一看,是莲花模子套出来的花色点心。

      他不爱吃这个,正要发火,耳边淌过清泉一般的声音:“这个不大甜的,你试试看。”

      他攥着那一小块点心急忙侧过身,清风徐来,吹动一池草木漾着幽香,已经显出身量的少年像一杆鲜嫩的碧竹,盈盈矗立在小小少年的身边,除了那头略显奶气的白发,再看不出从前那副缺衣少食的模样。

      韩信盯着张良那奶豆腐似的脸蛋,又看了看手里的点心,恍然原来要用点心喂,这家伙才能长肉啊。长得好像又不只是肉,小小少年说不出究竟有什么变化,只觉得眼前的人好看得紧,淡色的眉眼如同晨起薄雾笼罩的远山,远得教人无法触碰。

      “……你,你好啦?”等了两个多月,早先打的腹稿不知道扔哪里去了,可还是记得是自己害得张良病了这许久才好,韩少爷理亏的时候,话少。

      “嗯,好了。”那人终于填补了血色的唇颜色也还是淡,两瓣菡萏似的,能掐出水,“阿信,你我许久不见了。”

      韩信别开脸,嗯了一声,浑身不自在,那糕点捏在手里被汗浸湿了,黏答答的,他想要丢开,又怕扫了张良的脸。

      从前他可不管这些。他心想,是因为母亲和他说了,张良身体不好,他是大丈夫,要怜悯一些的。把自己说通了,韩信便板着脸扭过身去,对着高自己一个头的少年,他还有些疑惑:“……从前是我欺负你,我不对。可你病了,为什么不和母亲说……是我……”

      张良有些讶异地看着韩信。

      他一直当韩信还小,只是一味照看着,养病期间,伯母却找他谈了许多,他正想着该如何弥合两人之间的嫌隙……

      “我总觉得的,大概我有哪里做得不够好吧。”软白发的少年撩了衣袍在小小少年身边坐下,“阿信的心事都写在脸上。”

      “哼……病好了,还是这样软绵绵的。”韩信暗暗看着张良浅笑的侧脸,“你别老是跟着我。”

      “嗯,不跟了。”少年笑得温软,玉样的面庞透着莹润的光,看久了便教人移不开眼睛,“病好了,以前学的东西也要捡起来了。”

      “……你要和我一起读书了吗?”

      “……你学的那些,我早些年学过了。”

      “喔。”韩信一咬牙把手里捏得软烂的糕点丢嘴里,皱眉嚼了嚼,那甜是清甜,半点不腻……和这人一样,“你……你长我三岁,我该称你兄长的。”

      张良弯着眼角说:“叫名字也可以的。”

      韩少爷是个认死理的,从前他有多讨厌张良,现下就有多难受,他心里总想做点什么弥补一下,尤其是在张良半点没和他生分的情况下,他咬牙闭了眼:“哥。”

      “……”几息过后,少年才生疏地应了他一句,“欸。”

      “以后谁欺负你,谁笑你了,我帮你出头。”

      “好……但是,不打架好不好?

      “……难怪你总被欺负!”

      那年韩信七岁,张良十岁。从此又是起居都在一处,两人一同早起,一同安歇,夜里盖着被子聊聊功课,晨起韩信又拽张良袖子要他一起习武,练得一身是汗,牵着手一处洗漱。

      “以后我一定比你大!”

      “……”

      ……

      再往上都是渐渐懂事的年纪了。张良什么都学得快,已经常常能和族中叔伯出去见世面谈事情,韩信虽然皮,功课却没落下,每每见着张良回来就要问个不停。

      今天去哪啦?又见谁啦?

      外头有那么好玩吗?我都玩遍了。

      张良替他擦了额上的汗,一件件一桩桩都答了。

      家里长辈但对着他横眉怒目,瞧着他和张良一起的时候,却又总是相顾而笑。

      韩信渐渐大了,忍不住要去问个究竟,这时候长辈们却又闭口不谈了,纷纷顾左右而言他,韩信简直没气死,这是摆明了不告诉他还要逗他玩。

      后来中秋宴,宴后喝了点酒的家里仆偶然漏了口风,说张良是韩家童养媳,当年张家遭难韩家就养着将来要与他成亲的,他瞠目结舌跑去问了母亲,母亲没承认也没否认,只微笑着问他:“阿良不好吗?”

      答非所问。

      张良不好吗?张良哪里都好。

      可……可哪有这样辖制他的!

      那天以后韩信才知道,原来这个“秘密”只差一层窗户纸,他捅破了,但其实别人都知道了。

      那张良呢?

      他不敢去问张良,也不敢回房。同吃同住了这么多年,他就没什么能瞒得住张良的,现在要他去面对什么“童养媳”,他都不知道眼睛往哪放。

      于是叫了个仆婢往里头传话,说晚上不回去吃了。他自个儿打发了小幺儿,叫上平日玩耍的同伴,上酒楼包间吃饭去了。

      平素里几个人也就谈谈功课进度,叨叨家里大人管得严,说说今后打算一类,没想到韩少爷还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这几个人里年纪稍大些的居然就要娶亲了,边上几个小的立刻起哄闹腾说要吃喜酒,又凑着问说了哪户人家。

      “……我哪知道啊,父亲都不理我,母亲就和我说是金陵王家的小娘子,我连金陵也没去过,去哪里打听这个,哎,年后的事情呢,别提了,吃酒吃酒。”

      朝气蓬勃的少年人聚在一起,难得有人先开了这个题,都不愿就这么放了过去,因为是包厢,也没人认得,于是放开手脚七嘴八舌聊了起来。

      “言哥,先不管咱们以后嫂子如何,你自个儿想要个什么样的媳妇啊?”

      正主还在那愣神呢,显然被突如其来的婚事砸得脑袋也不灵光了。韩少爷也没了喝酒吃菜的心思,干脆撂了筷子听几个人胡扯。

      “嘿,不都说,那什么……温香软玉吗,至少得温柔可人吧,要是娶了东大街动不动就抄家伙那母夜叉,我宁可去外头走商也懒得回来。”

      韩少爷想,张良是顶顶善解人意的,家里小辈就没有不喜欢他的,且又讨长辈欢心,但凡韩少爷脾气上来了,见着那画里走出来的人,话没出口就软了三分。

      “长得差不离就是了,摆个花瓶在屋子里能看过久,至少能伺候人吧,别娶个媳妇回来我还得冷暖自知,她得给我添衣加被,捏肩捶腿……”

      “行了,哪家姑娘要嫁你啊,你这是娶妾还是娶妻呢,我常听人说娶妻要娶贤,能记得支使底下人给你添衣加被捏肩捶腿就很不错了,一家子里里外外不都得照顾呢,家里有个能干的,爷们出去也有面子。”

      韩信时常喝了酒或者练完武汗涔涔地回去,也没让仆婢帮着自己收拾,只愿意回屋子里让张良替自己打理身子,自他们从小一道起居就是这样——练武出了汗便推着他进浴房,只喝酒就除了内外衣裳,打温水拧了手巾擦汗。

      他哥又能照顾人,在外头又立得住……想什么呢?

      韩信咬牙甩甩脑袋,只当是方才没注意喝多了,他跟张良……他,他只把那人当做兄长的。从前做过承诺,他是要护持着张良不受欺负的。

      “诶诶诶……信哥儿,信哥儿,你呢?你日后想娶个什么样的?”

      韩信是最后一个被问到的,年方十二,尚且还早。

      韩信被拽着胳膊问了一通,没耐烦道:“没影的事呢,谁想那么多啊!”

      脑子里却来回摇晃着从前池塘水面映照的翩翩少年,对他说许久不见。

      他们都这么多年了,张良到底清楚不清楚?

      ……

      ……

      挨到韩府宵禁时分,他轻手轻脚往院子里去,屋子里还点着灯,张良一贯要等他的。回来前他还是灌了几杯酒,这会儿甩开仆婢扶着的手,趁着后劲儿推开房门。

      屋子里干干净净,桌上燃着两盏灯,张良撑着下巴正翻书呢。

      张良总爱夜里点灯看书,两年前坏了一只眼睛,韩父托了出海的商户带回了这么一副眼镜儿,那张秀美的脸本就要被总也打理不清楚的卷毛遮住大半,眼镜一戴又挡了几分。看着张良忙不迭收起桌上的书,韩信迟一步才反应过来。

      “哥……你,你又夜里看书,之前怎么讲的……”

      张良把书搁在边上,几步路凑到他身边,皱着眉:“喝了多少?”

      离得近了,那样姣好的容貌就愈发惑人地撞进眼里。

      韩信呆呆地看住了。

      “……哥。”

      张良扶着他往床边的矮榻去,听得唤他便回了一句:“嗯?”

      “……没什么。”纵使醉了,他也晓得问张良你怎地这般好看实在是愚蠢至极了。

      “还没说喝了多少呢?”

      “忘了……”

      下人打水送进来的时候,张良照常要拧手巾替他擦背,解腰带的时候,韩信莫名一股劲挡开了张良:“……别,别。”

      别碰他。

      他恍惚间觉得,张良从小便对自己这样好,想是知道的。

      那对他的那些好,莫非真是尽力尽力“伺候”着么?未必是真愿意和他一处。

      这都是定下的。

      就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不擦了。”他扔开手巾和衣躺上床,几个翻身滚到尽头,离着床沿远远的。

      翻身转了几圈头昏昏沉沉,他拽过被子就闭了眼睛。

      一旁的人没再说话,捡了手巾扔进脸盆里,看了他一会,顺着意思远远地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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